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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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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送来了三壶热茶。许三观看着盐和热茶,对他们说:
    这么多盐,我吃不了,其实有了茶水,没有盐我也能喝下去。”
    他们说:“盐吃不了你就带上,你下次卖血时还用得上。茶水你现在就喝了,你趁
热喝下去。”
    许三观对他们点点头,把盐放到口袋里,坐回到刚才的石阶上,他这次舀了半碗河
水,接着拿起一只茶壶,把里面的热茶水倒在碗里,倒满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
巴说:
    “这茶水真是香。”
    许三观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们说:
    “你真能喝啊。”
    许三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来说:
    “其实我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
    然后他看看放在石阶上的三只茶壶,对他们说: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三只茶壶是谁家的,我不知道应该还给谁?”
    他们说:“你就走吧,茶壶我们自己会拿的。”
    许三观点点头,他向两边房屋窗口的人,还有站在石阶上的人鞠了躬,他说:
    “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我只有给你们鞠躬了。”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林浦的医院,医院的供血窒是在门诊部走廊的尽头,一个和李
血头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的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对面没有
门的厕所。许三观看到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李血头的一样脏,许三观就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这里的血头,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为你
经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两条胳膊经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们那里的李血头一样,
我还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般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许三观在林浦的医院实了血,又在林浦的饭店里吃了一盘炒猪肝,喝了二两黄酒。
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开始知道
寒冷了,他觉得棉袄里的身体一下子变冷了,他知道这是卖了血的缘故,他把身上的热
气卖掉了。他感到风正从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阵阵抽搐。他就捏紧
了胸口的衣领,两只手都捏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拉着自己在往前起。
    阳光照耀着林浦的街道,许三观身体哆嗦着走在阳光里。他走过了一条街道,来到
了另一条行道上,他看到有几个年轻人靠在一堵洒满阳光的墙壁上,眯着眼睛站在那里
晒太阳,他们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们声音响亮他说着,喊着,笑着。许三观在他们面
前站了一会儿,就走到了他们中间,也靠在墙上;阳光照着他,也使他眯起最眼睛。他
看到他们都扭过头来看他,他就对他们说:
    “这里暖和,这里的风小多了。”
    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看到许三观缩成一团的靠在墙上,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衣领,他
们互相之间轻声说:
    “看到他的手了吗?把自己的衣领抓得这么紧,但是有人要用绳子勒死他、他拚命
抓住绳子似的,是不是?”
    许三观听到了他们的话,就笑着对他们说:
    “我是怕冷风从这里进去。”
    许三观说着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继续说:
    “这里就像是你们家的窗户,你们家的窗户到了冬天都关上了吧,冬天要是开着客
户,在家里的人会冻坏的。
    他们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说:
    “没见过像你这么怕冷的人,我们都听到你的牙齿在嘴巴里打架了,你还穿着这么
厚的棉祆,你看看我们,我们谁都没穿棉袄,我们的衣领都敞开着……”
    许三观说:“我刚才也敝开着衣领,我刚才还坐在河边喝了八碗河里的冷水……”
    他们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许三观说:“我没有发烧。”
    他们说:“你没有发烧?那你为什么说胡话?”
    许三观说:“我没有说胡话。”
    他们说:“你肯定发烧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许三观点点头说:“是的。”
    “那你就是发烧了。”他们说,“人发烧了就会觉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额头,你的
额头肯定很烫。”
    许三观看着他们笑,他说:“我没有发烧,我就是觉得冷,我觉得冷是因为我卖……”
    他们打断他的话,“觉得冷就是发烧,你摸摸额头。”
    许三观还是看着他们笑,没有伸手去摸额头,他们催他:
    “你快摸一下额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额头又不费什么力气,你为什么不
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抽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
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
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
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赵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
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去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
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
    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
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
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
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
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
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
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
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
    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现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
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
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
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
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
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
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要是急
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他说:“我冷。”
    这一次他们也听清楚了,他们说:
    “他说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热病?要是冷热病,送医院也没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馆
去,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许三观听说他们要把他送到旅馆,他就不再说么了,让他们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
旅馆。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张床上,那间房里有四张床位,他们就把四条棉被全盖在他的
身上。
    许三观躺在四条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会,他们问:
    “身体暖和过来了吧?”
    许三观摇了摇头,他上面盖了四条棉被,他们觉得他的头像是隔得很远似的,他们
看到他摇头,就说:
    “你盖了四条被子还冷,就肯定是冷热病了,这种病一发作,别说是四条被子,就
是十条都没用,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体里面在冷,这时候你要是吃点东西,就会觉
得暖和一些。”
    他们说完这话,看到许三观身上的被子一动一动的,过了一会,许三观的一只手从
被子里伸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张一角钱的钞票,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想吃面条。”
    他们就去给他买了一碗面条回来,又帮着他把面条吃了下去。许三观吃了一碗面条,
觉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也有了力气。许三观就说他用不着四条被
子了,他说:
    “求你们拿掉两条,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天晚上,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
穿着破烂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有几道被冬天的寒风吹裂的口子,怀里抱着两头猪崽子走
进来,许三观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放到床上,小猪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
的脚彼绳子绑着,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他对它们说:
    “睡了,睡了,睡觉了。”
    说着他把被子盖在了两头小猪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头钻到了被窝里。他躺下后
看到许三观正看着自己,就对许三观说:
    “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
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孙子。
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儿,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
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
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
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
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卖一次、两次的;也就是觉得力气少了一些,要是连着卖血,身上的热气也会跟
着少起来,人就觉得冷……”
    许三观说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头说:
    “我三个月卖了三次,每次都卖掉两碗,用他们医院里的话说是四百毫升,我就把
身上的力气卖光了,只剩下热气了,前天我在林浦卖了两碗,今天我又卖了两碗,就把
剩下的热气也卖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呼地喘起了气,来自北荡乡下的那个老头对他说:
    “你这么连着去卖血,会不会把命卖掉了?”
    许三观说:“隔上几天,我到了松林还要去卖血。”
    那个老头说:“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
卖血,你就是卖命了。”
    “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
    许三观对那个老头说:“我儿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医院里,我得赶紧把钱筹够了
送去,我要是歇上几个月再卖血,我儿女就没钱治病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说:
    “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
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他连个女人都没有娶,他还没有做
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亏了……”
    那个老头听了许三观这番话,连连点头,他说:
    “你说得也对,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人已经做全了……”
    这时候那两头小猪吱吱地叫上了,那个老头对许三观说:
    “我的脚刚才碰着它们了……”
    他看到许三观还在被窝里哆嗦,就说:
    “我看你的样子是城里人。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们乡下人就没有那么讲究,我
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把这两头小猪放到你被窝
里来,给你暖暖被窝。”
    许三观点点头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你心肠真是好你就放一头小猪过来,一头就
够了。”
    老头就起身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
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的乱
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
    “你这样能睡好吗?”
    许三观说:“我的脚太冷了,都把它冻醒了。”
    老头说:“怎么说猪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许三观说:“我觉得被窝里有热气了,被窝里暖和多了。”
    四天以后,许三观来到了松林、这时候的许三观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头晕脑胀,
眼睛发昏,耳朵里始终有着嗡嗡的声响,身上的骨头又酸又疼,两条腿迈出去时似乎是
在飘动。
    松林医院的血头看到站在面前的许三观,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要他出去,这
个血头说: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脸上黄得都发灰了,你说话时都要喘气,你还要来卖血,
我说你赶紧去输血吧。”
    许三观就来到医院外面,他在一个没有风、阳光充足的角落里坐了有两个小时,让
阳光在他脸上,在他身上照耀着。当他觉得自己的脸被阳光晒烫了,他起身又来到了医
院的供血室,刚才的血头看到他进来,没有把他认出来,对他说:
    “你瘦得皮包骨头,刮大风时你要是走在街上,被风吹倒的,可是你脸色不错,黑
红黑红的,你想卖多少血?”
    许三观说:“两碗。”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给那个血头看,血头说:
    “这两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饭,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许三观说:“四百毫升。”
    血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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