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之父蔡元培 作者:陈军-第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最早领教陈独秀那种凌厉文风的还是他的《扬子江形势论略》。当时令他惊异和钦佩的是,这位才18岁的年轻人,除了因乡试去过一次南京,并没到过其他地方。但在文中竟然对长江水文及两岸地貌了解得如此细致入微,并进而提出了他对建设江防的方案。好像他对长江及南北两岸做过实地考察似的。今天,当他一看到标题上“文学革命论”五个大字,又不禁怦然心动。他被这位领袖欲极强的人的霸悍文风所吸引,忍不住一气读了下去。他不得不佩服此公的气魄和才情,你看,文章一开始,就以磅礴之势,纵横中外,点明了发动这场文学革命的初衷大义。
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何自来乎?日,革命之赐也。欧语所谓革命者,
为革新更新之义,与中土所谓朝代鼎革,绝不相类;故自文艺复兴以来,
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有革命,伦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学艺术,亦莫不有
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兴而进化。近代欧洲文明史,宜可谓之革命史。故
曰,今日庄严灿烂之欧洲,乃革命之赐也。然我国政治界虽经三次革命,
而黑暗未尝销减,大半原因是盘踞吾人精神界根深蒂固之伦理道德文学艺
术诸端,莫不黑幕层张,垢污深积。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文学。
最令他叹息的还是陈独秀那种狂飚突进,一锤定音的性格。与他淋漓酣畅的文笔相比,胡适之确实太温和 他隐隐觉得,随着以下主张的提出,沉闷的中国将掀起一场精神风暴。
文学革命之酝酿已非一日,其首举义旗之急先锋,则为吾友胡适。余
甘冒全国学究之敌,高张‘文学革命军’大旗,以为吾友声援。旗上大书
特书吾革命军三大主义:曰,推倒雕琢的阿诙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
情的国民文学;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
文学;曰,推倒迂晦的艰涩的山林文学,建设明了的通俗的社会文学。有
不顾迂儒之毁誉,明目张胆以与十八妖魔宣战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的大
炮,为之前驱!
蔡元培被这激扬文字所感染,情绪先亢奋起来。他把文稿递给钱玄同,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上海,回到了他办《警钟日报》时的日日夜夜。他像喝了杯快酒,面色潮红地感叹道:
“仲甫不愧是位老革命党,始终不忘文学革命是启迪民智,改造社会的利器。嗨!与仲甫在一起,浑身的血都会燃烧呵!”
他环顾一眼这凌乱狭小的房间,面容闪现出一种慈祥恺梯的感情。
“想不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学革命军司令部。哎!你那要拖四十二生大炮宣战的十八妖魔,又是何物 ”
陈独秀受到赞赏,来了情绪。他快活地眨着眼睛,卖弄起来。
“主要指明中叶以后的前七子和后七子,还有桐城派的归有光、方苞、刘大白和姚燮。这前七子以李梦阳和何景明最著名,那后七子以李攀龙和王世贞为代表。他们都是文学的拟古主义者,自然列入扫荡范围 至于归有光,虽然也反对拟古,但因太推崇唐宋八大家,也必须炮轰。还剩下的三位妖魔最为可恨,虽是同乡,因一味吹捧拟古的骄文,非用重炮炸得血肉横飞才肯鸣金收兵。”
众人听了大笑,钱玄同却一反常态,故意抬起杠来。
“不对,你对桐城老乡还似乎留着点面子。如要我参战,就干脆直呼为‘桐城谬种、选学妖孽’!”
陈独秀先是一愣,见他怒目圆睁,气势逼人,倒真有点心怵起来。说实话,他和胡适发起这场文学革命,又把《新青年》迁来北京,最担心的就是北大。在北大,又最担心这帮国学深厚的章门弟子,如能把这位疯态可掬的钱玄同拉过来,阵容将为之大变。据他所闻,这位章门弟子也快谢师 章太炎是古文经学大家,在辛亥前就写文章痛斥过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而钱玄同却在六年前改弦易帜,拜同乡前辈崔适为师,研究起今文经学来。最近还为康有为的文章写了序文,说了许多好话。
陈独秀瞥了一眼这位性格多变的小老弟,用一种带点儿鼓动的口吻说:
“完全接受批评,咱们一言为定如何?你马上来一篇重磅级的。”
钱玄同是个爽快人,最喜欢热闹。看了两位的文章早已心痒,略一沉思,就答应
“好!我来给胡适写一封信,搞点小批评大帮忙的招式助助威。”
正当陈独秀面露喜色时,钱玄同又冷不丁地捅来一枪,弄得他好生尴尬。
“不过,要搞文学革命,旧瓶装新酒不行。你看看胡适和你自己的文章,口号叫得震天响,却满嘴的之乎者也腐儒腔。我提议,今后《新青年》的文章一律改用白话。说实话,我对孙文本来印象不错。但一见他老是用文言大谈革命方略,入党还要捺手印,搞宣誓效忠那一套就反感。”
陈独秀倒从心里佩服起他来,感慨地对蔡元培说:“我自认为是个激进派,想不到当今世上惟玄同的思想最激进,又最清晰。”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鼻隆脸阔的沈尹默。
“好个沈二,听说刘三也快来北大 兼士兄弟身体好些了 ”
“好些了,嫂夫人 ”见沈尹默叫得亲切,高君曼忙从里间出来陪客。因是熟人,三人谈起往事,倒很随便。
沈尹默向蔡元培介绍道:“仲甫是1909年到杭州定居的,刘三当时已是江南著名文人,两人又同在陆军小学任教。当时大家正逢年少,过的又是诗酒豪情的生活,正像仲甫在诗中描绘的让人难忘呵!”
他显然动了感情,用一口与钱玄同相似的吴兴话低首轻吟起来。“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陈独秀也逸兴遗飞,仿佛又回到了西子湖畔。他风趣地说:“记得我第一次见面就骂你字写得不好,多年不见,来!写个条幅看看。”
当时在北大,沈尹默的字已小有名声。见众人不解,他又调侃起来。
“我与仲甫相识还真可谓文坛趣事呢。记得有一天,我和老大沈士远到刘三家饮酒。回家后即兴写了首五言古诗,翌日送请刘三指教。刘三张挂于壁间,正好被来访的仲甫看见了,便问这沈尹默何许人也。第二天,他就找到我寓所来 一进门,就大声地说,我叫陈仲甫,昨日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却其借入骨。当时我听了颇觉刺耳,但转而一想,我的字确实不好呀。也许是受了他当头一棒的刺激,从此就发愤钻研书法 ”
蔡元培轻声地开导范文澜,说:“这就是仲甫的可爱之处,事先没人介绍,又是第一次上沈二家,就敢给主人当头一棒。这种坦率挚诚的性格,已不多见 所以我们看人处世,都要抓住本质。”
沈尹默还言犹未尽,又接着说:
“仲甫也有一大缺陷。他工宋诗,每当革命低潮心情苦闷时,诗做得极好。像在杭州时,他常以香草美人自况,有时于脆就以屈子自喻。如他的‘湘娥鼓瑟灵均泫,才子佳人共一魂。’还有‘坎坷复踽踽,慷慨怀汨罗。’但到他政治活动顺利时,就只有政论文 我看今日的仲甫,只会议论文学革命,绝对写不出好诗。所以,我对他的评价也是,诗第一,文第二,演讲最差。此公一口安庆土话,到北大教书,怕要误人子弟呢。”
一席话惹出满屋子的笑声,驱散了心头的寒气。陈独秀指着沈尹默的鼻子骂道:“你这人好损呵,人家刚到就这般待我。记得当初我还为你写过《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两首诗呢。”
沈尹默笑着拱手作揖,“小弟有礼了!不过,你那首‘夜雨狂歌’倒真写得瑰丽奇诡。以长吉的诞幻,嗣宗的咏怀,合为一手者惟仲甫也。来!笔墨伺候。我将它誊写出来,一则请你指点书法,二来也让诸位领略兄的诗才。”
范文澜忙上前磨墨理纸,沈尹默略一沉思,便一气默写下去。
夜雨狂歌答沈二
黑云压地地裂口,飞龙到海势蝴囗。
喝日退避雷师吼,两脚踏破九州九。
九州嚣隘聚群丑,灵琐高扁立玉狗。
烛龙老死夜深黝,伯强拍手满地走。
竹斑未灭帝朽骨,来此浮山去已久。
雪峰东奔朝峋嵝,江上狂夫碎白首。
笔底寒潮撼星斗,感君意气进君酒。
滴血写诗报良友,天雨金栗泣鬼母。
黑风吹海艳地纽,羿与康回笑握手。
钱玄同率先喝彩道:“好一个‘笔底寒潮撼星斗’,气势不让古人呐!”
蔡元培不愧是位老翰林,也咬文嚼字地评价起来。“仲甫作诗意境绝高,胎息亦厚,高傲愤世之情,非时人士流所能窥也。”
陈独秀自嘲地摆摆手,说:“我可只是个八股秀才,不登你那大雅之堂。不过多年不见,尹默老弟的字倒是大有长进了,工力之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但字外无字这一点,与几年前无大异也。你是学二王一路的,据我所知,存世的王献之数种近真,王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序之下。就是刻意去学,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不知尊见以为如何 ”
那天下午,大家谈兴甚浓。不知不觉已近黄昏。蔡元培原想与陈独秀商议些学校的事,他是想从文科入手,整顿校务的,又觉得今天不是时候。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 临走时,又意味深长地关照陈独秀:
“请以我的名义给胡适写一封信,听说他七月份将通过博士论文,请他务必来北大任教,待遇尽可能从优。”
快出门时,钱玄同又叫嚷着回转身直奔案头,将那张条幅折好放进了皮包,得意地说:“仲甫的诗,沈二的字,数百年后传给子孙,可能还是件宝物呢。”
是夜,范文澜在日记上写下如下印象——
《新青年》同仁提倡白话文,却用文言文写作;
钱玄同见长兄要行跪拜之礼,却是当今中国最激进,最清醒之人;
沈尹默当初字极俗入骨,如今仍字外无字;
陈仲甫革命低潮时诗极好,如今只写政论文,且文风霸悍。
他将日记拿给傅斯年看,众人都觉得好笑。
当时这四号宿舍,除傅斯年和顾颉刚外,还有两位怪人。一位是狄君武,当时名福鼎,是个专心研究词章的,有时唱唱昆曲,不大关心政治。另一位信佛,叫周烈业,整日阿弥陀佛地钻研佛经,一心想去名山古刹做方丈。傅斯年鬼点子多,眨眨眼睛说:
“我看还可以加上一条,蔡孑民中西合壁,满脑子办学新思想,却是位好好先生,很容易被人左右。”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傅斯年却正色道:“我今后真要给蔡先生提个建议,一是北大应办份日报,把每天的事公布于众,让大家都来关心学校。二是有可能的话,让我们学生也来办份刊物。北大历来有师生间问难质疑,坐而论道的风气,法国的大学就很重视培根的‘集团研究’。”
范文澜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很是佩服,便充满自信地说:“凭蔡先生的胸襟和气局,一定会答应的。”
4
寒夜上空,悬一轮硕大的白月亮。恍如那灵性的上苍,用慈悲之眼,俯视着无数仰天浩叹者的心事。
蔡元培正伏案在给吴稚晖写信。银色的月辉,洒满了信笺。他仿佛又回到了巴黎,在午夜的咖啡馆,在寂静的乡间小道,与老友娓娓交谈心中之隐。
写着写着,他无奈地搁下笔。只觉得那颗焦虑的心正满渗出惆怅。来北大已近半月,整日地杂务缠身,许多想办的正事却一筹莫展。他并不是没有思路,又强打精神继续写道:
大约大学之所以不满人意者,一在学课之凌杂,二在风纪之败坏。救
第一弊,在延聘纯粹之学问家,一面教授,一面与学生共同研究,以改造
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救第二弊,在延聘学生之模范人物,以整饬
学风。近日北大前任学监主任张君坚欲辞职,意欲请先生惠然肯来,屈就
此职。校中本有言语学概论一科,每周三时,无人担任,并欲请先生主讲,
兼可于国音统一之义同时研究,渐组织一言语学研究所《文科本有言语学
一门》,傥亦先生所许可与……
“敬恒兄真能来 ”
他恺然地望着窗外的月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吴稚晖长他三岁,为江苏常州人氏,他们可是多年的挚友。记得最早认识他还是在本世纪初叶的日本,蔡元培第一次抵达东京,就碰上了吴稚晖率领的留日自费生与清驻日公使蔡钧的冲突。蔡钧怕他是革命党,拒不保送他们入成城陆军学堂。火冒三丈的吴稚晖就带着二十六人到公使馆请愿,蔡钩也不是等闲之辈,先勾结日本警察厅出动警力弹压,后又请日方将他驱逐出境。孙中山怕日方在海上将他交给清廷发生意外,便请蔡元培设法相送。他毅然中止游历,承担起护送之责。
以后,他们相濡以沫地在上海从事革命活动。在南洋公学退学风潮中他顶着压力创办爱国学社时,吴稚晖毅然出任学监,并在此时认识了心存大志的李石曾。当《苏报》案中章太炎怀疑因吴稚晖告密,害他和邹容锒挡入狱时,又是蔡元培挺身而出为其辩白,维护了老友的声誉。他是在1907年去德国的,在漫长的留学生涯中,他和吴稚晖、李石曾可为志同道合的密友。他们曾一起和张继创办《新世纪周刊》,竭力推崇无政府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当武昌起义胜利的喜讯传到莱比锡大学时,蔡元培又频繁地与客居伦敦的吴稚晖通信,分析袁世凯复出后的种种危险,并亲自给中山先生写信,建议在德国购买最先进的火炮装备革命党人。
辛亥革命胜利归国后,又一起和汪精卫、张继等鼓吹“八不主义”,组织了“进德会”。在“二次革命”中,又商议创办了《公论》报,撰文讨袁。直至前年,他们还共同在法国倡导过勤工俭学。并在去年与法国教育界的社会名流欧乐等成立了华法教育会,他自己亲自出任中方会长。
“敬恒见真能来北大 ”
他又在心底喃喃自问,如吴稚晖真能来北大他将如虎添翼。几天来,汤尔和、沈尹默、马叙伦还有远在上海的张元济等一帮浙江同乡,都不断地向他荐人。他也曾为此排过一份长长的名单,这些人中有他在上海教育会和南京教育部时的旧友,如蒋维乔、王云五等。还有与《新青年》关系密切的章士钊和他的《甲寅月刊》同仁,如高一涵、刘叔雅和李守常。但在心底里,他更想引进一些精神领袖式的模范人物,一些曾在本世纪的中国政坛叱咤风云的大学者,他们中自然闪烁着吴稚晖、李石曾和汪兆铭的身影。他是多么留恋昨夜的梦境呵,天亮时还在嗔怪唤醒他的黄仲玉。
那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的大场面,迎着早春的霞光,在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中,他领着上千名师生站在大门口,欢迎刚应聘到校的学监主任吴稚晖和庶务主任李石曾。还有与当今政坛要人关系密切,又精通逻辑和法学的新任图书馆主任兼教授章士钊。在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