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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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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机就发射箭矢,杀伤城头上的敌军。只恨掩蔽体离开城头较远,各人弓力不同,有的弓力较弱,够不到城头,有的勉强射到城上,也已成为强弩之末,势不足以穿鲁缟了。
这一支弓箭队也在护城河的彼岸,瞻仰圣容,准备把她当作目标。
以〃高一箭〃出名的神射手高世宣在战场上绝不放射一支没有瞄准、没有把握的盲箭。一箭飞出,一定要有所得,他不但用这个标准来要求自己,同时也用来训练部下,要他们矢无虚发。攻城以来,他早已觑定耶律大石这个显著的目标,几次向他瞄准,无奈耶律大石十分机警,身上又披着双重铠甲,无从下手。高世宣怕射不透他,反而打草惊蛇,只好等候机会再说。现在他发现了这个比耶律大石更好的目标,这一身只具有装饰作用、绝少保护意义的银铠,在灯烛下闪光,在射手的心目中犹如一头在圈场中自己送上门来的羚角银羊,它对猎人充满了吸引力。高世宣真所谓是〃见猎心喜〃,他一看机会已到,摆一摆手,示意部下休得妄动,惊走了它。自己一马飞出,冲到护城河边,趁大家混乱不备之际,觑定萧皇后的素面,一箭飞出,打算射她一个〃眉心开花〃。高世宣一生中这最重要的一箭也射得像平日那样准确,那样有把握,只可惜这个目标太重要了,心里有点紧张,略微偏高一些。箭一脱手,他就发现自己走了准,不禁唤出〃啊呀〃一声。果然神箭到处,萧皇后头上戴的一顶凤翅银盔应声飞去,连同她一头如云的鬓发也括去一半。萧皇后只觉得一阵头皮发烫,忽然冷汗直淋,全身控制不住发起抖来,手里挽的一张小柘弓,不觉也坠在地上。
这时城上城下万声喧呼,分不出是高兴、是赞叹、是惊慌,还是惋惜。萧皇后惊魂未定,高世宣的第二支箭又早已飞出。以高一箭出名的高世宣看见一箭未中,心里懊恼,第二箭即使成功了,在他本人也算是个失败的记录。他又急又狠,连珠发出第二箭,这一箭直奔萧皇后的面门而来。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护驾在侧的耶律大石急忙用宝剑一挑,只听得〃铮〃的一声,剑口上迸出一道火花,箭的余势犹劲,一下子就牢牢地钉在萧皇后背后的城楼上,箭梢的翎毛还在摇曳不定。
这时耶律大石已经发现箭的来向,他手里的红旗直指到高世宣的所在地。城上万弩齐发,一齐集中到高世宣一个目标上。高世宣离开掩蔽体,脱离部队过远,掩护不迭。他原来跃马冲到护城河之时,就抱定用一命抵一命的决心,一条耀目的羚角银羊值得他用自己的生命去博取的。当时他身中几十箭,有的射中胄盔,有的嵌在甲缝里,有的射透铠甲,穿进皮肉,致命的一箭穿透护项,射中在他的咽喉上。这位神箭将军,壮志未酬,不幸连人带马都死在自己最撞长的武器上。
萧皇后两次濒危和高世宣的战死引起双方极大的混乱。
杨可世又惊又痛,又急又怒,他趁城上敌兵惊慌未定之际,再度挥兵猛攻。他一眼瞥见用大木桩撞击城门,已见成效,自己就跳下〃一丈雪〃来,徒步督同亲兵,亲自猛撞城门。悬挂木桩的木架上,已用牛皮、竹片搭起一个〃尖顶穹庐〃,这是士兵们临时想出来的应变办法,浸透了水的牛皮不怕燃烧,富有弹性的竹片不受矢石,它起了掩hushi兵的作用。
郭药师以下的将佐看见主将亲自撞城,他们也不敢怠慢,一个个跟上来轮番猛击。亲兵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力,乘着一股必胜之气,连续猛击几十下,居然把两扇千疮百孔的城门撞开了。将士们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喊杀,作势就要冲进城去。
但是正在瓮城内作着最后保卫战的契丹战士们没有被这股气势压倒。他们没有放下武器,没有离开防地,却在已被打开的城门内制造重重障碍,他们以血肉之躯,又筑起一道新的堤坝,阻拦潮水般冲进城门的宋军泛滥横溢,长驱直入。
这些久炼成钢的契丹战士们都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战争。萧皇后向他们跪下来行大礼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在萧皇后的主观意图上是要求他们为她个人效死,而他们的理解却远远超过这个范围,他们认为这是象征着这个古老的民族在向他们呼吁,要求他们贡献出每一条生命来保卫这个民族。存在于每一个自觉的人民心目中的民族意识要比统治者单纯为了保卫自己这个政权的意义伟大得多。但是政权的存在,就象征着民族的延续。现在他们奋战的目标是以自己的一死来换取萧皇后、耶律大石等人安全地撤入内城,重新组织抵抗,击退宋军,等到日月重光的时候。
这个古老的民族,曾经有过它的发扬光大的时期,经过建国以来二百年的腐蚀、生锈、败坏、朽烂,现在到了它摇摇欲坠的时候,忽然又发出了灿烂耀目的万丈光芒。
它不愧是祖国的一个优秀民族。
沙场宿将杨可世转战半生,从来没有在城门已被砸开过两次的敌人面前,在瓮城那一块小小的地方里,遭遇到这样顽强的抵抗,等到他把城内人人奋战至死的残敌全部肃清,把瓮城收复〃了迄〃,时间已接近午夜。这时耶律大石和萧皇后都已安全撒至内城,凭着这道最后的防线,继续抵抗。
萧干的援师,杳如黄鹤,萧皇后没有把握说她前后派去的几个信使肯定会有一个到达前线。现实的情况迫使他们下定了宁为玉碎的决心。这种心情虽然是悲壮的,但也说明形势已到了万分危急的程度。
高世宣一箭医好了皇后的表现欲、炫耀狂。现在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仪态和装饰,把凤翅银盔换上了一顶粗笨的铁兜鍪戴上,铁兜鍪足足有四、五斤重,戴在头上好像压上一块大石头。兜鍪下面包一条纱帕,陈血已经在纱帕上结成紫色的硬块,受到挤压的份口里仍有新鲜血液渗透出来,新老血液凝在一块,情况十分狼狈。
耶律大石也失去平日的镇静自如,指挥若定。负责东门防守的萧斡里剌派人来请救兵,耶律大石咆哮道:
〃传话萧知院,这里已无人可派,他那里的人打光了,就叫他准备死。〃
这时耶律大石的一对深目,陷在眼眶中间,似乎抠得更深了,但仍不时闪出光辉,好像在云层深处时时闪出焃焃的闪电一样。这种光芒泄露了他的内心秘密,预示着一种不祥的朕兆。一个战役的主要指挥者到了智尽力绌的地步,产生了死的精神准备,说明这个战役快到结束阶段了。
他们痛苦地感觉到人力的枯竭。在达鲁古城、在宁江州等战役中把几万、十几万战士抛弃在战场上,造成鲜血成渠、白骨满野的惨局。现在到了这最后一战,需要一个战士顶十个、百个战士用的时候,他们发现留在内城上防守的战士已经为数不多了。有的城堞上熄灭了灯烛,让敌人莫测虚实,实际上是阗无人影,连作为疑兵的人手也派不出去。萧皇后把脑筋动到宫廷里,让太监们都上城来助守。宫女们也动员出来,身上负一块门板,当作盾牌,在城头的踏道上往来传送军需物资。可是可以传送的军需物资,这时也少得非常可怜。无处去搬石块,发石机停止了怒吼,高躺在城堞上休息。更加糟糕的是成捆的箭矢都已射完,武库里再也拿不出存货来,只好让宫女们捡抬起城下射上来的箭矢去回敬原主。拾不到箭,就只好虚拉弓弦去惊吓敌人。人力、物力都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耶律大石发个狠,正在酝酿一个危险的计划。如果他们坚持不到萧干援师赶来的时候,他准备把现有的兵力全部集中起来,掘开一道暗门,突然冲杀出去,猛扑进敌阵中间,与之同归于尽。耶律大石用兵具有一个赌徒的果断的性格,必要时不怕孤注一掷。
然而,他的对手现在也处在和他同样的困境中。
即使不断地受到汉儿的补充,这时的宋军也远远不是兵力充沛的。在攻坚战争中,杨可世又损失了三千人马中的大部分,现在他手里掌握的正规军已经所余无几,将佐们也零落殆尽。泾原军副将石洵美、李侥在最初抢渡护城河和攻城时死于矢石,大将高世宣被射死。常胜军的将佐,也损折了好多名,现在再指挥他们扑城时,已有些踌躇不前,汉儿的民兵固然人数很多,作战勇敢,毕竟没有经过正式的战阵,能够奋勇于一时,时间长了,就难于持久。负责指挥他们的甄五臣,在损折了一批队将、哨官以后,到了这时,再也无人可派,形成组织松弛、队形混乱的局面,担当不起最艰苦的战斗任务。
战争接近到最后阶段时,双方战士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疲乏到这等程度,他们都认为自己不可能支撑到战争结束,都认为自己是垮了,无能为力的了。他们把希望寄托于援师,援师的希望又是那么渺茫,这个时候,只有出现奇迹才能把他们从已定的败局中拯救出来。
在燕京王城的攻守战中,双方都不缺乏勇气,不怕一死,但是经过长时间的消筋蚀骨的激战后,在作战意志上,相互被对方打败了。
驻守在迎春门的守将杨可胜、杨可弼首先带来了希望的火光,他们发现有一支夜行军正从西南方向疾驰而来。处事谨慎的杨可胜一面把这个可能是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坏消息通知了哥哥,一面派出几起人前去侦察。
接着是祥曦门的守将王端臣亲自跑来报告说,刘光世的接应大军已经接近城郊,他已派人去跟大军联系。确定有一支军队过境来到京师,这经过两方面的报告是毫无疑问的。但要确定它就是刘光世的后军却缺少有力的根据。王端臣派去的人并未回来,而这支军队也没有按照常例派出先遣部队与前军接触联络,又因为在廿五晨(这时已经过了子时,进入第二天的凌晨)如弦的月光下,除了远远听到马蹄声的疾驰外,其他就是黑沉沉的一片,根本看不清楚人数、旗帜、衣甲。有经验的将领也许可以从马蹄声中分辩出是我军还是敌军的援师,无如距离较远,王端臣一时也弄不清楚真相。他只是从主观上臆断这肯定是刘光世的接应军。其实不仅王端臣,其他将领包括杨可世本人在内也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在主观上是这样迫切地需要援军,同时从道义上、从个人利害关系上、从行军作战的常识上来判断,都认为这是刘光世的后军无疑,一定是他中断了联系以后,重新获得前军在燕京城里苦战的消息,急忙驰来应援的。他们用普通军人的水平来衡量刘光世的行动。
根据王端臣的报告,杨可世立刻命令王端臣带领一百名骑兵抄近路前去迎接刘光世,引导他从最靠近的城门入城前来应援。
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一百名骑兵的下落,他们好像在天大雾中被海洋吞噬了的孤舟一样。
这疾驰而来的轻骑兵是萧干援师的先遣部队,他们在城外耶律淳的新冢上休整一番,跟着萧干亲自率领的四万名骑兵也已赶到。两军会师后,没有向外城靠拢,反而掠城而过,径奔王城背后的南暗门。暗门是用城墙的外衣伪装起来的城门,表面上看来是一般的城墙,实际上却藏有一道城门,需用时只要挖去表面一层砖块,城门就显露出来。古代《兵法》中早就讲到过它的作用。萧干根据告急书上的约定径奔这里,耶律大石早已派人做好准备,很快就把四万名大军接应入城,萧干和皇后、耶律大石见过面,赶紧部署一番,紧接着就打开内城受敌方向的所有的门,猛虎般地扑进宋军的阵地。
且不说辽军在人数上占压倒多数。萧干恰怡在这个时候赶到,单从心理上就给予宋军重大的打击,使得他们胆战心寒,完全丧失抵抗能力。这支援军起了最后一击的作用,它彻底打垮宋军,雌雄立决。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面对面的厮杀。
现在杨可世只剩得一条路,就是收拾残兵败将,夺路逃归,但就是要做到这一点,也是很困难的了。
在逃脱中,他们受到四方八面的堵截和追赶。郭药师的战马被奚军射倒,他倒撞在地上,差一点做俘虏,幸得杨可世一马飞上,就地抓起郭药师来,击退追兵,才保牢他的一条性命。
在混战中,他们会合了带着一支残兵前来接应的杨可胜、杨可弼兄弟。杨可胜基本上已了解全城的情况。这时迎春门、祥曦门、丽晖门都被奚军夺去,其他各道城门的命运虽不可知,但是耶律大石已下令奚军乘胜急速去抢占各道城门,切断宋军逃走的路,务使他们成为瓮中之鳖,一个也走不脱身。现在各通衢大街中,奚军密布,正在到处兜捕溃散的宋军。凭他们几个败将要冲出重重罗网,夺门逃走,简直是不可能的。杨可胜建议兄长,乘辽军之不备,立刻抢上城头,冒险缒城下去,才是死中求活的唯一机会。
杨可世一想不错,立刻带着郭药师等几个将领和一些残兵就近抢条慢道③,奔上城头。果然在乱军之中,辽军不及发现。他们选了一个偏僻的处所,先把各人身上的铁甲、兜鍪都脱卸了,再连同兵器,一起丢下城去,然后用几根绳索接连起来系在城堞上,一个个缒城而下。这时天色墨黑,他们的心里又慌张,一经缒到地面,仿佛已抬到一条性命。丢下城脚的鍪甲武器,落进灌木丛中,一时找寻不到的,也就不及细找。趁着黑夜无人,匆匆落荒逃走。
杨可胜这次的估计又是正确的,辽军在城里大搜大杀,把重点放在各道城门上,却不防有人冒险缒城出去。他们这行人是当时唯一能从城内逃脱的人。后来也陆续有些宋军逃走,那是汉儿们不顾自己的死活,把他们隐匿在家里,在以后的几天中俟机陆续逃走的。其余六千名官兵包括甄五臣等主要将领,还贴上杨可世的一匹战马——一丈雪都在战斗中牺牲了。
(十)
以后的五天是辽军的大进攻、大扫荡、大胜利,也是宋军的大撤退、大崩溃、大失败的五天。
耶律大石、萧干打败杨可世的奇袭军后,不让对方喘一口气,当天就统率全军向芦沟河方面推进,以气吞山河之势,准备一鼓作气,把宋军全部吃掉。这一次萧皇后没有再提御驾亲征的话,不但京师重地,需要她坐镇;她痛定思痛,宫门蹀血的这一幕惨剧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再也鼓不起兴致来搞这一套。
耶律大石、萧干在行军途中,忽然接到萧皇后的急报。据探马报告,在京东南通州以北地面,有一支宋军向北移动,气势汹汹,有侵袭京师之势。这支军马估计有三、五万人之多,旗号上打着一个〃王〃字。这时萧皇后已成为惊弓之鸟,得到消息后,急令萧干、耶律大石回师应援,以固根本之地。
探马估计未必可靠,但要估计到三、五万人,必系一支大军无疑。耶律大石还判断出这个姓王的宋军将领大约就是总管王禀。王禀在西军中,虽无赫赫之名,但是经验丰富,战守兼备,当初在雄州前线时,曾和自己交过几次手,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分置。当下沉吟半响道:
〃宋军溃败之余,忽然出此奇兵,分明是要牵制我的大军,不意宋军中有此能人。我若全师回援,正好中他之计,如若置之不理,根本有失,大局就糜烂了。这王禀深明韬略,老练沉着,倒也不可小觑他,看来非得俺去抵挡他一阵不可。不知四军意下如何?〃
两人商量定当后,耶律大石分兵二万,当即转向侧翼去对付王禀(还有他不知道的刘锜也在军中)的那支牵制之师了。
这里萧干、萧斡里剌带了大军,当夜就回到芦沟河畔,点起万把明火,敲响万面鼙鼓,撂开长达十多里地的大阵势,高声叫喊,要脓包货刘延庆出营来答话应战。
事实上辽军的攻势并非廿五当夜才开始的,廿四傍晚,萧干率领大军驰援京师以后,留下的奚军就发动一次佯攻,以分散宋军的注意力。本来杨可世率军出发后,芦沟河的宋军应当发动一次大攻势以掩护奇袭,无奈刘延庆见不及此,反而让辽军先动手,成为反客为主的局面,这足以证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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