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之父蔡元培 作者:陈军-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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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正当巴黎和谈的签字日期一天天逼近时,梁启超又听说了北京政府临时变卦的消息。段祺瑞密电陆征祥,命令他在条约上签字。顾维钧也软了下来,见大势所趋,还是保一顶乌纱算 梁启超气得又开始咯血,几个月国内共拍来七千余封警告电函,政府最终还是一意孤行,看来在出卖主权上已铁了心。他也铁下心跳出来抗争了,与手下几位一商量,决定再打学生这张牌。可苦于北京太远,他又找了吴稚晖和李石曾,马上分头去发动中国留法学生紧急行动。就在6月28日和约签字这一天,几百名愤怒的学生突然包围了中国代表团寓所。陆征祥怕再遭受曹、章的下场,终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被迫对巴黎各报发表了正式声明,表示中国代表团为正义、为国家只有拒签和约,以待世界舆论的最后裁判。
虽然巴黎和会在中国代表缺席的情况下,还是由几个大国签订了《凡尔赛条约》,但“五四运动”所提出的全部条件,倒是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当我们追溯往事时,无不为当年的爱国学生运动深表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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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正坐在《每周评论》的编辑部里,也开始烦躁地抽起了烟。当时的编辑部设在南城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79号,陈独秀被捕后,主编杂志的担子就落在他和李大钊肩上。暑假里,李大钊去了昌黎的五峰山度假,这一期刊物就轮到他主编 他的对面坐着罗家伦,这几天罗家伦在为杜威做翻译,空下来就跟着他四处乱跑。
胡适碰到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他曾发誓二十年不谈政治,但今天看来要破例 他翻开前几期杂志,发现四月的《每周评论》发表了《共产党宣言》(摘译)。五月的《新青年》出版了“马克思主义专号”,又发表了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他终于有点不满地叹息了一声:
“仲甫和守常色彩过于左倾,现在两份杂志都成了‘主义派’的天下啦!”
罗家伦因空下来常去安福俱乐部打探消息,也向先生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情报:
“现在连王揖唐也在高谈社会主义了,前几天安福系的报纸和日文的《新支那报》,都极力恭维这位安福系首领主张民生主义的演说。他们还设立了‘民生主义研究会’,如果守常先生听了不知会如何感叹呢!”
胡适轻蔑地摇摇头,说:“由此可见‘主义派’的荒诞了,王揖唐的表演还不够给我们一个教训 看来我也要谈点政治 ”
虽然胡适不便与罗家伦明说,但心里对“五四运动”始终有点耿耿于怀。这场学生运动毕竟太政治化了,口号满天飞,许多学生领袖也萌发出狂热的政治欲望,开始频繁地与各大党派接触。表面上看,全国一下涌现出了几百份白话报刊,通过论辩和传播,白话文运动好像还得到了普及。但事实上他倡导的文学革命和学术革命已完全变了味。既然无法避免谈政治,那就谈点针对社会主义、布尔什维克主义、无政府主义的基本问题吧。再说他的导师杜威也批评他对国事不够热情,在演讲时一再赞美“五四运动”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看来他是要谈点与众不同的见解了,不过那是英美派自由知识分子的民主政治。
胡适用手扶了一下眼镜说:“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主张一个一个地研究问题,一点一滴地解决问题。”
罗家伦忍不住问:“这不是杜威的实用哲学 ”
他给杜威当了几天速记员,对那次《思想的派别》的演讲还记忆犹新。
胡适眯着眼睛说:“也可以这样说,我们倡导新文化运动有两大任务,破坏和建设。仲甫他们看来是要一味破坏下去了,建设的任务只有我来承担 我准备围绕问题和主义写一篇文章,也算是谈政治的开端吧。”
这天夜里,胡适闭门谢客,为《每周评论》写下了那篇著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从此引发了一场不小的论战。
虽然胡适并不赞成李大钊的布尔什维克主义,但他文章抨击的对象主要是安福系。他的最初目的显然是要与王揖唐之流的“社会主义”划清界限。还有,他认为空谈好听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无耻的政客利用。“五四运动”后学生一登上政治舞台,安福系和研究系的政客,都开始制定了拉拢北大学生的策略。所以,胡适在文章中指出:
现在连安福部也来高谈民生主义了,这不够给我们这班新舆论家一个
教训 什么教训 这可分三层说:
第一,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
是鹦鹉和留声机器都能做的事。
第二,空谈外来进口的“主义”,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切主义都是
某时某地的有心人,对于那时那地的社会需要的救济方法。我们不去实地
研究我们现在的社会需要,单会高谈某某主义,好比医生单记得许多汤头
歌诀,不去研究病人的症候,如何能有用
第三,偏向纸上的“主义”,是很危险的。这种口头禅很容易被元耻
政客利用来做种种害人的事。欧洲政客和资本家利用国家主义的流毒,都
是人所共知的。现在中国的政客,又要利用某种某种主义来欺人 罗兰
夫人说,“自由自由,天下多少罪恶,都是借你的名做出的!”一切好听
的主义,都有这种危险。
这三条合起来看,可以看出“主义”的性质。比如“社会主义”一个
名词,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和王揖唐的社会主义不同;你的社会主义和我的
社会主义不同;决不是这一个抽象名词所能包括。你谈你的社会主义,我
谈我的社会主义,王揖唐又谈他的社会主义,同用一个名词,中间也许隔
开七八个世纪,也许隔开两三万里路,然而你和我和王揖唐都可自称社会
主义家,都可用这一个抽象名词来骗人。这不是“主义”的大缺点和大危
险
我再举现在人人嘴里挂着的“过激主义”做一个例:现在中国有几个
人知道这一名词做何意义?但是大家都痛恨痛骂“过激主义”,内务部下
令严防“过激主义”,曹锟也行文严禁“过激主义”,卢永祥也出示查禁
“过激主义”。前两个月,北京有几个老官僚在酒席上叹气,说“不好了,
过激派到了中国 ”前两天有一个小官僚,看见我写的一把扇子,大诧
异道,“这不是过激党胡适 ”哈哈,这就是“主义”的用处!
我因为深觉得高谈主义的危险,所以我现在奉劝新舆论界的同志道:
“请你们多提出一些问题,少谈一些纸上的主义。”
更进一步说:“请你们多多研究这个问题如何解决,那个问题如何解
决,不要高谈这种主义如何新奇,那种主义如何奥妙。”
现在中国应该赶紧解决的问题,真多得很。从人力车夫的生计问题,
到大总统的权限问题;从卖淫问题到卖官卖国问题;从解散安福部问题到
加入国际联盟问题;从女子解放问题到男子解放问题:……哪一个不是火
烧眉毛的紧急问题?
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去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女子如
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不去研究安
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去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
还要得意扬扬夸口道,我们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罢,这是自欺
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为什么谈主义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研究问题的人那么少 这都由于
一个懒字。
高谈主义,不研究问题的人,只是畏难求易,只是懒。
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主义”。
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没有学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
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种种学说和主义,我什1都应该
研究。有了许多学理做材料,见了具体的问题,方才能寻出一个解决的方
法。但是我希望中国的舆论家,把一切“主义”摆在脑背后,做参考资料,
不要挂在嘴上做招牌,不要叫一知半解的人拾了这些半生不熟的主义去做
口头禅。
李大钊一回京就看见了胡适的文章,尽管他以温和忠厚著称,但觉得对方公开冲着他而来,心里真有点生气 正好这天张国焘和邓中夏来他家,李大钊就提高嗓门说:
“胡适真是胡说,不懂主义,怎么研究问题呀?”
邓中夏想起了一个笑话,嘴巴就咧开 胡适在北大被称为最好的教书匠,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讲的比写得更好。偶尔说瘾大发,白话口语,之乎者也,也全然不顾 有一回他一口气在黑板上写了“孔说”、“孟说”,越说越来瘾,最后当发表自己意见时,竟在黑板上写了“胡说”,惹出了一场“哄堂听胡说”的大笑话。
张国焘却扬言要亲自上胡适家辩论,说让他也看看青年布尔什维克的锋芒。
李大钊宽厚地摆摆手,说:“胡先生是主张学术讨论的,在北大平时只有我爱谈点主义,还是由我来迎接挑战吧!”
李大钊的《再论问题和主义》在《每周评论》发表那天,胡适正在陪杜威先生吃饭,旁边坐着傅斯年和罗家伦。八月的天气格外闷热,胡适读完后眉头紧锁,半日不语。他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守常是有些误会了,尽管他的语气比那位蓝志先客气。蓝志先是梁启超研究系的文胆,也是北大同事。他见了胡适的文章后,抢在李大钊之前就写了一篇《问题和主义》。蓝志先算是读懂了胡适的用意,完全帮着安福系抨击他,言辞比李大钊激烈多 胡适是讲究民主的,照样亲手编发了这篇文章。
傅斯年从李大钊的文章里闻到了火药味。守常先生不愧是位坦荡的君子,见他开门见山地说:
《新青年》和《每周评论》的同人,谈俄国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议论
很少,仲甫先生和胡适先生,一方面要与旧式的顽逆思想奋战,一方面要
防遏俄国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潮流,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欢谈谈布尔什维克
主义的……
傅斯年也觉得李大钊误会了胡适,他完全把胡适当成对手了,一发而不可收地批评起来。
杜威者头对这场论战倒是挺感兴趣。他来中国已有些日子,作为一位哲人,自然有过人的见解。见他幽默地耸了耸肩膀,笑着对胡适说:
“胡先生这回要四面受敌了,因为你的文章既没有想清楚,更没有讲清楚。”
胡适终于沮丧地低垂下脑袋,说:“唉!谁让我们正好生活在中国的大动乱时代 在这个动乱的时代,尽管我们心智的版图上早就浮印着中国的轮廓,但外来的观念和思想,又像狂风暴雨一般冲击而来。目前的中国,阶级对抗也实在太激烈 所以‘革命’这个字眼最容易被人接受和利用。在守常等人眼里,我和杜威先生肯定成了西方来的传教士,是来宣传西化理论的。其实对社会主义的研究,我相信不会比他们差。”
傅斯年赞同地点了下头,与罗家伦轻声交谈起来。他俩知道胡先生确实读了不少这方面的书,其实他和李大钊一样,也是非常虔诚地思索着中国的出路。
杜威先生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那睿智的目光终于触及到一个沉重的话题。他用充满哲理的语言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他对中国问题的关注:
“我亲爱的青年朋友们,现在我们必须回答一个共同关注的问题,如何面对世界,寻找本民族的出路?为什么叫面对 对中国人来说,面对不言而喻包含着对抗的意思。一个欧洲人,绝不会说,他一生下来就‘面对’东方文化。因为他的文化两个世纪以来一直是世界的主流。他生下来只有自我意识,没有对抗意识。他们怀着自由派的理想主义,真诚地相信自己正沿着一条万无一失的平坦大道走向美好的世界。而对于中国的知识分子,自十九世纪维新变法以来,就一直笼罩在绝对专制,险象环生,大难临头的压抑和紧张之中。二十年前的梁启超,勇敢地发出了‘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的呼吁。今天我发现你们仍在重复前人的痛苦和努力。中国到底往哪里走?李大钊先生提倡苏俄的阶级战争,陈独秀先生向往法兰西的民主自由,而胡适先生更看重欧美的自由主义。这自由主义其实是一种社会政治制度,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只有全社会多数人都具备了这样的生活态度,树立了正确的公民意识,这个社会才可以算是一个现代化的社会,这个国家才可以成为一个法治国家。中国要达到这个目标,还有漫长而曲折的路程。而这次的‘五四’和新文化运动,却使我消除了西方人意识中长期存在的关于中国人冷漠、狭隘的陈词滥调。明知政治行动充满风险却义无反顾,明知希望没有结果仍一如既往地前进。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把这些青年知识分子比作希腊歌剧中的合唱班,尽管他们的声音有时太尖锐太刺耳,尽管他们的姿态有时太过于形式化,但他们还是同传统的合唱班不一样,他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们拥有一种离开自己的既定位置走向政治舞台中央的巨大力量。不过这样做的人,往往比别人多一分风险,甚至会很早就死去。但不可否认,他们是民族的精华和希望。他们使我又思考起一个新的问题,中国的出路除了西化、苏化这两条路之外,还有第三条路 讲到这里,我非常欣赏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的文化态度。他是试图沟通中西,寻找本民族出路的一位伟大的启蒙思想家。而胡适先生注重文化建设,提倡多研究和解决中国实际问题的务实精神,从长远讲都是值得称道的。只是在这四分五裂,吵吵嚷嚷,务虚不务实的时代里,没有人会理睬他微弱的声音。这是中国思想界的悲哀,你们将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呀!”
同桌的三位中国人,都被他那种悲天悯人的内心独白感动 他们看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自康、梁变法以来,已整整二十个年头了,可是中国仍在重复前人的痛苦和努力,整个民族的智慧就消耗在这一代又一代的重复之中。
傅斯年的炮筒子性格,终于忍耐不住地爆发出来 见他瞪大眼睛说:
“翻开中国的历史,真不免让人生气。他妈的,为什么每一代人都得自己吃一次蜘蛛,吃得满嘴黑毛绿血,才明白蜘蛛是不好吃 ”
这天夜晚,胡适回家后长吁短叹,难以入眠。他想起与李大钊的友谊,想起幼年胡家大院内的闷斗和寡母的忍辱负重,终于又起床给李大钊写了封充满温情的信。
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做的事多着呢!耶稣说的好,收成
是很丰足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 我们岂可自相猜疑,自相残害,减损
我们自己的光和热
我是一个爱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