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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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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下处,定一定神,他先把挂在墙上的一付连环素铠和一顶交角铁幞头取下披戴起来。这两件虽然制作朴素,却都是赵隆当年在西北战场上叱咤风云、冲锋陷阵时的旧物,如今当作亸娘的嫁妆赠送与他。亸娘略为修缀,正好合他的身。他好笑自己来到前线已有一个多月,今天才第一次正式把它们穿戴上身。披挂间他忽然想起春秋时晋国的先轸免胄赴敌,他自己现在的心情也与先轸一样,准备到前线去送死,何必再用盔甲保护自己?但是转念一想:〃不对!俺去送死,也不能白死,必得要让耶律大石和俺自己的血污染上盔甲,才不负岳父一番馈赠的雅意。〃接着他再把倚在壁根的一支点钢绿沉枪拈在手里,挂上弓、鞬橐和佩刀。枪杆、弓把和刀柄上都由亸娘缠上了丝帛,色泽犹新,它们都被雨水打湿了,捏在手里湿搭搭的正好不滑手。
他全身武装了。就奔向马房,跨上刘锜赠与他的那匹御赐〃玉狻猊〃。〃玉狻猊〃也已感染上人们所感觉到的那一片混乱的气氛,刚才有人走近他,想偷了它逃走,它乱踢蹄子,不容盗马者近身。现在看见主人来了,就昂首长嘶起来,表示它懂得主人将要把它带到哪里去,并且乐于接受任务。
马扩爱抚地拍拍它的颈子,没有更多地去考察它的思想感清,一纵身就跨上它,略为收一收缰绳,一个弯子绕出门口,就径奔城厢而去。
这时街道上、城关上都出现大难当头的非常情况。当前线之冲的北城门口拥挤着不计其数的从前线撤退下来的官兵和伤员们。更多的官兵,淋着泼天大雨,陆续逃来,从城门洞口望去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城门口的官兵正在和城防的胜捷军展开一场殊死的夺门战。
廿六日一败以后,童贯知道自己从东京带来的禁军不中用,特地把胜捷军调进城来保护自己。胜捷军掌握了城防大权,却没有作出任何防御的计划,采取什么适当的措施。直到此刻听到前线失利的消息,为自身的安全计,第一着想到的事情就是去关闭城门,不管前来夺门的是敌方的追骑,还是自己方面的败兵。而在败兵这方面,首先考虑的也是自身的安全。他们知道被关闭在城门之外就意味着受敌军的屠戮,他们怕的是敌军已经追到自己的脚后跟了。
败兵们使着人多势大,乘双重铁门还没有关上之前,拿出他们刚才受到追击时不曾拿出来的勇气,拚命想把大门顶开。他们获得胜利了,城门豁然洞开,城防军被挤死、踏倒若干名,其余的在顷刻之间,就逃得无影无踪。败兵们在夺门战的胜利中一声欢呼,争先恐后地拥挤着,互相践踏着冲进了城门,就好像从敌人手里收复了一座城池。
马扩正好在他们的胜利中赶到城门口,他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乘势跃马冲出城外。
他一路朝城外正北的官道上冲去。从昨夜开始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暴雨像一道纱屏似地障住他的视线。但是透过纱屏,他仍然看见一幅令人十分吃惊、十分痛心的大溃败、大混乱的图景。官道上述迷濛濛的挤满着人、马和各种车辆。官道原来是两朝使节往来的修途,从白沟河到城门口三、四十里路都修筑得十分齐整。这几年使节不通,逐渐损环,它承受不住这一夜暴风雨的冲击,已经失去原来正规化的形式,和两边的沟洫、野径、田畴都连接起来,连成一大片。人们在号叫着、叱骂着,马在嘶鸣着,挤在人马之间的斜斜歪歪的车辆也发出〃嘎嘎轧轧〃的声音。大家都希望走快一点,尽早地逃到他们心目中的安全区域。那个区域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们早就看到城楼,可是一直没有走到它的脚跟。正是这个共同的迫切的愿望,阻止了它的尽快实现。他们彼此阻挡着彼此的去路,一切恼怒、恐惧、争夺、厮打以及相互残杀的惨剧,都围绕着这个要想逃命的中心思想而发生。
正面的官道上实在挤不下人了,有人策马或徒步穿到野径上和还铺着一些枯焦的庄稼的田地上乱跑。官道和附近地区早已失去原来的界线,从中间分散到两边来的人马越来越多,正好像决了堤的河水必然要向河床外面的低地铺溢开来一样。
这时天气变得更坏,除了暴风雨以外,还挟着碗口大小的冰雹,没头没脑地打下来。雨势来得如此急猛,使得长期枯干的沟洫渠道都灌满了滚滚浊水。浊水急速地向低洼处冲去,有些土坡被雨水大块大块地冲坍下来。这一片地方都变成泥浆的沼泽。人马和车辆在泥浆中行走,不断地打滑、旋转,有时被后面的人马一挤,一脚踏进深陷的泥淖,就很难自拔出来。有些滑倒的人马,来不及爬起身,后面挤上来的人马从他们身上践踏而过,车轮从他们身上辗过,造成伤亡。
马扩沿着官道,几番向前冲去,几番被溃兵挡住去路。并且把他包裹着一起退回来。这时要冲过溃兵,夺得前进的路,比较冲进敌方的坚强阵地还要困难得多,因为溃兵逃跑时使用出来的气力照例比他们进攻时要增加一倍或几倍。马扩再进再却,再却再进,一寸一尺地夺得自己的道路前进。
一路上,他不断地碰到熟识的士兵和军官。有的来得及打个招呼,说句话。说的一般都是关于前线溃败和敌骑追击的话,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人言言殊,莫衷一是,看来他们都是还没有见到敌人的面,单凭谣言风闻,彼此恐吓着,以讹传讹,先就逃跑了。在一场败战中,能够见到敌人的面以后才转身逃走的,就算得是个勇士了,有的来不及说话,一颔首之间,彼此就被冲散。碰到的士兵和军官们都感到诧异。现在所有的人都往回跑,此时此地,他为什么匹马单枪地往前冲?有人竖起拇指来往后面指一指,表示追骑已经迫近,劝他不必再往前去。还有人猜想马扩是到前线去找什么人传达一项重要的命令的。现在还有什么比逃命更重要的呢?他好心地告诉马扩说,统帅部的人也早逃散,现在命令已无从传达。
其实马扩是看见种师道的。种师道正被裹在一大队乱军中,在逃兵的漩涡里打转。他几次驻下马来,忿怒地在指挥什么,企图把混乱的情况制止下来。这个时候只要能够做到这点,就有希望重振队伍,返身御敌。可是谁都做不到这点。一个失去僚属、失去部将、亲兵、护卫,传令兵,失去认旗的都统制,杂在乱军之中,他的权力并不比一名普通的偏裨大多少,他能够逃脱活命的机会也不比别人多。都统制手里一面小小的令旗,平时可以指挥十万大军的进退,现在在士兵的心目中,它不过是一块破旧的布,抹桌子还嫌太小。军队中严格的等级制度,在一场大溃败中,自动地削平了。各级军官和士兵都不过是一伙落荒而走的逃亡者,大家的身分都是平等的。人们假装着没有认出他,假装没有听见他的命令,或是假装着要想去执行他的命令而无从执行。一到更大的急流冲上来时,大家急忙离开他,让他独自在人丛中发怒、斥骂。朝廷派来监护撤军的内侍崔诗这时也发不出威风,只好跟在他后面,随着大流步步后退。
这个时候的种师道对于马扩将要去做的事情已经丝毫不起作用。到前线去送死,并不需要都统制开具证明信和介绍信,也不需要他发一道命令。马扩明确地意识到这点,并且从内心中瞧不起他,有意不去理睬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马扩也看见满口流着鲜血的杨可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在溃退的队伍中叱咤怒骂,这个声音多么奇怪,完全不像是从他熟悉的那个杨可世嘴里发出来的。原来在混战中,他被敌方射中一箭,撞折了两只门牙。这是在八天以内,他第二次受的箭伤,这才被迫后退。他看见马扩时,忿怒地挥挥手,不知道是在告诉他这里混乱的情况,劝他一起撤退,还是向他示意,前线尚有可为,鼓励他继续前进,或者是已经猜中了马扩的心事,挥手向他作最后的诀别。
不管是种师道、童贯、杨可世或者是其他的人,或是甚至是官家本人,不管是鼓励还是制止他,不管是严厉的命令还是好心肠的劝告,现在都已影响不了马扩下定的决心,阻止不了他的前进了。
他以如此的勇毅,不顾一切困难地向死亡进军。他已经接近这个目标,死亡已经出现在前方,向他亲热地招手了。
(二)
自从听到前线崩溃的消息的一刹那开始,马扩几天来的积懑突然爆炸了。他完全失去平时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静的考虑。他以一种超人的意志力量,鼓舞着自己,支持着自己,到前线去送死。他这样做并无明确的目的性,没有想到他的行动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也没有考虑到是否与大局有补。这时他头脑里只存在一种想法,在这茫茫的人寰中,只有前线这一方之地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行将毁灭之身和没有前途的命。那里是他现在唯一的支点,到那里去死,死在敌人手里,死在还没有被敌骑蹂躏过的土地上,让契丹人看看大宋朝的军人知道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怎样的方式来战死的。除此以外,他再也没有其他的要求。
伐辽战争是他几年以来生活的中心,他的一切活动,军事的、政治的和其他各方面都环绕着这个中心。他的生活,他的希望与理想,他的思想感情都寄托在这座辉煌的楼阁之中。一旦发现了这只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一座海市蜃楼,行将倒坍或消灭,他的最直觉的反应,就是要尽一切的努力来挽救它,使它脱离险境,他昨天一天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可是当一切努力都已经失败,当这座楼阁已经倒坍下来,他的双肩再也无力把它撑住的时候,那么就任它把自己压碎,压成齑粉罢。好像在一艘海船上长期操作的驾长①,一旦遇到台风怒浪,当他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够把它抢救出险时,就让其他的船员去逃生,而他自己叉起双手兀立于洪涛的冲击之中,甘愿和那艘海船一同沉没在山涌壁立的恶浪中。并非他比他的船员们更少逃生之术,而是他生命的支点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毁坏了,他的心碎了。他并非有意去找死,可是活着对于他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一个用某种理想把生命支撑起来的人,一旦理想破灭,就会产生这种思想感情。他们不是弱者,而是强中之强者。
因为他是伐辽战争真正的当事人,因此,他就是这艘海船的驾长。在这方面,官家、都统制、宣抚使都比不上他所具有的权威性。
这种心情与其说是悲壮的,毋宁说是很自然的,与其说是痛苦的,毋宁说是痛快的。选择了这样好的一个地点作为暴骨之所,这不停的急风骤雨谱成送葬的乐曲,在他头脑中迅速出现的无数人物构成了为他执拂的行列,甩死来冲刷一切愤懑和耻辱,用死来勾消他看到这座楼阁完全倒坍下来的痛苦,这不是很自然和很痛快的事倩吗?这不是他作为一个军人的最好的归宿吗?
他越是接近他的目的地,接近敌人的追骑,看到我方溃退和拥挤的情况越见改善。这时玉狻猊已经把他带到更加容易驰骋的最前方,他腾云驾雾般地向前疾驰,没有多花工夫考虑怎样去对待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反正去送死,只要索取得代价死在敌人手里就好,随便怎样的死法都可以。他反而回忆起许多遥远的与现实很少联系或是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回忆起导致这场战争的三年来频繁的外交活动,许多奇怪的、不寻常的人物,一时间都活跃地闪现在他的眼前。
他首先想到的当然就是那个非常喜欢在大庭广众之间揎拳掳袖(把他的为了便于骑射的窄小的马蹄袖掳上去是有相当困难的),露出满身伤疤,以炫耀自己勇敢的完颜阿骨打。阿骨打完全有权利炫耀自己,因为他创建了一个朝代。但是这种浮动的性格向来不会吸引人,不容易获得人们的尊敬。在西军中也有这样的人,他很轻视他们。可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接近完颜阿骨打就会产生一种小心翼翼甚至是肃然起敬的情绪。这并不因为他的帝王的权势与地位,一定在他身上还有一种非常的气质吸引住他马扩了,但他说不出这种气质是什么。
还有那个肥硕粗鲁、动不动就要以动兵弄杖来威胁谈判使节的大太子粘罕,他是阿骨打的侄儿。马扩真有理由瞧不起他。因为他的多次恐吓,对于他马扩从未产生过实际效果。在政治谈判中,不兑现的威胁与不兑现的许愿同样都是蚀本生意,每一次都会丧失他们一部分的威信。虽然马扩知道他用起兵来,确是个好手。
他认为最可怕的倒是那个颀长崚嶒、生得犹如一座尖顶宝塔,谈吐应酬之际却很温和,并且很讲交情的二太子斡离不。没有比这对嫡堂兄弟更明显的对照了:一个肥硕,一个瘦长;一个粗鲁,一个沉着;一个暴露,一个克制;一个善战,一个善谋。在战场上他俩是好搭挡,在外交方面却是斡离不的特长了。马扩使金跟他的接触最多,发现他有一种想跟自己接近、甚至缔结友谊的愿望,但不明白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由于外交上的需要。现在回忆起来,还特别出现他俩连辔并骑上山去猎虎,斡离不有意让他一马,让他获得头筹的那个惊险的场面。
这时他的耳际出现了一种呦呦的鹿鸣声。这也是斡离不教他的。女真人猎鹿时,用一片草叶吹起来,模仿鹿鸣的呦呦声,引得鹿群跑来。
还有那个年纪虽轻,却长着满脸胡子的四太子兀术。他参加过他的婚礼,他的印象中,兀术是个坚定沉着,而又机诈百出的人,一回和他打过交道,就不会忘记他。
他们这些人出现得这样突兀,难道要让他们来组成他的送葬行列吗?不,他不需要他们执拂,他宁可要有一些亲密的人物来伴送他。
他回忆起今年元宵那个夜晚,他和刘锜抵掌长谈天下之事,彻夜达旦,投契之深,不觉东方既白。那时节,他们的意气何等豪迈!
然后他又想到新近发生的事情,想起兄弟般的赵杰,他携带他在敌后出入自如,根本没有把敌方的盘查放在眼里。哪想到碰上了牛拦军,那个军官的一双老鼠眼锐利得好像要看透他们的肺腑似的,那一天差点出乱子,亏得赵大哥应付裕如,化险为夷。他跟赵大哥在一起,确是长了不少见闻和知识,是他的除了刘锜兄长以外的另一位畏友。现在他和年轻的带点孩子气、对他不胜依恋的沙真兄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然后,他又不是出于自主的,突然想起了那个仪态万方的萧皇后,她满口殷勤地祝贺道:〃宣赞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她要把一串〃骊龙串〃作为他的胜利的象征硬塞到他的手掌中,可是一种什么他控制不住的力量,使得那个已经到手的胜利又从他手指缝中滑漏出去,这真是一件遗憾无穷的事!
在这会儿,他的理解力显然是十分薄弱的。他在竭力回忆那个他所不能够控制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他想了半天,仍然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的思绪是那么混乱,一会儿想到刘鞈,一会儿想到杂在溃兵中败退的种师道。在回忆中,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消失了,早年的旧事想起来很清楚,昨天刚发生过的事情,倒变得十分遥远。他竭力去想它,才想起刘子羽昨天跟他争辩的情况,想起在争辩中他的忿然作色的表情。一个新的问题跳出来了:〃彦修也是多年故交,昨天争辩为何这等激烈,莫非俺有什么对不起他之处?〃在这个时候,当他准备去前线赴死的时候,对一切恩怨都看得淡了,对老朋友更抱着和解的态度,他不能够理解出现在刘彦修脸上忿然作色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比这重要得多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忽然简单明瞭地跳出来,好像他试开了多次年久生锈的锁眼没有成功,忽然一下触动机括把它打开了。他忽然又看见那个双目炯炯(在他的眼睛中有一种他从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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