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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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落地就失去母亲的亸娘对于还没落地就失去父亲的亨祖有着一种超越家放关系的特殊感情。这种以彼此生活中的不幸为纽带而联结起来的感情有着非常坚韧的性质。虽然她们彼此都怕触痛这个创口,有意把它严密地封闭起来。
任何一个教育家都明白在受教者和授教者之间先要建立起感情,有了它,教学的成绩就能事半功倍。
亸娘按照当初马扩教育自己的方式去教育侄儿,连授课的内容也完全相同:《史记》、《左传》、《唐诗》、《楚辞》。这些书家里都有,有的还是亸娘作为嫁妆带过来的。可惜《楚辞》丢失了一本,她记得那一本的文字特别艰深,诘屈聱牙,她自己也读不懂,丢了倒好。所有这些书,她都照当年马扩为她讲解的讲解给侄儿听。有时讲得精彩,亨祖听了入迷,她就低声腼腆地向学生声明,自己无非把三叔讲过的书复述一遍给他听罢了。说到〃三叔〃时,她的心就会狂跳起来,而她感觉到侄儿也有同样的激动,因此一天中,她忍不住要假借各种机会,把〃三叔〃提起几次。这给了她巨大的喜悦。后来越说越多了,虽然这个家庭里每一个人都是疼爱她的,愿意为她做任何可以使她高兴的事情,但〃三叔〃仍然是一个秘密,只能在侄儿面前一天多次地提到他。
说自己只不过复述〃三叔〃的讲解,那无非是借这个机会多提到一次〃三叔〃。她说得太谦虛了,事实上,她在讲解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经灌注进不少她特有的柔情、激情,再加上纤细的感觉和微妙的联想力,这些在马扩的讲课中都没有,也许是他有意避免了的,而她却掺杂进去很多。她讲得深刻、隽永、形象、激动,使每一首诗,每一篇文章都变成一则传奇性的故事,一首音调激越的军歌。
有一天讲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叙》,她把马扩讲给她听的许多有关张巡、许远守睢阳的史实都串在一起讲给侄儿听了,那许多材料在文章中都没有写到。然后讲到南霁云断指誓矢,讲到他们受俘时,张巡对南霁云说的〃南八男儿死则死尔〃的话,她不禁先流出了眼泪,然后侄儿也跟着哭出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在那泪光中分明闪耀着他爹和二叔的影子。
马扩授课中绝对不允许学生流泪,那是一条戒律。
亸娘就是用这种柔情、激情来弥补她学问欠缺的不足,而使受教者稚嫩的心苗中产生了感情早熟的迹象。他领受了双份的母爱,他从婶母身上得到的,甚至比母亲还多。他多情善感,富于想象力。他神往于英勇捐躯的爹和二叔,那是奶奶、母亲和其他人告诉他的,他得之于耳闻,那好象是已经过了几百年的事,他对爹和二叔只存一个神圣的回忆和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更神往于传奇性的三叔,那不仅得之于别人的口述,也有自己的观察。三叔才是一个存在的实体。他早已习惯了从三叔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中追踪他的英雄业绩和高尚的道德品质。这个习惯在婶母进门前已经养成了的,现在他更要求婶母多讲讲三叔的一切。伐辽之役,三叔单骑陷阵这件事,在他的小小的心灵中已经追摹过几十次、几百次,好象他一遍一遍地在描红簿上,把自己用浓墨写的墨字覆盖在红字上面一样。现在他又惯于在婶母的授课中,以三叔的语言行动来印证、比较书本上记述的那些古人的教训和言行。他把人类分成两大部分,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好人占一半,三叔一个人占了一半。他的课程,包括婶娘讲解的内容和时间大体上也按照着这个比例进行。
家里另外两个中年的妇女,对亸娘来说,都是大嫂。一个是丈夫的亲哥哥的妻子,另一个是丈夫的义兄的妻子。她给了她们同样的尊敬、同样的称呼,只不过在后者的称呼上加上一个姓氏以示区别。当她与赵大嫂单独在一起时,这个区别没有必要了,她就省掉这个赵字,也成为大嫂。赵大嫂是马扩找来为亸娘作伴的。在一年多时间里,她成为这个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员。她是田间操作的主要劳动力,是内外一把抓的家务主要操持者,更加重要的,她是马扩与当时散处在河北、河东各地义军诸头领的主要联系人。马扩回家的时间不多,义军诸头领就以他的家为据点,通过赵杰娘子与马扩以及与其他头领进行联系。赵杰已经来过多次,在这里当然是熟门熟路了。当时河北义军领袖石子明和河东义军领袖韦寿栓都曾到马家来过。
马扩与义军诸头领发生不寻常的关系是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在抗金事业中与义军合作的必要性。赵杰娘子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来到马家的。她很忙。不能象刘锜娘子那样与亸娘朝夕盘桓,她来了,就给亸娘增加生活的勇气,因为无论从本质和精神方面来说,她都是十分结实的,足以使人对她产生信任感。
马扩估计亸娘一定听到他对战争和时局形势的说明了,正当她们进房的时候,马扩与母亲说到不出一个月,宋、金战争必将爆发。现在与妻子交換了寒暄,问了家里每个人的情况,又继续就战争问睿肽盖滋赶氯ァK锹砑掖车纳钚盘跏遣煌铮晃Q运侍蛔髅挥懈荨⒚挥邪盐盏哪@饬娇傻脑げ狻K哉抖そ靥挠锲卸弦桓鲈履诒亟⑸秸且欢ㄊ钦交鲆丫仍诿冀蘖恕6哉庖坏悖蠹叶夹湃嗡裁挥谢骋伞
一生中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大战、小战的马母乍听到这个消息后的反应是平静的,好象这一场大家谈论已久的战事,即使就要爆发。也不是什么意外事件,也好象当初在西北时,经常听到公公、丈夫和儿子带回来战争爆发的消息一样。她首先想到的是征人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娘啊!这一遭可不比往常与河西家作战,〃马扩看见母亲满不在乎,提醒她说,〃当初战争都在家门外几百里、几千里外打开,我军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城一堡的得失,往往要穷年累月,才见分晓,怎么也打不到家门口。如今啊,金军倾巢而来,我军全靠燕山一路为屏障,万一常胜军有失,门户洞开,敌军转瞬间就可直叩保州之门。娘可要预先有个打算才好!〃
〃上月间你爹托小种经略相公捎来的信也说战争近了,却没有别的话。想俺家从西北迁到牟平,再迁到这里,安家落户了几年,好容易筑起一个窝,难道金兵一到,便拱手让它不成?你们男子汉没本领打退它,〃听得出马母这句话把朝廷失策、宣抚司无能,包括自己的丈夫、儿子在内的男子汉统统骂进去了,〃让它深入堂奥,施虐百姓。它如真的来俺家骚扰,娘知道怎样自处的。〃马母说到这里,面上出现一种刚毅的表情,神色也更加穆然了。只有说到下面一段话时,把眼睛轮流看着亸娘和亨祖,这才动了感情。她低声说下去,〃娘自不怕,只是马家的这点骨肉好歹要保全下来,才好让你爹儿两个放心出去打仗。〃
马扩也跟随着母亲的目光去看亨祖——这个马家唯一的血胤、马家未来希望的寄托。他长得清清秀秀,活脱是大哥的翻版。大哥已经死了十多年,马扩对他的印象已有些模糊了,只有看到了孩子,他才想得起大哥的样子。可是孩子是那么瘦弱,文质彬彬,象是文人家的孩子而不象他们军人世家的子弟。马扩不禁在他脸上多停留一会,想要探索其中有什么奥秘。
孩子的脸上忽然也出现了刚才在祖母脸上出现的那种刚毅的表情,然后又转变为某种稚气的期待的喜悦。从他变换着的表情中。马扩看得出孩子完全理解他们说话的意义,不禁赞许地向他点点头。孩子胆怯地朝叔叔偷看了一眼。叔叔的赞许,使他陷入狂喜之中,他抓住机会大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侄儿多次请缨,〃亨祖停顿了一下,又偷眼去瞅着婶母,似乎向她征询这个典故用得是否确当。典故是用对的,用在这里,恰到好处,不过它文绉绉的,不是他们马家用的语言。马扩截获了妻子无言的答复,才弄明白原来正是她把他弄得这样文绉绉的,对此他保留着自己的看法。不过不急于说出来。
〃侄儿多次请缨,叔叔总是说侄儿年纪还小,过两年再说,如今战祸已迫在家门,侄儿再也憋不住了,这番叔叔上前线,务必要把侄儿带走。〃
〃你上前线去干什么?〃
〃杀番子!〃
〃前线杀敌是你爷爷和三叔的事。如今家里没个男人,你要留下来保护奶奶、娘和婶子,这个差使可也不轻哪!你倒问问奶奶,她肯放你出去?〃
〃奶奶,你放孙儿出去不放?〃他一头扑进祖母的怀里,非要她支持他不可。祖母搂着他,也在思想斗争,不肯定地说。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你三叔也是这个年纪出去的。可是三叔的话说得对,如今家里没人,你要留在家中保护娘和婶子。再过两年出去不迟。〃
〃过两年出去?〃亨祖急起来,叫道,〃到那时。番子都叫爷爷和三叔杀绝了,叫孙儿怎生为爹报仇?〃
这个稚气的想法,使马扩笑了出来,然后一本正经地告诫道:
〃侄儿,你在家好生听奶奶、娘和婶子的话、听赵大娘的调度行事,先要学好本事。战争真要来了,哪儿都有仗可打,有的是番子叫你去杀哩!只怕你没有本事杀他们。从叔叔上回离家后,你的射力加了几个?还有赵大叔指点你的杨家枪法,你都练熟了没有?〃
〃箭力增加了两个,如今箭靶已放到一百五十步外。枪法天天练,已记熟了,前些日子又跟赵大叔学了马槊,还在练习。〃
〃他上午练弓、练枪、练骑,〃马母急急表扬孙子道,〃下昼跟婶子读诗读文,文武两艺全不荒疏,你看他不是瘦下来了?〃
〃还早着哩!〃马扩摇摇头,〃侄儿你可听说过完颜阿骨打箭射三百步,矢无虛发,你只及得他的一半。明儿有空,要下场看看你的箭法和枪法。〃
然后马扩又询问侄儿的诗文,一般都还过得去,他只纠正侄儿一个错误说:
〃刚才侄儿说要为你爹报仇,志气可嘉。你爹当年战死在河西战场,死在羌人手里,死得轰轰烈烈。如今在北边动兵的金虏是女真鞑子,与河西羌人不是一家。你跟婶子读了几年书,想来还没有把这两家弄清楚。对当前的许多事情还弄不清楚,那就读了一百篇文章、一千首诗也顶不了用处。你知道张巡许远死守睢阳,慷慨击贼,那睢阳城在如今的什么地方?为什么守住睢阳就能保住江淮?还有与张、许一时击贼的颜杲卿,他就是颜鲁公的哥哥,他以常山太守起兵,阻绝了安史南下的道路,那常山在如今的什么地方?为什么能阻绝贼兵南下?这些在读书时都应知道。博古为的是通今,知古而不知今,读书尚有何用?〃
〃他还小哩。〃对第三代的爱怜超过第二代的马母不禁在旁嘀咕了一句,〃一时间能记得这许多?〃
马扩也意识到自己的教训过于严厉了,这才伸出手去,把侄儿的下巴轻轻托起来,把他的脸仔细看了一遍。他确是瘦了,比上回看见他时瘦了下少。一种亲密的亲族感,忽然涌上心头,那严格的要求也转化为柔情的期望了。他拉起侄儿的手,殷切地说:
〃亨儿,这文武二艺,全靠勤学苦练,还要多动脑筋,你可不能放松啊!〃
在他长篇大论教导侄儿的时候,亸娘惝惝恍恍地在一旁听着,在一句话中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也受到连带的责备了,因而脸红起来。扪心自问,她虽然成天家听人说河西家、契丹家、女真家,到底他们间有什么区别,她自己也没能弄清楚。还有,她又何曾知道睢阳在哪里,常山在哪里?为什么守住了常山,河北的贼兵就无法南下?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怎么去教侄儿?学生的错误,可不是她老师的失职?〃
可是他过去也没有把这些事情跟她讲过,或者是讲过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不知道这些,总之就是他的失职。有了这一点能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她又敢于微微地抬起头来。
马扩注意到亸娘今天已经有两次红过脸,两次红脸都眼自己的谈话有关,因而他对年轻的妻子的一再赧然感到歉意。现在他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亸娘。
(三)
这是马扩在保州老家中第五次——实际是第四次与亸娘见面,因为有一次他与赵大哥匆匆途经此地,进来歇歇脚,吃了一顿午饭就走,那算不得是一次正式的会面。
从上次正式见面以来到现在已有五个多月的间距,上次见面时还在干燥蒸溽的炎暑中。如今已进入深冬了,当然还是一个干燥清冷的深冬。
现在他清楚地记得他们每一次见面的情况:一句随便的家常话,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务,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小动作都不曾从他的记忆中逸走过。他知道,在她的那方面,一定会更加珍惜这些回忆,把它们深深地保管起来,封存起来,好象一坛儿深埋在地下的善酿酒,不管隔开多少年,只要打开泥坛,就会发出一阵阵浓冽得酒香。
如果她有什么珍贵的宝藏,这一坛,埋得很深、封得很严的回忆就是她最珍贵的宝藏,也是她最值得骄傲的私产。
第二次伐辽战争以來,马扩就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向亸娘彻底开放,把亸娘心里的疑云迷雾一扫而尽。从那以来,马扩不知不觉地、越来越深地陷入于亸娘的〃心网〃中。这张网是这样轻柔、绵密、温暖,是亸娘用了她全部的柔情和每天都在加温的热情交织起来的。如果柔情是这张心网的经线,那么热情就是它的纬线。它们密密地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小至无间,大入无垠,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网。它可以是马扩这艘永不停航的海船的避风港,它可以是马扩这个到处受到排斥打击的流浪儿的精神寄托所,也可以是马扩这个爱情的傻角儿不断寻求的温柔乡。爱情到了深处,与宗教非常接近。马扩虽然从不佞神拜佛,有时他的钢铁的心也会突然柔软下来,以钻进妻子的心网中去找一所庙宇,膜拜他的爱情的上帝。如果只看到马扩追求的事业世界,而忘了他的感情世界的一面,对马扩之为人的了解就不全面。
亸娘的柔情和热情在他们上次见面时达到最高峰。那次见面的时间十分短促,连头搭尾也不过一昼夜,总共就是那么可怜巴巴的十二个时辰。他们把见面的欢乐注满在一格铜匱中,然后听到它一点点一滴滴地从那小孔中漏出去,他们几回揭开盖子来看,还有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只剩下底底的一点了。他们的幸福的流失,都带着铜漏的点滴声。
正是那种紧紧压在心头上的紧迫感,使他们沉浸在热情中而不可自拔。日益迫近的战争风云,纷纭烦乱、层出不穷的边疆危机,钻心缕骨的离别之恨和对自身命运把握不定的战栗,这些在平时一时片刻都难以排遣的纠结,忽然在一剎那之间都神秘地解开了,自动地消失了,他们空出了一片完全空白的心田,让那偶然来到而很快就要逃逸的幸福来填补。
幸福落入温暖、绵密的心网中也可以小至无间,大入无垠。不过纯粹、绝对的幸福是从来没有的,它总是被愁苦与恐惧伴随着一齐而来。
随着漫漫长夜的逐渐消逝,随着那铜漏声越滴越短,他们的恐惧越来越增大了。他们唯恐窗外的一抹黎明终于会不留情地把留在这间暗室里的越缩越小的幸福完全驱走。
有千百种奇思怪想出现在潜意识中:是那些天还没亮就飞到乌桕树上咭咭呱呱噪个不休的雀儿破坏了他们的欢娱?他要拿起弹弓,一弹打去,把雀儿赶得无影无踪。是那只用了尖厉的嗓子不断长鸣报晓的雄(又鸟)妨碍了他们的瞑息?他要找一根长竿把雄(又鸟)赶回(又鸟)埘。
那雀儿、那雄(又鸟)为什么赶在黎明之前就到窗户外来乱啼乱鸣,搅破他们的好梦?不!其实在那提心吊胆一夕数惊的夜里,他们本来就很难圆成好梦,正是他们自己心里的紧迫感把幸福打成了碎片。却迁怒于雀儿,雄(又鸟)。难怪它们要反唇相讥了:你们咒罢!你们骂罢!你们去发誓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