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一)-第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很多人心目中,武侠小说非但不是文学,甚至也不能算是小说,对一个写武侠小说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件很悲哀的事情,幸好还有一点事实是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一样东西如果能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价值。
武侠小说不但存在,而且已存在了很久!
关于武侠小说的起源,一向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从太史公的游侠列传开始,中国就有了武侠小说。”这当然是其中最堂皇的一种,可惜接受这种说法的人并不多。
因为武侠小说是传奇的,如果一定要将它和太史公那种严肃的传记文学相提并论,就未免有点自欺欺人了。
在唐人的小说笔记中,才有些故事和武侠小说比较接近。
《唐人说荟》卷五,张骞的《耳目记》中,就有段故事是非常“武侠”的。
“隋末,深州诸葛昂,性豪侠,渤海高瓒闻而造之,为设鸡肫而已,瓒小其用,明日大设,屈昂数十人,烹猪羊等长八尺,薄饼阔丈余,裹馅粗如庭柱,盘作酒怨行巡,自作金刚舞以送之。昂至后日,屈瓒所屈客数百人,大设,车行酒,马行炙,挫碓斩脍,畏轹蒜齑,唱夜又歌狮子舞。瓒明日,复烹一双子十余岁,呈其头颅手足,座客皆喉而吐之。昂后日报设,先令美妾行酒,妾无故笑,昂叱下,须臾蒸此妾坐银盘,仍饰以脂粉,衣以锦绣,逐擘腿肉以啖,瓒诸人皆掩目,昂于奶房间撮肥肉食之,尽饱而止。瓒羞之,夜遁而去。”
这段故事描写诸葛昂和高瓒的豪野残酷,已令人不可思议,这种描写的手法,也已经很接近现代武侠小说中比较残酷的描写。
但这故事却是片断的,它的形式和小说还是有段很大的距离。
当时民间的小说、传奇、评话、银字儿中,也有很多故事是非常“武侠”的,譬如说,盗盒的红线、昆仑奴、妙手空空儿、虬髯客,这些人物就几乎已经是现在武侠小说中人物的典型。
武侠小说中最主要的武器是剑,关于剑术的描写,从唐时已比现代武侠小说中描写得更神奇。
红线,大李将军,公孙大娘……这些人的剑术,都已被渲染得接近神话,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其中对公孙大娘和她弟子李十二娘剑术的描写当然更生动而传神。
号称“草圣”的唐代大书法家,也曾自言:“始吾闻公主与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而得其神。”
“剑器”虽然不是剑,但其中的精髓却无疑是和剑术一脉相通的,由此可见,武侠小说中关于剑术和武功的描写,并非无根据。
这些古老的传说和记载,点点滴滴,都是武侠小说的起源,再经过民间的评话、弹词和说书的改变,才渐渐演变成现在的这种形式。
第一部分序(2)
《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和《三侠剑》就都是根据“说书”而写成的,已可算是我们这一代所能接触到的最早的一批武侠小说。
可是这种小说中的英雄,大都不是可以令人热血沸腾的真正英雄,因为在清末那种社会环境里,根本就不鼓励人们做英雄,老成持重的君子,才是一般人认为应该受到表扬的。
这至少证明了武侠小说的一点价值……从一本武侠小说中,也可以看到作者当时的时代背景。
现代的武侠小说呢?
我有很多朋友都是智慧很高,很有文学修养的人,他们往往会对我道:“我从来没有看过武侠小说,几时送一套你认为最得意的给我,让我看看武侠小说里写的究竟是什么。”
我笑笑。
我只能笑笑,因为我懂得他们的意思。
他们认为武侠小说并不值得看,现在所以要看,只不过因为我是他们的朋友,而且有一种好奇。
他们认为武侠小说的读者,绝不会是他们那阶层的人,绝不会是思想新颖的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嘴里虽然说要看,其实心里早已否认了武侠小说的价值。
而他根本就没有看过武侠小说,根本就不知道武侠小说写的是什么。
我不怪他,并非因为武侠小说的确给了人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使人认为就算不看也能知道它的内容。
因为武侠小说的确已落入了一些固定的形式。
——一个有志气,“天赋异禀”的少年,如何去辛苦学武,学成后如何去扬眉吐气,出人头地。
这段经历中当然包括了无数次神话般的巧合与奇遇,当然也包括了一段仇恨,一段爱情,最后是报仇雪恨,有情人成了眷属。
——一个正直的侠客,如何动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
这位侠客不但“少年英俊,文武双全”,而且运气特别好,有时甚至能以“易容术”化妆成各式各样的人,连这些人的至亲好友,父母妻子都辨不出他的真伪。
这种写法并不坏,其中的人物有英雄侠士,风尘异人,节妇烈女,也有枭雄恶霸,荡妇淫娃,奸险小人,其中的情节一定很曲折离奇,紧张刺激,而且很香艳。
只可惜这种形式已写得太多了些,已成了俗套,成了公式,而且通常都写得太荒唐无稽,太鲜血淋漓,却忘了只有“人性”才是小说中不可缺少的。
人生并不仅是愤怒、仇恨、悲哀、恐惧,其中也包括了爱与友情,慷慨与侠义,幽默与同情。
我们为什么要特别着重其中丑恶的一面?
第一部分序(3)
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如果真是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到达巅峰,至王度卢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现在无疑又已到了应该变的时候!
要求变,就得求新,就得突破那些陈旧的固定形式,去尝试去吸收。
《战争与和平》写的是一个大时代中的动乱和人性中善与恶的冲突,《人鼠之间》写的却是人性的骄傲和卑贱,《国际机场》写的是一个人如何在极度危险中重新认清自我,《小妇人》写的是青春与欢乐,《老人与海》写的是勇气的价值和生命的可贵。
这些伟大的作家们用他们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想像力和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心,有力地刻画出人性,表达出他们的主题,使读者在悲欢感动之余,还能对这世上的人与事看得更深,更远些。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写法,武侠小说也同样可以用,为什么偏偏没有人用过?
谁规定武侠小说一定要怎么样才能算“正宗”!
武侠小说也和别的小说一样,要能吸引人,能振奋人心,激起人心的共鸣,就是成功的!
有很多人都认为当今小说最蓬勃兴旺的地方,不在欧美,而在日本。
因为日本小说不但能保持它自己的悠久传统和独有趣味,还能吸收。
它吸收了中国的古典文学,也吸收了很多种西方思想。
日本作者能将外来文学作品的精华融会贯通,创造出一种新的民族风格的文学。武侠小说的作者为什么不能?
武侠小说既然也有自己悠久的传统和独特的趣味,若能再尽量吸收其他文学作品的精华,岂非也同样能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独立的风格,让武侠小说也能在文学的领域中占一席之地,让别人不能否认它的价值,让不看武侠小说的人也来看武侠小说!
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现在我们的力量也许还不够,但我们至少应该向这条路上走去,摆脱一切束缚向这条路上走去。
现在我们才起步虽已迟了些,却还是不太迟!
第一部分白玉美人(1)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
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
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这张短笺此刻就平铺在光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自粉红纱罩里透出来的烛光,将淡蓝的纸笺映成一种奇妙的浅紫色,也使那挺秀的字迹看来更飘逸潇洒,信上没有具名,却带着郁金香的香气,这缥缈而富有诗意的香气,已足够说明这封短笺是谁写的。
接到这封短笺的是北京城的豪富世家公子金伴花,他此刻就坐在桌子旁,那张白净而秀气,保养十分得法的脸,就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似的痛苦地扭曲着,眼睛瞪着这张短笺,就像是瞪着阎王的拘票。
精致的花厅里还有三个人,一个神情威猛须发花白的锦衣老人,背负着双手,在厅中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也不知踱过多少遍了,所走的路,只怕已可从北京到张家口。另一个颧骨耸起,目光如鹰,阴鸷沉猛的黑衣人,就坐在金伴花身旁,双手轻抚着放在桌上的一对精钢判官笔,干枯、瘦长、骨节凸出的手指,在灯光下看来也像精钢所铸。
这两人面色也是十分沉重,锐利的目光自窗子瞧到门,又自门瞧到窗子,来回瞧个不停。
还有枯瘦矮小,穿着朴素的秃顶老人,却只是远远坐在角落里闭目养神,他全身上下都瞧不出丝毫特别之处,只有一双耳朵,竟不知怎的不见了,却装着对灰白的假耳朵,也不知是什么铸成的。
锦袍老人走过桌子,拿起那张短笺,冷笑道:“这算是什么?请帖?借条?就凭这一张纸,就想将京城四宝中最珍贵的玉美人取走……”
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未免也将九城英雄瞧得太不值钱了。”
金伴花愁眉苦脸,嗫嚅着道:“但他就凭这种同样的纸,已不知取走多少奇珍异宝了,他说要在子时取走一样东西,谁也休想保存到丑时。”
黑衣人冷冷道:“哦,是么?”
金伴花叹了口气,道:“上个月卷兼子胡同的邱小侯就接到他一封信,说要来取侯爷家传的九龙杯,小侯不但将杯锁在密室中,还请了大名府的高手‘双掌翻天’雀子鹤和‘梅花剑’方环两位在门外防守,可以说是防守得滴水不漏,但是过了时候开门一看……唉!九龙杯还是没有了。”
黑衣人冷笑道:“万老镖头既不是雀子鹤,我‘秃鹰’也不是方环,何况……”
他瞧了那秃顶老人一眼,缓缓接道:“还有天下盗贼闻名丧胆的英老前辈在这里,我三人若是再制不住那楚留香,世上只怕就没有别人了。”
秃顶老人眯起眼睛一笑,道:“西门兄莫要为老朽吹了,自从云台一役后,老朽已不中用了,靠耳朵吃饭的人耳朵被人割去,岂非犹如叫花子没有了蛇耍?”
别人若是如此惨败,甚至连双耳都被割去,对这件事非但自己绝口不提,有人提起,也立刻要拔刀拼命,但他却面带微笑,侃侃而言,还像是得意的很。
那锦袍老人正是京城万胜镖局总镖头“铁掌金镖”万无敌,此刻手捋长髯,纵声笑道:“江湖中人谁不知道秃鹰耳力天下无双,云台一役虽然小败,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装上这对白衣神耳后,耳力只有更胜从前。”
秃鹰摇头笑道:“老了,不中用了,此次若非一心想见识见识这位强盗中的元帅,流浪中的公子,是再也不会重出江湖了。”
金伴花突然笑道:“闻得江湖人言,英老前辈只要听到一人的呼吸之声,便可分辨出那人是男是女,有多大年龄?是何身份?无论是谁,只要他的呼吸声被英老前辈听在耳里,就一辈子再也休想逃掉,无论他逃到哪里,英老前辈都追得到。”
秃鹰眼睛眯得只剩下一线,笑道:“江湖传闻,总有夸张之处。”
只听晚风中隐隐传来更鼓之声,生死判霍然站起,道:“子时到了。”
金伴花冲到墙角,掀开一幅工笔仕女图,里面有道暗门,他开了暗门,瞧见那紫檀雕花木匣还好生生在里面,不禁长长松了口气,转首笑道:“不想三位威名,竟真的将那楚留香吓得不敢来了。”
生死判仰首笑道:“楚留香呀楚留香,原来你也是个……”
突听秃鹰“吁——”的一声,生死判笑声立顿,窗外有个低沉而极有吸引力的语声带笑道:“玉美人已拜领,楚留香特来致谢。”
万无敌箭步冲到窗前,一掌震开窗户,只见远处黑暗中卓立着一条高大的人影,手里托着个三尺长的东西,在月光下看来,晶莹而滑润,他口中犹在笑道:“戌时盗宝,子时才来拜谢,礼数欠周,恕罪恕罪。”
金伴花早已面无人色,颤声道:“追!快追!”
烛影摇红,风声响动,生死判万无敌已穿窗而出。
秃鹰沉声道:“那真是玉美人?”
金伴花跺脚道:“我瞧得清楚不会错的。”
跺脚之间,人也跃出,原来这世家公子,武功竟也不弱。
秃鹰却微微摇头,冷笑道:“别人会中你的计,但我……哼!”
眼睛盯着那紫檀木匣,一步步走了过去。
突听身后“当”的一声巨响,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原来他白衣神耳乃合银所铸,传声之力特强,这一声大震,直将他耳膜都快震破,他对这双神耳从来最是得意,委实做梦也未想到还有这点要命的坏处,大惊之下,凌空一个翻身,双掌已连环击出,但身后哪有人影。
只听窗外又是“当”的一声,秃鹰双足往后一蹬,身影飞扑而出,窗下“嗡嗡”之声犹自不绝,却是面铜锣。
秃鹰面色立刻惨变,失声道:“坏了!”
疯狂般转身跃回窗内,只见那紫檀木匣还是安然无恙,但另一扇窗子的窗帘,却在不住飘动。
秃鹰石头般怔住在那里,面上的神情极是奇特,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口中不住喃喃道:“楚留香呀楚留香,你果然厉害,但你也莫要得意,你语声既已落在我耳中,就总有一天被我找着的。”
身后风声嗖嗖,万无敌、生死判、金伴花已接连掠回,万无敌手里抱着个三尺长的玉雕美人,笑道:“原来那竟是在骗人,这玉美人是假的。”
生死判道:“虽是假的,好歹也值几两银子。这叫做偷鸡不着蚀把米,堂堂盗帅,今夜也算栽跟斗了。”
秃鹰双目失神地瞧着那紫檀木匣,喃喃道:“这是假的,真的呢?”
金伴花面色又变,颤声道:“真……真的自然在……在匣子里。”
嘴里说,人已冲了过去,打开匣子。匣子里哪里有什么玉美人,金伴花惊呼一声,晕了过去。
万无敌过去一瞧,只见匣子里赫然又有张淡蓝的纸笺,发出同样缥缈而浪漫的香气,同样挺秀的字迹写着:
公子伴花失美,
盗帅踏月留香。
第一部分白玉美人(2)
现在,他舒适地伏在甲板上,让五月温暖的阳光晒着他宽阔的,赤裸着的,古铜色的背。海风温暖而潮湿,从船舷穿过,吹起了他漆黑的头发,圣宝的手臂伸在前面,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握着的是个晶莹而滑润的白玉美人。
他却似已在海洋的怀抱里入睡。
这是艘精巧的三桅船,洁白的帆,狭长的船身,坚实而光润的木质,给人一种安定、迅速、而华丽的感觉。
这是初夏,阳光灿烂,海水湛蓝,海鸥轻巧地自船桅间滑过,生命是多彩的,充满了青春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