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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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隆相信朋友们和他的看法一致,在内心中也是反对这场战争的,但出于个人利害的考虑,他们不仅不敢明目张胆地阐述自己的主张,反而畏懦到不敢听一听他的意见。他们的舌头、耳朵全部失效了。他瞧不起一个因为受到环境压迫而把自己想法隐瞒起来的人,特别当他们连这一点也不敢承认,听了他的放肆的议论,就会面色发白,急急忙忙地表白道:〃这可是钤辖自己的话,小弟不敢稍持异议,也不敢苟同尊兄。〃这就更加激起他的反感。
他听说过《晏子春秋》中的一段故事:枳实逾淮而变。他发现这些原来也是硬帮帮的西军老同事。一旦迁地到东京来,年深月久,慢慢地都变成中看不中吃的苦枳了。但在他激愤的心情中,对于老朋友的反应,既不是设身处地地为他们辩解,也不是文绉绉地批评几句,而是不客气地斥骂,有时竟然粗鲁到哈哈大笑起来,冲着朋友问:你的胆子可是像童贯的鸟一样被阉割掉了?
当然这样发作一次就很可能使他丧失一些朋友,而他在东京的有限的朋友,是经不起他发作几次的。
国家大事不要他管,儿女私事他又无心管,因此,他除了把自己驱进死胡同以外,实在也感到没有其他的道路可走。
关于婚礼的筹备,现在存在着两种意见。马母、马扩都希望办得简单些,赵隆在内心中更是如此。但他对此早已不闻不问了——他的耳朵和舌头都不管这件事。可是男婚女嫁,在东京的社会生活中是件头等大事,有一大套繁文缛节,只许增华,不许删简,决不能草率了事。地道的东京人刘锜娘子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这一场在东京城里举行的特别是经她的手主持包办的婚礼,如果缺少某一道必要的手续,就不能把它看成为完全和合法的婚姻了。她以如此的豪侠和热心把烦重的筹备工作——包括物资上的和礼仪上的一切,全部承担下来,而且专横地不容许别人有点儿异议,以至马母、马扩都很难抵抗她的好意。
只有已经与她相处了一个多月,逐渐从她的影响下解放出来,取得相对独立地位的亸娘,才能够在这个与她自身有密切关系的问题上表示一些不同的看法。她并非对姊姊做的每件事都是默默许可的,她老老实实地对姊姊说了,她不喜欢繁复的仪节和铺张的场面,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做。这是一场意志和意志的竞赛,刘锜娘子好容易从别人身上取得的胜利,不知不觉地在比她更坚强的亸娘的意志力量面前屈服了。她不忍过于逆拂亸娘的个人意见(其实是她也无法说服亸娘放弃她的意见),可是她又是如此顽固地执着于东京的生活方式,不能轻易改动它。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经过一次次的妥协让步,最后才取得一种大体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的折衷方案,其结果就是举行一场既是隆重的东京式的、又是简易的西北式的混合婚扎。
折衷是在形式上双方可以勉强接受而在实质上双方都不能满意的一种临时性的妥协。既然没有哪一方可以取得压倒的胜利,她们只好满足于这个折衷方案。
刘锜娘子坚持不能让步的一道手续是在婚前七天,男方要送来一担用大口瓶盛着的美酒,装在网络里,上面饰以大红绢花。这有个名堂,叫做〃缴担红〃。女方要把出空了的酒瓶盛满水,装着河鱼,外加一双竹筋回报男方,称之为〃回鱼筋〃。大红绢花当然是取吉利之意,鱼水象征〃鱼水之欢〃,至于一双竹筋象征什么?筋者筷也,莫非是怕婚礼还有什么反复,催促快点举行的意思,这个连博学多闻的刘锜娘子也说不出名堂。但是祖祖辈辈、家家户户的婚礼中都少不了这道手续,因此她就坚持不能省略。好在这是一项实惠而没有多大化费的仪节,连亸娘也不加反对。而且送来的酒也好,送去的鱼也好,归根结蒂,都要回到赵隆的食桌上来。他现在是一日不可食无鱼,一餐不可饮无酒,在这茫茫的人海中,如果没有一个醉乡让他托迹,他还能到哪里去立身安命?
结婚前夜,刘锜娘子代表女方,到新房去,亲手挂起帐子,铺设衾具。这也有个名堂,叫做〃铺床〃,理应由女方的内眷主持其事。铺好了床,她又细密地视察一回,看看明天大典中一切准备工作是否都已办得妥当了,然后回到自己家里,走进亸娘的房,履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她既没有告诉亸娘已经铺好床,也没有告诉她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却携起她一只手,相对流起眼泪来。这眼泪是没来由的,因为在此以前,双方都没有哭的思想准备和哭的需要。但现在哭得很及时,哭得很畅快,她们流出了那么多的眼泪。这是因为她们之间已经缔结了如此深厚的情谊,彼此舍不得离开吗?是因为亸娘从明天开始就要跟自己二十年的少女生活永远告别而感到悲伤吗?是,但又不完全是。主要因为它是一个伴随着婚姻制度的产生而产生的古老仪式。闺女离家的前夕,必须流点眼泪,而她的亲属也必须陪她流点眼泪,才算完成了这项仪式。这种被催迫出来的眼泪,对于因为明天的婚礼而感到发慌的少女起着调节和稳定情绪的作用。哭过一阵以后,她们心里就轻松、踏实得多,可以面对现实出去办大事了。
可是亸娘的心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轻松下来的。她忽然听到爹房里有蹀躞不安的脚步声。她听得出这种声音表示爹正处在极大的烦恼中。她轻轻从刘锜娘子手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溜进爹的房,小猫儿般地把自己半个身体俯伏在他身上。
此刻爹完全从嫉世愤俗的酗醉中清醒过来。他一见女儿进来,甚至变得十分温和和通情达理了。他爱抚地摸着女儿的鬓发,把她当作个小女孩。他喃喃地说:
〃去罢!那是个好人家,他们会像爹一样看待你,不会亏待你的。〃
他好不容易说出这番话来,要克服他对马家父子最近由于主张伐辽而滋生的反感,确实需要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尽管说,政见可以不同,亲戚还是亲戚,朋友还是朋友。可是,亲密的亲友们如果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有了分歧,这滋味真不太好受!亸娘听得出爹说这句话主要是为了安慰她,不让她带着爹的反感嫁到马家去。他的声音里仍然留着痛苦地挣扎的痕迹。
亸娘努力要表现得刚强些,可是从爹的痛苦中,特别从他的难得有的爱抚中感到了痛苦。她的俯伏在爹怀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爹立刻制止了她,把她从怀中推开去,拍拍她肩膀说:
〃刚强一点,刚强一点!俺赵子渐的女儿决不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女儿气的。〃
然后,他唯恐失去最后一个机会似地叮嘱女儿道:
〃要你三哥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他们马家门有的是好榜样。〃他连续把这话说了两遍,说得那么刚强有力,说得斩钉截铁,好像要用刀子和锥子把它铭刻在她的心坎里。
说过了这句,他似乎已经尽了为父的责任,催着女儿回房去休息。
吉日来了。
知道并且十分高兴自己将在今天婚礼中起着主导作用的刘锜娘子,一清早来到亸娘房里。她自己是容光焕发的,却惊异地发现亸娘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似乎辽停留在昨夜的悲伤中。她理解亸娘这种感情,但是认为必须纠正它、改变它,她必须使亸娘焕发起来,高兴起来,以便和今天的喜庆气氛相适应,犹如她昨夜必须使她感伤,使她哭泣,以便和结婚前夕的悲剧气氛相适应一样。
人在社会上每一项活动中,都有一个凝固的公式限制着他,允许他在公式范围内自由活动的幅度十分有限。刘锜娘子是这些公式的拥护者,虽然她也有个人的爱憎和看法;亸娘是这些公式的怀疑派,她不明白这些公式从何而来,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她也不得不这样做。她们都是那个社会的人,不可能远远超过那个社会的水平——社会就是那些公式的缔造者。
现在刘锜娘子按照那个公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为亸娘打扮起来。亸娘又身不由主地按照那个公式,被刘锜娘子打扮出来。
自从少女时代以来,刘锜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摸拟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实现。因为当时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别人摆布着,左右着的。别人按照自己对于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来,完全不符合她自己的愿望。此外,在婚礼进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们还没见过面哩!他的俊秀的容仪和迥然出众的风度使她发了慌,竟然失去一个新嫁娘应有的矜持,她走错了步伐,破坏了婚礼的节奏。这是一个东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最严重的错误。这一过失使她想起来就感到无限惭愧,而且它还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
从那时以来,她又看到过无数新嫁娘,她的眼界益发开扩了,她的典型又有新的发展、补充和修改,使它更趋于完善。但是它永远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了。自从承揽了亸娘的喜事以来,她一心一意地想把这件事办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全都告诉她,免得她重蹈覆辙。更加重要的,她要在亸娘身上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是为了亸娘、为了马扩、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自己。一个结过婚的少妇最大的喜悦,就是在一个少女身上重温自己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在她身上为自己结第二次婚,以弥补她在第一次婚礼中的不足之处。
她用着一个造型艺术家要完成一件杰作那样的专心致志工作着。在动手创作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头脑里千百遍地考虑过、研究过,现在不过把那思考的结果复现在具体的形象中罢了。可是在创作过程中又会产生千百个在她的抽象构思中无法预料到的困难。只要有一点疏忽、一点差池,就会破坏整体的效果。她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绝不允许有一点干扰。
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充分经验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从,百分之百地听她摆布。她委身给她,把自己的头发、脸颊、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妆的部位全部上缴给她。刘锜娘子梳着、描着、洗着、涂抹着,她时而坐着、站着、看着、凝思着、皱眉着,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她忘掉她是为了亸娘的结婚,是在亸娘即将离开的房间里,是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甚至是侵占了婚礼的时间在化妆。忽然听到外面鼓乐频催,有个妇人欠考虑地闯进房里来报告道:
〃新郎迎亲来了,请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
〃让他在外边等一会,还早着呢!〃刘锜娘子连手里的梳子也没放下,就把那妇人打发出去。
第三次催妆的鼓乐又响了,一个妇人小心地把颈子伸进房来,笑嘻嘻地试探道:
〃时间不早了。四厢和官人在外面可等候得心焦啦!〃
〃这里还没好哩!〃刘锜娘子简捷地回答,〃他们等不及,就叫他两个成亲去。〃
等着、等着,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笔——画眉之笔,还得留出时间来给自己欣赏一下,然后得出结论道:
〃这可是十全十美的新嫁娘,无毫发之憾了!〃
就在这一瞬问,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亸娘鬓边的一支插花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动了二、三分。这二、三分的挪动,非同小可,似乎有使东京城发生陆沉之虞。幸亏她及时发现,还来得及纠正,才使得这座名城和百万居民免掉一场浩劫!
经过她再一次地审查、鉴定和验收以后,这才把亸娘交给前来迎亲的马扩。亸娘自己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她立刻被人簇拥着坐上一架轿子,然后又在男家门口走下轿子,总共只有那么几步路,上下轿子化去的时间比坐在轿子里走路的时间还多呢!然后她被人搀扶着踏上一条铺着青布条子的走道。她清楚地记得姊姊事前的告诫:她必须笔直地在青布条子上行走。如果走歪一步,把鞋底踏在地面上就是很大的失礼。她不明白作为新嫁娘,她为什么没有权利踏在自己家的地上?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走歪一步。
然后有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妇人捧着一面铜镜,面孔向她,倒退着引导她前进。这个妇人的步法是这样熟练,她向后倒退着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狭窄的布条上,没有走歪一步。在她身后青布条子的走道中间放着一付马鞍和一管秤。倒退的女人好像在背心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一步就跨过它们。有一霎那,亸娘犹豫了,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举起乞援的眼睛寻找姊姊。姊正在她身旁呢!从她的一瞥中就了解她要求什么。姊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示意要她跨过去。她轻轻地把她没有穿惯的太长的裙裾拎起来。顺从地、勇敢地从象征〃马上平安〃的马鞍和象征〃称心知意〃的秤干、秤锤上跨过去。观礼的人都欢呼起来。为了她已经取得进入新房,坐上新床的权利,好像她已经取得结婚的一方的〃决赛权〃一样。
新房里红烛高照,在逐渐加深的夜幕中,把同样颜色的帐幔、被子,桌围、椅帔和用绸绢托成高悬在屋梁上的采毬儿融汇成一片喜庆的气氛。许多不相识的女人都跟进新房来。她们是一群职业的观礼者,只要在接近的阶层中有哪一家举办喜庆大事,她们都会转弯抹角地通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带着赶庙会一样兴奋愉快、唯恐落后一步的心情赶来观礼。如果没有她们在旁摇旗呐喊、呼五吆六,婚礼就不可能进行得这样喜气洋洋、笑趣横生了。如果没有她们的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新娘的精心打扮和新房的布置也将变成毫无意义了。虽然她们的持论常常是苛刻的,喜欢在象牙上找瘢丝,不是与人为善的,但也起了使婚礼热闹起来的作用。她们是任何礼堂中的点缀品,是人类世界的〃喜鹊〃。想来喜鹊在禽类世界中也一定喜欢去参加同类的婚礼,咭咭呱呱,吱吱喳喳,闹个不休,使得结婚者又喜欢、又讨厌。
可是孤陋寡闻的亸娘不明白她们出现在她婚礼中的重大意义,她觉得她们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把她单独放在她们之间。使她感到绝对地孤独了。
她不知道在这绝对的孤独中又等待了多久(有人把结在红烛上的烛花剪了两次,那一定等候得很长久了),才看见刘锜娘子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亸娘今天已经看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迎亲时,她只看见一片云雾。这一次他走近到她低下的眼角允许看到的距离中,看到他穿了绯色吉服,下摆有着水波的彩纹,然后再看到他在幞头左侧不寻常地簪上一朵大红花,热辣辣地似乎正在燃烧他的幞头。但是受到约束的视线,烛光的阴影以及这一群观礼者的干扰,仍然限止着她,无法把他看清楚。这是他,这是她早已认识、熟悉、了解而又生疏了的他,错不了。但她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是他的轮廓和影子罢了。
这时刘锜娘子做了一个有决断的大快人心的动作,示意拥在新房里的人群出去。她们赖着还不想走,刘锜娘子有礼貌地、然而是不容她们抗议地发出号令,命令她们出去。她们这才不得已地退出新房,咭咭呱呱、吱吱喳喳地又去点缀其他地方。
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刘锜娘子认真小心地把铺在枕衾上的两端红锦——男女双方各准备一端——绾结起来,结成一个玲珑、美观、大方、巧妙的如意同心结。然后满面含笑地把同心结的一端交给他,另一端交给她,使他俩也被同心结绾结起来,祝福他俩永远如意,永不分离。然后他在前面例行,她在后面顺走,一前一后牵着同心结一直走到热气腾腾的厅堂。这时鼓乐大作,在欢呼和庆贺声中,她俩对拜了,又拜了长辈,亲友、刘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