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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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牙根酸了吗?”阿方问。
“牙根?让我用舌头去舔一舔……牙根倒还没有酸。”、
“那就不怕,”阿方说,“只要牙根还没酸,这尿肚子就不会破掉。”
许三观把他们带到医院旁边的一口井前,那是在一棵大树的下面,井的四周长满了
青苔,一只木桶就放在井旁,系着木桶的麻绳堆在一边,看上去还很整齐,绳头搁在把
手上,又垂进桶里去了。他们把木桶扔进了井里,木桶打在水上“啪”的一声,就像是
一巴掌打在人的脸上。他们提上来一桶井水,阿方和根龙都喝了两碗水,他们把碗给许
三观,许三观接过来阿方的碗,喝下去一碗,阿方和根龙要他再喝一碗,许三观又舀起
一碗水来,喝了两口后把水倒回木桶里,他说:
“我尿肚子小,我不能喝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那时候他们的脸都憋得通红了,像是怀胎十月似
的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阿方和根龙还挑着西瓜,走得就更慢,他们的手伸开着抓
住前后两个担子的绳子,他们的手正在使着劲,不让放着西瓜的担子摇晃。可是医院的
走廊太狭窄,不时有人过来将他们的担子撞一下,担子一摇晃,阿方和根龙肚子里胀鼓
鼓的水也跟着摇晃起来,让两个人疼得嘴巴一歪一歪的,站在那里不敢动,等担子不再
那么摇晃了,才重新慢慢地往前走。
医院的李血头坐在供血室的桌子后面,两只脚架在一只拉出来的抽屉上,裤裆那地
方敞开着,上面的纽扣都掉光了,里面的内裤看上去花花绿绿。许三观他们进去时,供
血室里只有李血头一个人,许三观一看到李血头,心想这就是孪血头?这李血头不就是
经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吃的李秃头吗?
李血头看到阿方和根龙他们挑着西瓜进来,就把脚放到了地上,笑呵呵他说:
“是你们呵,你们来了。”
然后李血头看到了许三观,就指着许三观对阿方他们说:
“这个人我像是见过。”
阿方说:“他就是这城里的人,”
“所以。”李血头说。
许三观说:“你常到我们厂里来买蚕蛹。”
“你是丝厂的?”李血头问。
“是啊。”
“他妈的,”李血头说,“怪不得我见过你,你也来卖血?”
阿方说:“我们给你带西瓜来了,这瓜是上午才在地里摘的。”
李血头将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抬起来,看了看西瓜,笑呵呵他说:
“一个个都还很大,就给我放到墙角。”
阿方和根龙往下弯了弯腰,想把西瓜从担子里拿出来,按李血头的吩咐放到墙角,
可他们弯了几下没有把身体弯下去,两个人面红耳赤气喘吁吁了,李血头看着他们不笑
了,他问:
“你们喝了有多少水?”
阿方说:“就喝了三碗。”
根龙在一旁补充道:“他喝了三碗,我喝了四碗。”
“放屁,”李血头瞪着眼睛说,“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膀恍有多大?他妈的,
你们的膀恍撑开来比女人怀孩子的子宫还大,起码喝了十碗水。”
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李血头看到他们在笑,就挥了两下手,对他们说:
“算啦,你们两个人还算有良心,平日里常想着我,这次我就让你们卖血,下次再
这样可就不行了。”
说着李血头去看许三观,他说:
“你过来。”
许三观走到李血头面前,李血头又说:
“把脑袋放下来一点。”
许三观就低下头去,李血头伸手把他的眼皮撑开: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你的眼睛里有没有黄疽肝炎……没有,再把舌头仲出来,
让我看看你的肠胃……肠胃也不错,行啦,你可以卖血啦……你听着,按规矩是要抽一
管血,先得检验你有没有病,今天我是看在阿方和根龙的面子上,就不抽你不一管血了……
再说我们今天算是认识了,这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他们三个人卖完血之后,就步履蹒跚地走向了医院的厕所,三个人都歪着嘴巴,许
三观跟在他们身后,三个人谁也不敢说话,都低头看着下面的路,似乎这时候稍一用劲
肚子就会胀破了。
三个人在医院厕所的小便池前站成一徘,撇尿时他们的牙根一阵阵剧烈地发酸,于
是发出了一片牙齿碰幢的响声,和他们的尿冲在墙上时的声音一样响亮。
然后,他们来到了那家名叫胜利的饭店,饭店是在一座石桥的桥堍,它的屋顶还没
有桥高,屋顶上长满了杂草,在屋檐前伸出来像是脸上的眉毛。饭店看上去没有门,门
和窗连成一片,中间只是隔了两根木条,许三观他们就是从旁边应该是窗户的地方走了
进去,他们坐在了靠窗的桌子前,窗外是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河面上漂过去了几片青
菜叶子。
阿方对着跑堂的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给我温一温。”
根龙也喊道:“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我的黄酒也温一温。”
许三观看着他们喊叫,觉得他们喊叫时手拍着桌子很神气,他也学他们的样子,手
拍着桌子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黄酒……温一温。”
没多少工夫,三盘炒猪肝和三盅黄酒端了上来,许三观拿起筷子准备去夹猪肝,他
看到阿方和根龙是先拿起酒盅,眯着眼睛抿了一口,然后两个人的嘴里都吐出了咝咝的
声音,两张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的舒展开来。
“这下踏实了。”阿方舒了口气说道。
许三观就放下筷子,也先拿起酒盅抿了一口,黄酒从他嗓子眼里流了进去,暖融融
地流了进去,他嘴里不由自主地也吐出了咝咝的声音,他看着阿方和根龙嘿嘿地笑了起
来。
阿方问他:“你卖了血,是不是觉得头晕?”
许三观说:“头倒是不晕,就是觉得力气没有了,手脚发软,走路发飘……”
阿方说:“你把力气卖掉了,所以你觉得没有力气了。我们卖掉的是力气,你知道
吗?你们城里人叫血,我们乡下人叫力气。力气有两种,一种是从血里使出来的,还有
一种是从肉里使出来的,血里的力气比肉里的力气值钱多了。”
许三观问:“什么力气是血里的?什么力气是肉卫的?”
阿方说:“你上床睡觉,你端着个碗吃饭,你从我阿方家走到他根龙家,走那么几
十步路,用不着使劲,都是花肉里的力气。你要是下地干活,你要是挑着百十来斤的担
子进城,这使劲的活,都是花血里的力气。”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听明白了,这力气就和口袋里的钱一样,先是花出去,再去
挣回来。”
阿方点着头对根龙说:“这城里人就是聪明。”
许三观又问:“你们天天下地干重活,还有富余力气卖给医院,你们的力气比我多。”
根龙说:“也不能说力气比你多,我们比你们城里人舍得花力气,我们娶女人、盖
屋子都是靠卖血挣的钱,这田地里挣的钱最多也就是不让我们饿死。”
阿方说:“根龙说得对,我现在卖血就是准备盖屋子,再卖两次,盖屋子的钱就够
了。根龙卖血是看上了我们村里的桂花,本来桂花已经和别人定婚了,桂花又退了婚,
根龙就看上她了。”
许三观说:“我见过那个桂花,她的屁股太大了,根龙你是不是喜欢大屁股?”
根龙嘿嘿地笑,阿方说:“屁股大的女人踏实,躺咽床上像一条船似的,稳稳当当
的。”
许三观也嘿嘿笑了起来,阿方问他:“许三观,你想好了没有?你卖血挣来的钱怎
么花?”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花,”许三观说,“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血汗钱了,我在工
厂里挣的是汗钱,今天挣的是血馒,这血钱我不能随便花掉,我得花在大事情上面。”
这时根龙说:“你们看到李血头裤裆里花花绿绿了吗?”
阿方一听这话嘿嘿笑了,根龙继续说:
“会不会是那个叫什么英的女人的短裤?”
“这还用说,两个人睡完觉以后穿错了。”阿方说。
“真想去看看,”根龙嬉笑着说,“那个女人的裤裆里是不是穿着李血头的短裤。”
第二章
许三观坐在瓜田里吃着西瓜,他的叔叔,也就是瓜田的主人站了起来,两只手伸到
后面拍打着屁股,尘土就在许三观脑袋四周纷纷扬扬,也落到了西瓜上,许三观用嘴吹
着尘土,继续吃着嫩红的瓜肉,他的叔叔拍完屁股后重新坐到田埂上,许三观问他:
“那边黄灿灿的是什么瓜?”
在他们的前面,在藤叶半遮半掩的西瓜地的前面,是一排竹竿支起的瓜架子,上面
吊着很多圆滚滚金黄色的瓜,像手掌那么大,另一边的架子上吊着绿油油看上去长一些
的瓜,它们都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吹过去,先让瓜藤和瓜叶摇晃起来,然后吊在藤叶
上的瓜也跟着晃动了。
许三观的叔叔把瘦胳膊抬了起来,那胳膊上的皮肤因为瘦都已经打皱了,叔叔的手
指了过去:
“你是说黄灿灿的?那是黄金瓜;旁边的,那绿油油的是老太婆瓜……”
许三观说:“我不吃西瓜了,四叔,我吃了有两个西瓜了吧?”
他的叔叔说:“没有两个,我也吃了,我吃了半个。”
许三观说:“我知道黄金爪,那瓜肉特别香,就是不怎么甜,倒是中间的籽很甜,
城里人吃黄金瓜都把籽吐掉,我从来不吐,从土里长出来的只要能吃,就都有营养……
老太婆瓜,我也吃过,那瓜不甜,也不脆,吃到嘴里粘糊糊的,吃那种瓜有没有牙齿都
一样……四叔,我好像还能吃,我再吃两个黄金瓜,再吃一个老大婆瓜……”
许三观在他叔叔的瓜田里一坐就是一天,到了傍晚来到的时候,许三观站了起来,
落日的光芒把他的脸照得像猪肝一样通红,他看了看远处农家屋顶上升起的炊烟,拍了
拍屁股上的尘土,然后双手伸到前面去摸胀鼓鼓的肚子,里面装满了西瓜、黄金爪、老
太婆瓜,还有黄瓜和桃子。许三观摸着肚子对他的叔叔说:
“我要去结婚了。”
然后他转过身去,对着叔叔的西瓜地撒起了尿,他说:
“四叔,我想找个女人去结婚了,四叔,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卖血挣来的三十五块
钱怎么花?我想给爷爷几块钱,可是爷爷太老了,爷爷都老得不会花钱了。我还想给你
几块钱,我爹的几个兄弟里,你对我最好,四叔,可我又舍不得给你,这是我卖血挣来
的钱,不是我卖力气挣来的钱,我舍不得给。四叔,我刚才丫起来的时候突然想到娶女
人了。四叔,我卖血挣来的钱总算是花对地方了……四叔,我吃了一肚子的瓜、怎么像
是喝了一斤酒似的,四叔,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脚底,我的手掌,都在一阵阵地发烧。”
第三章
许三观的工作就是推着一辆放满那些白茸茸蚕茧的小车,行走在一个很大的屋顶下
面,他和一群年轻的姑娘每天都要嘻嘻哈哈,隆隆的机器声在他和她们中间响着,她们
的手经常会伸过来,在他头上拍一下,或者来到他的胸口把他在后一推。如果他在她们
中间选一个做自己的女人,一个在冬天下雪的时候和他同心协力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女人,
他会看上林芬芳,那个辫子垂到了腰上的姑娘,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还有酒窝,她
一双大眼睛要是能让他看上一辈子、许三观心想自己就会舒服一辈子;林芬芳也经常粑
她的手拍到他的头上,推到他的胸前、有一次还偷偷在他的手背上捏了一下,那一次他
把最好的蚕茧送到了她这里、从此以后他就没法把不好的蚕茧送给她了。
另外一个姑娘也长得漂亮,她是一家小吃店里的服务员,在清晨的时候她站在一口
很大的油锅旁炸着油条,她经常啊呀啊呀地叫唤。沸腾起来的油溅到了她的手上,发现
衣服上有一个地方脏了,走路时不小心滑了一下,或者看到下雨了,听到打雷了,她都
会响亮地叫起来:
“啊呀……”
这个姑娘叫许玉兰,她的工作随着清晨的结束也就完成了,接而个白昼里,她就无
所事事地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她经常是嗑着瓜子走过来,走过来以后站住了,隔着大街
与对面某一个相识的人大声说话,并且放声大笑,同时发出一声一声“啊呀”的叫唤,
她的嘴唇上有时还沾着瓜子壳。当她张大嘴巴说话时,从她身边走过的人,能够幸运地
呼吸到她嘴里散发出来的植物的香味。
她走过了几条街道以后,往往是走回到了家门口,于是她就回到家中,过了十多分
钟以后她重新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她继续走在了街道上。她每天都要换三套衣
服,事实上她只有三套衣服,她还要换四次鞋,而她也只有四双鞋,当她实在换不出什
么新花样时,她就会在脖子上增加一条丝巾。
“她的衣服并不比别人多,可是别人都觉得她是这座城镇里衣服最多的时髦姑娘。
她在大街上的行走,使她的漂亮像穿过这座城镇的河流一样被人们所熟悉,在这里人们
都叫她油条西施……“你们看,油条西施走过来了。……“油条西施走到布店里去了,
她天天都要去布店买漂亮的花布。”……“不是,油条西施去布店是光看不买。”……
“油条西施的脸上香喷喷的。”……“油条西施的手不漂亮,她的手太短,手指太粗。”……
“她就是油条西施?”……
油条西施,也就是许玉兰,有一次和一个名叫何小勇的年轻男子一起走过了两条街
道;两个人有说有笑,后来在一座木桥上,两个人站了很长时间,从夕阳开始西下一直
站到黑夜来临。当时何小勇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袖管卷到手腕上面,他微笑着说话时,
双手握往自己的手腕,他的这个动作使许玉兰十分着迷,这个漂亮的姑娘仰脸望着他时,
眼睛里闪闪发亮。
接下去有人看到何小勇从许玉兰家门前走过,许玉兰刚好从屋子里出来,许玉兰看
到何小勇就“啊呀”叫了一声,叫完以后许玉兰脸上笑吟吟他说:
“进来坐一会儿。”
何小勇走进了许王兰的家,许玉兰的父亲正坐在桌前喝着黄酒,看到一个陌生的年
轻男子跟在女儿身后走了进来,他的屁股往上抬了抬,然后发出了邀请:
“来喝一盅?”
此后,何小勇经常坐在了许王兰的家中,与她的父亲坐在一起,两个人一起喝着黄
酒,轻声说着话,笑的时候也常常是窃窃私笑。于是许玉兰经常走过去大声问他们:
“你们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笑?”
也就是这一天,许三观从乡下回到了城里,他回到城里时天色已经黑了,那个年月
城里的街上还没有路灯,只有一些灯笼挂在店铺的屋檐下面,将石板铺出来的街道一截
一截地照亮,许三观一会儿黑一会儿亮地往家中走会,他走过戏院时,看到了许玉兰。
油条西施站在戏院的大门口,两只灯笼的中间,斜着身体在那里嗑瓜子,她的脸蛋被灯
笼照得通红。
许三观走过去以后,又走了回来,站在街对面笑嘻嘻地看着许玉兰,看着这个漂亮
的姑娘如何让嘴唇一撅,把瓜子壳吐出去。许玉兰也看到了许三观,她先是瞟了他一眼,
接着去看另外两个正在走过去的男人,看完以后她又瞟了他一眼,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