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头之证(作者:大谷洋太郎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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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谷洋太郎
一
小田久和放下正读得起劲几的书,打开一包“海莱特”牌香烟,从中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
“嘿,真香啊!真是别有味道。”
他呆呆地注视着从指间袅袅上升的烟雾,心中不禁发出一阵感慨。夜深了。
妻子和两个上小学的女儿,都已入睡。书房里一片寂静。由于无人打扰,他觉得书上的字都轻而易举地一个个印到了脑子里。小田稍微歇了一会儿,目光又开始落到了刚才中断的那一页上。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忘记不时地吸上几口烟,直到香烟快燃尽的时候,才把烟头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此时烟头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
小田全神贯注地读的这本书,书名叫《吸烟的害处》。
他之所以买了这本书来如此热心地读,正是出于想千方百计地把烟戒掉的心境。
这本书的开头分析了吸烟者的心理活动。这一段,他觉得很有意思。英国的动物心理学者莫利斯是这样考察成年人吸烟犹如婴儿吸奶,只不过是对象不同而已。
当烟触到嘴唇时,那种柔软的感觉,就会使你联想起母亲的奶头,而吸进去的白烟又会使你产生好象在吸着母亲乳汁的幻觉。从象征性的意义来讲,也就是说,烟和母奶是具有同等价值的。
小田不但对这位学者独特的观察觉得有意思,而且对下面论述的关于吸烟的历史也产生了兴趣。据说,古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公元前四百五十年前后所写的著作中曾提到过某个民族有吸烟的风俗。
书中论述我国吸烟的历史时谈到,吸烟的风俗是在庆长年间①从九州开始波及全国的。丰臣秀吉②集结各地军队讨伐九州的岛津③氏时,使参加这次战役的士兵们有机会学会了抽烟,并把这种嗜好带回各自家乡,使其传播开来。
①庆长年间即一五九六年至一六一四年。
②丰臣秀吉(一五三七~一五九八年),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曾于一五九零年统一全国。
③岛津日本平安时代末期以后形成的南九州豪族,一五八七年投降于丰臣秀吉。
德川时代曾几次颁布禁烟令。理由是防止因吸烟不慎而引起的火灾。但百姓们不顾禁令,仍然偷着栽种,享受吸烟的乐趣。曾被历代统治者所禁止的烟草,现已成为政府的专卖品,而且还使用广告大肆宣传。想到这些,小田不禁暗自苦笑。
但是,翻到另一章,看到具体说明烟草的危害时,小田也不由地变得紧张起来。
书上写道:抽一支烟等于往血液里注射一毫克的尼古叮作者从这一基本理论出发,援引很多试验资料来详细地论述了由此而产生的种种副作用。使人一目了然。
特别使小田害怕的是大于吸烟对心脏的影响。抽一、两支烟就会使血压计的水银柱上升十毫米,心脏的跳动每一分钟加快十次到二十次。据统计,在冠心病的死者中,吸烟者比不吸烟者多一点七倍。
小田才三十多岁,就已经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太好,总有一种未老先衰的感觉。特别是最近,一个同年的相识,因患心肌梗塞突然死去以后,他越发不安起来。原来死去的那个人,也是个烟鬼。
小田强烈地意识到吸烟的危害并不仅仅如此,还因为自己在夜间睡熟的时候,经常被一阵剧烈的咳嗽闹醒而影响睡眠。不用说,这也是吸烟过多所造成的。因为在以前,当白天有意识地节制吸烟时,晚上就很少被咳嗽惊醒。
“无论如何,这次非把烟戒掉不可!”
小田狠狠地下了决心。这本书写着,在香烟的价格中,成本占百分之三十、销售的盈利占百分之十,其余的百分之六十都是税。这么说,抽烟就等于抽“税”
了。正好现在香烟又提价了,何不趁此机会把烟戒掉?
不过,用什么办法才能摆脱香烟的魔力呢?
不抽不就行了吗?——道理虽是如此,但谈何容易呢?要是能那么轻易地忍受香烟的诱惑,以前多次实行过的戒烟计划也就不至于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了。
还是得找个什么强有力的办法来约束自己,或者参加哪个戒烟组织,过上几天集体生活才行。
小田沉思着,他那只手又习惯地伸向烟包,又不知不觉地擦了根几火柴,把烟点着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进行的。
虽听说过有一种在专家指导下的过集体生活的戒烟办法,可现在公司里的工作忙不过来,不可能请假去参加这种训练啊!
为了看戒烟的书,他把许多文件都堆到了一边儿。明天虽然是星期天,但由于三月末的结帐期快到了,身任经理科股长的小田,连日来忙得实在不可开交,所以不得不把没做完的工作带回家来处理,实际上,等于明天不是假日。
小田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苦思冥想戒烟措施的同时,却又在抽烟,不觉皱紧眉头。要这样下去,不用说,是很难把烟戒掉的。
可能因为手头有烟,才会使人遵循着多年养成的习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看来要想把自己从尼古丁的侵害下解救出来,最好还是躲开有香烟的环境,逃进密封的箱子里去。
忽然,小田想起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幢六层楼的办公旅馆。
二第二天,小田吃完早饭,携带着装满文件的提包走进了旅馆。
他找了个借口,对妻子说,因在家里精神不集中,不能迅速地处理急件,所以想到旅馆去办公。实际上,情况也确实如此。星期天,邻居家的一帮上小学的孩子们整天在自己家周围的路上和空地里玩耍,即使在书房里,也会被孩子们的尖叫声吵得难以专心工作。与此相比,在隔音的旅馆房间里无人打搅,确实清静。
不过,他把自己关进这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里,并不仅仅是为了考虑工作效率,而更重要的是为了实现自己戒烟的诺言。他想假如能够熬过头一天,也就可以说戒烟计划完成了一多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特意花钱把房间租到傍晚。
要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抽了烟,那房钱也就等于白费了。
小田在六楼租了一个房间。他暗下决心,起码在工作搞出头绪离开房间之前,决不跨出房间一步。否则一打开房门,他立刻就会跑到白动售烟机那里去的。他还买了些面包做为午餐。
这家饭店坐落在离市中心稍远的住宅区内。这一带所建的房子都是专门卖给私人的住宅,房顶的色彩鲜艳夺目。
除此以外还有不少杂木林和空地。从饭店房间的窗口,可以鸟瞰F市的全貌。
最近,这个F市做为一个卫星城得到了飞速发展。市里的往户几乎都是在东京工作的普通职员。
小田在一家不动产公司工作,总社就设在F市。该公司趁这几年购买土地的热潮之机,大幅度地扩大了经营规模。由于公司的经营基础牢固,虽然热潮已过去,其业务仍然在持续稳定地发展。工资也比别的公司都高,是大有前途的。
然而,小田还是有些不满的情绪。之所以不满,是因为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家族公司,社长一个家族占据了公司的所有的高级职位。
小田在经理科工作。他的顶头上司三原科长就是社长的外甥。虽然年龄跟小田不相上下,但要论起业务知识和才干来,谁都认为小田比他强。然而,正由于三原是社长的亲戚,所以就能占据科长的职位。小田偶而也想,要是没有三原,在三个股长中,小田就会理所当然地得到提拔,坐到科长的那把交椅上。但只要三原在,今后就别想育出头之日,只能甘当三原的部下了。因为公司的体制本身决定了自己不可能越过三原。
即使是这样,如果三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小田也就不去计较了,只当作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安分守己地过自己的那种普通职员的生活。偏不凑巧,三原又是一个心眼非常坏的家伙。他自以为仗势欺人就可以多少弥补一些因自己工作上无能而产生的自卑感。
小田生来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对待这个蛮不讲理的三原总是逆来顺受。他虽然有时候对三原的恶劣做法非常气愤,但从来没有把它流露出来,也没有顶过嘴。
他觉得只要规规矩矩地工作,经济上没有什么变化,一家人就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虽然存在着阻碍自己高升的障碍和讨厌的上司这两个令人不满的地方,但这并不是不可忍受的,因为无论你走到哪儿,都会遇到令人不满的事情。
出于这种想法,他才安乐于这种小市民的生活。再说,他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他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每天过着平凡的日子。他的住房和工作地点部在这样一个比较安静的小市里,也许是很适合他的性格的。
小田站在窗边,两眼望着外面的景色,脑袋里却还在苦想着这些问题。过了一会儿,他走到写字台前,从提包里取出文件和袖珍电子计算机,放在桌上。
屋里除了一张写字台外只有一张单人床,房间很小,厚厚的玻璃窗挡住了外面的一切声青。也许由于是白天,其他旅客都出去了的缘故,饭店里静悄悄的。
盥洗室和厕所都设在房间里,也就不必走出房门了。
“排除了烟瘾的干扰,工作进展就会快多了。好,那就干吧!”
小白坐在放着文件的写字台前,目光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原来,他是在找烟。
工作之前吸上一支烟的老习惯,又在促使他的眼睛四处寻找。突然,他醒悟过来了。不行!绝对不能抽!
他今天特意选择了这里做为自己的戒烟场所,自然也就没有把烟带来。现在他又一次意识到了来这里的目的。
于是,开始翻阅文件,着手工作了。
就这样,艰苦的戒烟生活开始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种难忍的痛苦也随之增加。但小田还是咬着牙忍耐着。
他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工作上,借以转移香烟的吸引力。
尤其是午饭后,烟瘾更加厉害起来了,闹得他在屋里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甚至有好几次,抓住零钱想往外跑。
然而,他还是忍住了。直到傍晚,他一支都没有抽。
这也许是自己被关在饭店房间里的缘故吧。房间里只有一个窗子,使人感觉似乎是监狱里的“小号”。拘留在那种地方的人,当然是不会允许随便抽烟的。
小田把自己当做一个囚犯,同烟瘾做着坚决的斗争。
下午五点多钟,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筒,才知道是从服务台打来的。
三“喂,有您的客人。”服务员说:“是一位叫中条的先生。”
中条是小田的同事。小田是经理科第一股长,中条则是第二股长。前两天,中条去北海道出差了,也许是他办完事回来了吧。
小田猜测着中条来找自己的目的。肯定是想和自己商量一下关于在星期一上班时要交的出差报告书中所涉及的内容。类似这样的事是常有的。
“请你告诉他,我马上就下去。”
小田放下话筒,从衣架上取下衣服穿好。他想:房间里连待客设备都没有,还不如到楼下大厅的咖啡间接待他呢。其实,小田早就想逃到一个宽敞点的地方去,因为他从上午开始就一直呆在这与外界隔绝的房间里,承受着戒烟的痛苦和工作的乏味这双重折磨。
现在,他得知中条突然来访,觉得正好可以借机逃脱困境。此时,他早已把自己亲自定的“不搞完工作决不出屋”的严格规定忘到脑后了。小田坐电梯来到楼下,看见中条悠闲白得地站在服务台前,他走上前去,互相寒喧了几句。
中条穿着一身素淡的西服,面孔也显得有些阴沉。他虽不大善于交际,不过在科室工作上却很认真,业务上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咱们找个舒服点几的地方去谈谈吧。我正想喝一杯咖啡呢。”
小田说着,同中条来到咖啡间。里边比较宽绰,还空着一些座位。这所饭店设有滚球厅、高尔夫球场和游戏场等设施。所以,来这儿的几乎都是来寻求这些娱乐的游客。
“北海道那边怎么样?”
就座之后,小田问道。
“唉,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至于其他嘛,也没什么可说的。”
中条还是老样子,带搭不理地答道。所谓任务,也就是说到北海道札幌市的一家客户合计税务上的问题。因为小田所在的公司为了偷税,在帐面上有作弊行为。为了蒙混过关,必须在决算期从经理科派出一个人和客户商量,统一口径。
这次,正好轮到中条来办理此事。
“你找我有事儿?”
“嗨,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中条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叠好的文件,然后把它打开摆到了小田面前。这是小田绘制的一份关于同札幌客户结帐资料的影印件。
“我现在正准备写出差报告,因为有个地方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想来问你一下。刚才,我去你家时,你太太说你到这儿来了。”
“唉,到饭店来搞工作虽然有点儿浪费,但因为有一件必须在今天赶完的事情,所以只好跑到这儿来了。”
“那么,一定有很大的收获罗?”
“不错,因为一步都没离开房间,收效确实很大。一个人在房间里,没什么琐事打扰,可以专心致志地工作。”
“这么说,你一整天都没出屋?”
中条好象很同情似地看了看小田。小田点了点头,笑了。
他有意地避开自己戒烟的事儿。虽说今天已经坚持到傍晚,但很难说能够一直坚持戒下去。如果吹出戒烟的大话,而过后又不遵守诺言,那以后岂不成为人们的笑料?
以前就曾有好几次被妻子笑弄过,所以这次小田对妻子也没有讲今天要戒烟的事。
小田正在回答中条提出的问题时,服务员端来了咖啡。中条提出的问题确实不多,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没用多少时间就完了。于是,他们俩开始闲聊起来。
“你什么时候从札幌回来的?”
“坐早上的头班飞机。到羽田机场后,马上就回到家了。因为昨晚写报告一夜没睡,所以一爬上床就睡着了。
等我睁眼时,已经是下午了。“
中条住在P市,是与F市相交的地方。半年前他离了婚,现在是单身汉。
“这一段时间咱们俩都够忙的啦!等过了这阵儿,咱们也可以休几天假了。”
“是埃”
中条一边答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盒“海莱特”牌的香烟和火柴。火柴盒上贴着礼幌咖啡馆的商标。他抽出一支烟,不慌不忙地叼在嘴里。他在小田的眼前划着一根火柴,之后,把烟点燃。他使足了劲几,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过了好半天,寸把那口烟冲着小田吐了出来。青烟缭绕在小田的鼻子周围久久不散。
当然,中条并不是故意的。但小田觉得他好象有意向自己炫耀着烟的香味。
小田目不转睛地盯着中条吸烟的每一个动作,那叫人馋得发慌的烟味实在使他难以忍受下去了。
小田觉得脑袋已经有些发木了。但他还是紧紧地咬着牙警告着自己,现在才是最需要忍耐的时候。
“哦,对了。”中条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看了一下手表说:“差点儿忘了,我得打个电话。今晚上我约了一位高中时代的朋友。”
中条把剩下的大半截“海莱特”牌香烟掐灭在烟缸里之后,站起身来说了声“对不起”,就朝放在屋角的公用电话走去。
小田的目光被中条放在桌子上的烟盒和火柴死死地吸引住了。
此时此刻,他已经超过了忍受的限度。中条要不是在自己眼前那样挑逗似地抽烟,说不定这次戒烟会成功的,至少会坚持一段儿时间。
但是现在,他已经忍耐不住了。在正需要他用顽强的毅力来战胜烟痛的时候,却被中条那具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