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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86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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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上怪物们(1)

    临冬清晨的街头无比荒凉。朴性稿望着像剥了皮一样没有任何生机和情感的、荒漠地挺在那里的周边风景,沉痛地意识到自己的头脑里也是一片空空荡荡。别说是什么想法,连寒碜的一句修饰语都挂不到嘴边上,只能轮流咬着干燥无比的上下嘴唇。    
    排列在狭窄的单行道两边的酒馆中,还有几家亮着灯,不过被已经开始来临的黎明光亮所冲淡,倒显得比熄了灯的陈列窗和黑乎乎的墙壁还要昏暗、阴冷。偶尔在那模糊的房间里面有人影像幻觉一样晃动几下,走出门时才突然现出实际的样子,一边用糊涂的眼神环顾周围,一边匆忙地挪动脚步。他们中看起来像同行的一帮人,似乎已在酒店里打过了招呼,一上路便头也不回地各自消失在汽车里或漆黑的巷口中。    
    “我是真的无法把这个时代当成现今时代。对我而言,现在我所生活的时代,是遥远的过去的某一点。我无法码放、更无法叠合自己不得以所处的此刻和一般叫做‘现代’或‘现在’的这个时期。我根本无法认为这二者是相同的。说来就像被关进监狱里度过漫长的囚禁生活之后,或是被流放到非常遥远的异国他乡,好不容易回来的地方居然不是现在,而是遥远过去的某一刻一样。不过尽管如此,这儿分明是我生长的祖国,而我视野中的那些人分明和我是同一时代的人。这么说来,也许我是处于未来而非过去,或者是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的时间迷途中的某一点上?历史并不只是在前进着不是吗?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种想法?一点记忆都没有。但是,自从那种陌生而可怕的想法占据我脑海的一瞬间起,我就只能像一个迷路的怪物一样,在这生疏的时间带中流浪了。”    
    一看就是彻夜喝了酒的年轻小伙子,用他那半闭着的红眼珠子盯着他走过来,粗鲁地拧着身体与他擦肩而过。当那个小伙子走过一段路,消失在路尽头朦胧的灯光中时,朴性稿从他的背影中再一次看到左右摇晃的模糊的幻影。就在那一瞬间,那个男子只留下犹如射出体外后不过几秒便会死掉的精子般无力地最后一闪,就完全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举起一只手揉眼睛的同时,低头望着另一只手,因为需要具体地确认什么东西。果然,他的手也只是幻影而已。手指骨的轮廓模糊不清,其周边的肌肉犹如清水般溶浸在强酸性的晨雾之中。他又看了看另一只手,也是一样。在那一瞬间,无力地垂下两只手的他打了个寒颤,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个轻微的惊吓使自己受到内伤,一边缓缓地挪动身子,影子仿佛在滑行一样,再次开始往前溜走。    
    片刻之后,当他终于停住步伐的时候,他的面前出现了通往地下酒店的阶梯入口。它张大着嘴,用那只使劲提着眼皮的眼睛艰难地仰视着他。入口一边不知是谁吐出的脏物滩了一地,正往阶梯下面流淌着,可是他却无法立刻从那尚未在胃里消化完便裸露到空气中开始腐败的食物痕迹中挪开视线。事实上他都没感觉到恶心。他只是看着那幅情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一件事来。他的朋友中一人去世后的第二天清晨时分,他找到安置朋友遗体的某医院太平间。    
    那天在医院门口下车时,已经接近上午8点,但可能是睡意犹存,也可能是尚未完全摆脱朋友的死亡所带给他的冲击,他感到眼皮沉重,两腿发软,以至于两脚胡乱地在地上迈着步。终于走到近来开始更频繁出入的太平间的入口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于是扶着墙缓慢地往前挪动脚步。突然,他看到水泥地上粘着不知为何物的红色痕迹,而那上面像印章一样印着无数个皮鞋印。盯了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而当他从那呕吐痕迹中移开视线的一瞬间,此时已经在棺材中变得冰冷的朋友的尸体,突然变成了分明的现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他为自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接受朋友的死亡,对已死去的朋友感到无法抵挡的深深愧疚。    
    不过与那时相反,现在的他,在酒店阶梯口低头望着挡住他步伐的那滩污物,却没有任何感受。但是,一步一步迈着阶梯,他却莫名其妙地陷入像踏进放着某人尸体的殡仪所之感。室内悬浮的隐隐的香水味和酒与咖啡的味道混在一起,像是在为死者烧着香,到处散坐着的人们的脸,因沉浸在悲伤与疲劳中而显得阴郁。那些穿着素服短裙坐在桌子旁边的女人们,以似乎要跌倒般的姿态和虚妄的表情聚在一块儿。她们哭累了的眼睛周围,黑一块紫一块的,两个脸颊苍白,血色褪尽。他从她们中间穿过,走向角落里放着的尸体。尸体把脸贴在桌子上趴着,两只胳臂长长地伸向前方。    
    那具活着的尸体叫张号角。他刚刚用醉醺醺地声音给他打过电话,而现在已耐不住酒劲,跟断气儿了一样倒在了那儿。他坐在一动不动的张号角的对面,如焚香一样拿起一根烟,点着了叼在嘴里,然后拉拉椅子挨近他,用一只手抚摸他的后脑勺;接着用两只胳膊抱住他的头,贴着自己的额头。还非常年轻的趴着的那个身体是冰凉的。那天,太平间入口旁散落着的空酒瓶之间,朋友们横七竖八地坐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嘟囔着。“看来,尽管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应该说的话,不过比别人死得早的人,好像都有着某种共同点。我们以为谁都这样得过且过地过日子,然后死去,但是,实际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过着相同的日子。其中先走的人尽管外人看不出什么,但是,比别人要过得更致密、激烈,说得夸张一点,就是燃尽了自己的生命之火,所以余生就快速地被消耗掉了。就是这样。所以说嘛,耻辱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或许是说这样的话为了悼念死去的人,不知是否真的是这样……。不,只是因为那些短暂的生命结束了,所以回顾时才感觉其密度显得高呢。尽管无法确认,但十有八九如此。这个家伙岁数也不小了,还那副德行,歪七扭八的样子什么时候才会还原呢?现在已经太迟了。”    
     抽完烟以后,他把后背转向张号角,一边弯着膝盖,一边把正在苏醒的他那垂着的身体背到自己身上,然后几乎是扛着他的上半身缓慢地走出那个地方。无数尸体散在他的周边。他的额头和鼻子上挂着汗珠,喘着粗气爬上台阶。即将要迈出门外的一瞬间,他再次感到自己浑身变薄了,薄如美浓纸,透明如玻璃,逐渐地只留下扰乱视野的朦胧的轮廓。他想加快步伐,但无济于事。他脸上挂着的一颗汗珠顺着下巴掉了下来,闪着光芒在空气中蒸发掉了。片刻之后,朴性稿与张号角那模糊的影子就无力地蠕动着消失在晨雾中了。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上怪物们(2)

    张号角走在不怎么宽敞的路上、路两旁是服装店和餐厅,橱窗绚烂夺目。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拐到旁边,开始爬多少有些陡的上坡路。他走路的时候,习惯歪着脑袋,几乎成直角地拐弯。他转过不怎么长的两个巷口,再走四五米,路已经变得更加狭窄而陡峭,瓦房或洋房几乎从视野中消失,尽是些破败的、如同被废弃了的木板房,不时挡住前进的路,只在旁边腾出狭窄的通道。他逐渐地感到呼吸困难,喉头发紧,但仍不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    
    弯弯曲曲的路连几米之外的视野都挡住了,因此,如果是头一次找到这儿来的人,十有八九会在那迷宫般的通道中失去方向。他走着,不时会碰上从这边或那边低矮的破墙缝中吵吵闹闹窜出来的一帮居民区里的孩子们,又目睹他们消失在对面或后面的巷口中。虽然天气已逐渐变冷,孩子们却仍穿着又薄又破的衣服,因贪玩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和手,被灰尘弄得又黑又脏。不过对他们来说,这个像蚂蚁洞似的小巷,至少现在仍然是无与伦比的娱乐场所。    
    又走过几间临时搭起,却又似乎无人居住的木板房,从敞开的窗户和门周边扔出来的塑料瓶和报纸乱七八糟地铺了一地。这以后,张号角才走到视野宽阔的地方。这么看来,他不走那条新铺的大马路,却总是走刚才那狭窄而陡峭的上坡路,又是一种故意遗忘。小巷的尽头有块宽阔的空地,那儿大约在三周前就成了工地,地上有个相当大的深坑。从工地往遥远的上方,就是说,顺着周围半弧状的上坡路看上去,以低矮而光秃秃的野山为背景,有几座似乎已有了年头的破旧的市营公寓,仿佛靠自己的力量已经快要挺不住,所以只好把背部以下的部分靠在那扁扁的背景上,半弯着腰俯视着下面。工地附近,从楼里与山上流下来的水,形成了水沟,旁边背靠着水沟有一座不算小的板房,板房烟囱与水沟之间形成了一块小小的空地。尽管是白天,那个地方总是有一帮看来年仅十五六岁的孩子,坐在地上抽烟,或者光着脚板玩泥。    
    他们以前曾为让自己的存在多少能被墙壁和烟囱所遮掩而用心,但是,现在却想公然地显露出自己。张号角曾听说过,他们的每句话几乎都带着谩骂,主要谈论跟他们同龄的女演员或喜剧演员。他正要从他们身上转开视线,突然从那边传来了汽车的鸣笛声。他们一边骂,一边慢腾腾地起身。可能是走错路的货车或小汽车从烟囱后出现,迫使他们让出路来。果然,一辆小型货车从破墙缝中伸出脑袋的场面出现在张号角的视野中。汽车神经质地继续鸣着喇叭,但少年们却不愿意轻易地给它让路。年长的司机终于忍无可忍,从车窗探出脑袋开始破口大骂。少年们一边贴到路两旁,一边往车轮上吐着唾沫,有的还踢上两脚,这才慢腾腾挪到车后面,转过烟囱走他们的路。    
    看着他们那副样子,火冒三丈的司机干脆打开车门跳下了车,但也不过是气得无可奈何,马上又跳上车离开了那个地方。    
    张号角很清楚,刚刚因爬坡而加快的呼吸到这时已经平稳了,可自己为什么还在原地磨蹭。事实上,刚才在工地上看到热闹而繁忙着的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那一瞬间,他便陷入纷杂的思绪中。不过一个月前,在那个地方经历过的事情不知不觉间浮现脑海,他被那份思绪牢牢抓住而丝毫不能挣脱。    
    傍晚的黑幕在毫无觉察之际已大踏步地降落到周围。那天他也正好走完那条窄巷,在这里调整呼吸。那个时候,现在他所站着的地方只不过是施工预留地,尚未展开任何作业。当他站在那里,遥望那些公寓建筑物时,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位中年男子领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也在环顾四周。披着风衣的那个中年男子的穿着,一看就很高贵;而那个孩子的装扮也毫不逊色,似乎受过细致而多少有些奢侈的打理。那个男子好像是孩子的爸爸,舒展双肩,到处指点着什么已经有一会儿了;小孩则静静地听着,用不是摇头就是点头来回答着。妙的是,外表看来他们亲密无间,但仔细一瞧,小孩却怯生生地哭丧着脸,顺着爸爸指的方向移动着视线。张号角对这种别扭的情形顿生好奇心,不知不觉便去倾听那个男人说的话,其语气充满了爸爸的权威感,既斩钉截铁又足够和蔼。    
    “你看那些又寒酸又肮脏的孩子们,难道你也想跟他们一样吗?那些孩子们住着的破旧不堪的房子又怎样?如果换了你连一天都呆不下去就会跑出来的。可见,你没在那种地方像那些孩子们一样生活,是多么幸运的事情。不过,那些孩子穿着那么肮脏的衣服,过那么穷苦的日子,是他们的责任吗?你认为自己能过比他们好的日子是为什么?因为你长得好看吗?当然不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是遇到了既无能又懒惰的父母,所以只能过那样的生活。而你很幸运地遇上了努力学习和工作的父母,所以才能如此舒服而安逸。因此,如果你自己不努力学习,并且偷懒的话,等我和你妈妈老了离开你身边以后,你和你的孩子们也会沦落到这种肮脏而悲惨的境地。我的话你听懂了吗?现在你能明白我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吧?别只知道点头,说说看。没错,最近你根本就不想学习。我真的是很担心你的将来,担心得我无法忍受。好,你再睁大眼睛,把这个地方和那些肮脏的孩子们的样子装在你的脑子里,然后,每当不想学习的时候,就把那份记忆拿出来想想,并决心不变成那样无能和懒惰的人。这样想怎么样?你长大了要养活他们所有人,要有这样的野心。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说话呀。”    
     张号角向那个男子边说边指的地方放眼望去:似乎转眼间就会塌下来的板房和破旧不堪的公寓,狭窄的小巷,仿佛是那些事物的自然副产品一样的孩子们,疲惫不堪、正在发火或已喝醉了的大人们,到处都是垃圾的空地和野山,如此等等。所有这些,就像发挥完自己作用的舞台上的小道具一样,被黑暗和寂静压迫着,沉浸在漆黑的阴影之中。虽说到处都亮着灯。可在那男子和小孩的眼中,那份灯光无疑也是被黑暗所压迫而显出穷困潦倒的人生的另一面。张号角观察了一下那小孩的表情,当然,不可能看到小孩的表情。但是单从大概的轮    
    廓中就能猜到他的脸正因为恐惧而发青发白。在那一瞬间,张号角再也忍不住了,他跑过去,推开那个男子,在孩子面前蹲下,伸出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两个胳膊,然后,结结巴巴而又速度很快地说:先好好听我说。他想说,一切并非是那样的。他们之所以过得穷苦,并非是因为他们无能或是懒惰,而是因为资本与社会结构相矛盾。虽然不清楚他的爸爸是否也在其中。但总之,是因为少数富人不放弃他们的贪婪才变成这样,所以那些人不是应该嫌弃或者踩在脚下的对象,更不是敌人。当然,在这世界上存在着竞争,但那仅仅是为了生存的条件而已;反过来,创造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的社会,是为了我们人生的条件。    
    但是,他连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过于突然的情绪激动使他产生有了想说话的冲动,但是他能猜到,自己抓着孩子要讲那些话的行为,不仅是在第三者眼中,即便是对自己而言也是莫名其妙的,甚至是滑稽的。不仅如此,他端详着的孩子的脸,刹那间被漆黑的夜幕笼罩,而且孩子的身体变得更加僵硬的感觉,也通过他的两个胳膊,几乎不差毫厘地传递到自己身上。但是他不能放开小孩,在那个地方他可以说服和调解,而且必须要说服、调解的人只有那个孩子。就在这时,可能是胳膊被他抓痛了,孩子一边摇着头,一边扭动着身体;与此同时,从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中缓过神来的孩子的爸爸,也扑向他并用力推开了他的肩膀。他怕自己倒下的力量伤及孩子,即刻松了手,而后他仰倒在地,顺着斜坡滚了下去,后脑勺撞到石头还是树根之类坚硬的东西上,才停了下来。头痛欲裂中,他似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如果孩子是受到惊吓之余哭出声来了,那么他无意中居然成了那个男子想展现给自己孩子的典型例子。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上怪物们(3)

    他怕癫痫病发作,于是,只好躺在那里等待后脑勺剧烈的疼痛消失。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犯着时代错误的怪物。但是,他并不企图忘记那份疼痛,或企图从疼痛中逃跑,而是要把那扭曲全身的疼痛,原原本本地纳入到自己的身体里面。因为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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