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河静无声_从维熙-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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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照你这个逻辑推理,拉甫列涅夫的《第四十一》,不早就被打入阴曹地府了吗?可是它一直流传着,你还对我称赞过这部小说哩!”
“那个典型环境和这儿不一样!”我争辩着。
“正因为不一样,‘黑姚期’的品质才显得更可贵。”范汉儒对着我耳朵高声说,“我本来死活不接他这兜鸡蛋,他对我发火了,嚷道:‘你是不是嫌太少?这是两只母鸡一个星期下的蛋。我没给孩子,没给老婆,给你拿来是看你还有中国人的骨头:将来政策松动一点,你还能为老百姓办点好事。这不是给你解馋的,是为了你能活着出去,懂吗?’叶涛,不知为什么,我鼻子发酸,‘吧嗒吧嗒’地掉下泪来……”
我沉默了。
他也若有所思。
“将来如果我还能拿笔,我一定不漏下这个‘黑姚期’,这个人物可很有嚼头……” 我对着一轮明月,内心十分感慨。
“能忘了我吗?”他指着自己的脑门。
“忘不了。”我笑了,“但你这‘六点钟’可是个反面典型,发牢骚,讲怪话,说什么后代人挖出你这具‘木乃伊’来,‘可以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
“怪话要讲,活还得干。”他磕开一个煮熟的鸡蛋递给我,“无论怎么说咱们都是炎黄子孙,‘祖国’这个字眼对我们来说,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别说这些抽象的东西了,吃!吃了就能活下去。‘二一添作五’,咱俩一人七个。”
“单数不吉利。”我推给他一个鸡蛋。
他反而滚过来两个鸡蛋。
我把这两个鸡蛋又推了回去:“你是‘鸡倌’,理应你多吃两个。”
他忽然象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用手指叩打着大脑门说:“对了!今天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正好是我的生日。让我们这两只属公鸡的,永远记住今天头上的月亮,永远记住在劳改队的这次夜宴吧!”
这,就是范汉儒把一根羽毛,卷在信笺之内的寓意所在……
有两性生存的地方就有爱情。“大劳改”和“二劳改”的罗曼史就是
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开始的
列车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保定早已被甩在后边……
石家庄又风驰而过……
列车闯出了长长隧洞……
列车开进了高山峡谷……
雪落黄河静无声二
我失神地望着窗外,心里充满了零乱的遐想。瞧!列车留下的烟和云拥抱了,它们很快在大自然里融为一体。按道理讲,生命元素相同的物质,都是会合二为一的:烟和云!云和霞!霞和气!气和水!水和烟……以此类推,周而复始。但是为什么范汉儒和陶莹莹却违反了这一自然法则呢?他和她的分子排列难道有什么不同吗?他俩在苦难中萌发了爱,象天上的银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一样苦等,三中全会已经为他和她搭了鹊桥了呀!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反而来信向我告急呢?怪事!
“十四个鸡蛋的夜宴”之后,约摸过了三、四个年头——我们虚弱的身体已经复原时,“六点钟”结识了陶莹莹。“事不如意常八九”,偏偏在我们的扇面胸膛增加肌肉的时刻,我们失去了最可贵的东西——“黑姚期”调离了这支劳改队。接替“黑姚期”队长职务的,是个部队复员下来的班长。他姓崔,是个四川人,白净脸,淡眉毛。这个满口“啥子啥子”的白面书生,既没有“黑姚期”的热诚,也没有“黑姚期”的直率。他总用眼角瞟着我们,似乎这儿的一个个“右派”,都是一得到机会就会演“火烧草料场”的林冲。如果有人对他的训话做一个统计的话,他嘴边带出多少家乡方言“啥子”来,就会有多少“反革命”和“啥子”作伴:“你们是啥子东西?你们是‘反革命’;你们是啥子右派?是‘反革命’右派!你们是啥子地方来的都有,不管是啥子地方来的,都是地地道道不掺假的‘反革命’。 ‘反革命’该干啥子活儿?下水塘耙地种谷。是啥子人叫你于养鸡的活儿?‘反革命’养的鸡,下的蛋都有‘反革命’味儿。从今天起,你……你……叫啥子姓名来着?对!对!你叫范汉儒……从今天起,你就别给我养啥子鸡了!那些鸡叫不是 ‘反革命’的刑事犯去养。”
完了。
在劳改农场闻名遐迩的范汉儒,莫名其妙地被摘去了“鸡倌”的乌纱帽。他去鸡房搬行李时,这位姓崔的“啥子”队长,象范汉儒的贴身马弁一样,紧紧地跟随他形影不离。本来,“六点钟”知趣一点,夹起行李就走也就完了;可范仅儒是个 “犟种”,告别鸡舍之前,偏要去看看那些“来亨”、“澳州黑”和“芦花翅”。范汉儒惜别似地招呼它们:
“‘大黑’!飞过来!”
“‘二黄’,来,让我最后看一眼。”
“‘花姑’!我要走了,我们换了队长,你们也要换爹娘了!”
“你这是讲的啥子话哟?”被“右派”们很快授予“催命三郎”绰号的崔队长,心中早已不耐烦了。此时,他那个嗅觉灵敏的鼻子,似乎从“六点钟”和鸡舍的诀别词中,闻出了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扬起双臂,把围绕在范汉儒身旁的鸡群轰开,朝范汉儒嚷道,“你是不是对调你去水田不满意?”
“满意。”范汉儒说,“我只想向崔队长提一个问题。你不叫我养鸡了,我是磨盘上的驴——听吆喝的,只是你说我养的鸡下的蛋都‘反革命’味儿,这可是违反遗传科学的。按队长你的说法,调个盗窃犯来养鸡,下了蛋是不是也会有股子贼腥味儿?”
“你反动——
“你是‘反革命’——
“你是加双料的‘反革命’!”
“催命三郎”讲不出个道道来,但政治帽子却非常富有。他一连给范汉儒戴上了一摞帽子还不算,还在全体大会上,号召所有成员加强对他的监督。范汉儒—— 这个被“黑姚期”看成鸡群中凤凰的人,在“催命三郎”眼里成了一只秃尾巴鸡了。
我们都为此愤愤不平:几年来,范汉儒为研究养鸡,付出了一腔热血;他为农场贡献了数以万计的鸡蛋,可是他自己的收获却是个零。全场各队谁不知有个大脑门的鸡倌?他顶风冒雨去各个队传授养鸡经验。就连男号从来不许涉足的女队,范汉儒也常来常往。“黑姚期”信任他,给他恢复了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智能。而这位“啥子”队长一来,范汉儒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催命三郎”那只“左视眼”,发出如同新式武器中的激光,一下把范汉儒的存在和他创造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六点钟’,别难过了。”晚上收工回来,躺在人挨人的大炕上,我安慰他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碰上这种东西,算咱们倒霉!”
他两眼看着房顶。一动不动。
“怎么了?你把荣誉看得那么重?”
他还是若有所失地圆睁着两只眼睛。
“你小子那点豁达劲儿跑哪儿去啦?”我捅了他一拳。
“唉!”范汉儒长吁一口气,“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养了几年鸡,我当然眷恋鸡房。可是你不知道,还有比那些长翅膀的,更值得我眷恋的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没对你说。”
“我知道,你想‘黑姚期’。”
“全队都想。不是这件事。”他摇摇头。
“这么说……是你独家独想的了?”
“对了。”
“我猜着了,二八月猫闹春,你大概是想起反‘右’前,爱你的女性函数了吧?”
他不安地蠕动了一下身子,舔舔厚厚的嘴唇,苦笑着说:“你瞧我这副模样,是姑娘追求的目标吗?不过,你猜的已经贴边了……不,还得说是个未知数。”
“那么说,你是有目标的了?”
“象一团雾。”他马上修正,“不,比雾还模糊。”
“你跟我打什么哑谜?”我用胳膊支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脸, “忘了我们属鸡的同庚——”
“嘘——”他一下把我拉平了。
崔队长来查夜了。过去,“黑姚期”来查夜时,人们对他毫无防范;看书的,写字的,各随各便。崔队长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就是没收所有成员的书。不管是文艺小说,还是理工医学都一概照收不误,而且一律不给收条。现在,这群落难秀才的宿舍,已经没有带铅字的纸片了。他还常常在夜里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用眼角那点斜光,打量着每一个没有睡去的成员。现在,他那锐利的目光,一下盯在了范汉儒的脸上。他走到我们的炕沿前狐疑地说:“你们说啥子话哩?为啥子见我来又不说了?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是在对叶涛发泄你被调离鸡房的不满!”
我不愿他在我们眼前久留,应付地说:“没有。他没下过水田,分不清稻苗和稗草,正问我稻草和稗草的形状差别哩!队长,明天我们是不是去最边缘的那块水田拔草?”
我转移他注意力的提问,产生了效力,他下着命令:“明天开展稻田拔草竟赛,中午地头送饭,吃了饭连轴干,啥子龙门阵也别摆了,快快睡觉。”
他走后,我们继续刚才中断了的谈话,“六点钟”这才向我交代隐藏在他心中的秘密。
“该怎么对你说呐!也许有人生存的地方,就会产生爱情。你看,我们的祖先原始人,茹毛饮血,围树皮,住岩洞;生活比我们现代人不知要艰苦多少倍。可是他们并不因环境的极其艰苦而停止繁衍后代。”范汉儒摆开“龙门阵”,开始陈述他刚刚开篇的罗曼史,“我真想不到,在这个荒芜的地方,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这话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我奉‘黑姚期’之命,去一支女劳改队帮助女号鸡舍控制鸡瘟蔓延。她们监舍的周围,不仅有咱们这样的铁丝网,还有岗楼和持枪守卫的士兵。老弟,说实在的,看见这个阵势,我心里有点发怵。可是她们那位姓田的女队长,把我领进‘大墙’以后,却另是一番天地了——咱们这儿到处都是男人,那儿到处都是女人。年老的、年轻的、美的、丑的……老弟!咱们不谈这些‘女儿国’ 的观感,专谈和我命运发生联系的那颗星星。
在监房角落的一间医务室门前,田队长勒令我停下脚步。
“陶莹莹!”她向房里喊着。
“有。”一个身背红十字药箱的年轻女犯,从医务室走出来,低着头站在田队长面前。看样子,她是奉命配合我工作的,早已在医务室待命了。
“这是来帮助咱们队……”女队长显然在寻找最合适的称呼,她的话在嗓子眼卡壳老半天,才找出了准确字眼,……帮助咱们队控制鸡瘟的劳教人员。关于鸡舍消毒以及给鸡打针、服药等问题,你要听他安排。他是……他是……养鸡能手,他们队养鸡死亡率只有百分之三;而咱们高达百分之五十七。”
“是!”她仍然低着头。
“你服刑后,一直表现不错。”田队长貌似在告诫她,其实在对我发出警告, “要注意监规纪律,不许谈与养鸡无关的事情。”
“老弟!我真不知这位女队长是什么意思,鸡舍明明在‘大墙’外边,可她偏偏带我到气氛森严的‘大墙’里走了一遭。是信任?没有这样一种信任的方式…… 我头脑里‘轰’地一下明白了,这是对我不言而喻的提示:‘喂!到女监来的男人,应当知道法律是铁的。如果你这个劳教分子,做出什么不轨的事情来,对不起,你也会从‘铁丝网’到这‘大墙’里来的!’我不能不钦佩这位女队长的精明,她顶多三十四、五岁,但是她对我无言的警告已经充分表明她是一个很老练的劳改工作干部了。比起我们这位‘啥子’队长,简直没法放在一个秤盘里计算重量。”
雪落黄河静无声三
她把我们送出铁门,并没跟我们一块去鸡房,这表明她既对我们明以法纪,又给予我们应当享受的信任。
我们并排往鸡舍走去。我仰着头,她低着头。在穿过女号的菜园时,正在地里栽瓜点三的女囚,莫不用惊异的目光向我们行注目礼。她们头戴无檐的圆帽,身穿黑色囚衣,大概出于久不见男性的缘故,目光千奇百怪的。当然,有不少女囚用微笑向陶莹莹打招呼;但我理解,那些微笑包含的成分非常复杂:“陶莹莹!你真是鸡群之鹤,谁有和男人一块走路的权利呀?只有你——”“干嘛总低着头,仰起脸来走路嘛,让那大脑门的小伙子看看你,哼!保险他会……”叶涛,这都是我当时的胡思乱想,也许人家比出家的尼姑还厌恶红尘呢!
“穿过菜园,人渐渐稀疏了,我们只管往前走,谁也不说一句话。每到拐弯的地方,我就主动放慢脚步,好让她快走几步,示意去鸡舍的方向。只有在这一霎间,我才有可能看见她的侧影。她虽然是个医生,但也毫无例外地穿着黑色囚服。由于囚服上下一般粗,因而无法估量她的身材。但有一点我看得十分清楚,也许是由于黑色囚服当作天然底色的原因吧,她微露在外边的每个部位,都白得象雪。”
“我为了看清她的脸,有意装着系鞋带的样子,蹲在那儿等她回头。果然,我的心思没有白费,她听不见我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我的天响!真想不到在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居然会藏着个‘维纳斯’……不,这样形容她太抽象了。你看过电影《柳堡的故事》吗?她那张脸就象那部电影里的女主角的脸庞,不但眉眼都长得很是地方,而且面部线条显得十分柔和——一句话,是个恬静而俊秀的人儿。其实,我面前并没有镜子,但我突然感到我的丑陋。浓重的自卑感一下涌进了我的心扉。我……我赶忙低下了头。”
“老弟!人在神不守舍的当儿,往往会闹出笑话来的,就在我那心慌意乱的霎间,出了点不应该出的丑,刚才我对你说了。我蹲在那儿是装出系鞋带的样子,鬼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在我精神开小差的瞬间,竟将系得好好的鞋带,一下给解开了:当我站起来迈步向前走的时候,她抬了一下圆圆的下巴额,示意我的鞋带真地开了,然后转过身去。我从她微微颤动着的肩膀猜测,她一定是在笑我痴呆。
“我的脸蓦地涨红了。因为在世界上没有比做了蠢事,又被人家识破了更难为情的事情了。而我的慌乱行为,等于把我的心思,一下都贴到了大脑门上。我能不感到耳根发烧吗?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我索性遮丑地蹲在那儿,使劲系着被我解开的鞋带。我暗暗骂着自己:‘你呀!真是个不怕死的鬼!这是你作罗曼蒂克的梦的地方吗?说不定岗楼上的警卫正朝这里张望呢!你身旁是个什么人?囚犯,一个地地道道的囚犯。不要看她象个黑衣修女,说不定是个杀人犯哩!不然,为什么这么年轻就穿上了囚衣?’想起这些,我昏热的脑子开始冷却下来,匆匆系好鞋带儿站起身来往前走。
“我估计此时我脸上的表情,一定象块冰。她向我瞥了一眼,对我瞬息间的感情变幻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吃惊就叫她吃惊吧!我范汉儒虽说也是个‘二劳改’,比她强不了多少,但我毕竟是没穿囚衣的人。严格地说,这个鬼地方我是不该来的,是那阵强台风把我硬卷了过来,叫我这颗草籽在这儿落地生根的。我和她虽然走在一条路上,实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