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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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去看另外两个正在走过去的男人,看完以后她又瞟了他一眼,回头看看戏院里面,
里面一男一女正在说着评书,她的头扭回来时看到许三观还站在那里。
“啊呀!”许玉兰终于叫了起来,她指着许三观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盯着我看呢?
你还笑嘻嘻的!”
许三观从街对面走了过来,走到这个被灯笼照得红彤彤的女人面前,他说:
“我请你去吃一客小笼包子。”
许玉兰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
“我还是不认识你。”
“我认识你,”许兰观笑着说,“你就是油条西施。”
许玉兰一听这话,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
“你也知道?”
“没有人不知道你……走,我请你去吃小笼包子。”
“今天我吃饱了,”许玉兰笑眯眯他说,“你明天请我吃小笼包子吧。”,
第二天下午,许三观把许玉兰带到了那家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桌子旁,也就是他
和阿方、根龙吃炒猪肝喝黄酒的桌前,他像阿方和根龙那样神气地拍着桌子,对跑堂的
叫道:
“来一客小笼包子。”
他请许玉兰吃了一客小笼包子,吃完小笼包子后,许玉兰说她还能吃一碗馄饨,许
三观又拍起了桌子:
“来一碗馄饨。”
许玉兰这天下午笑眯眯地还吃了话梅,吃了话梅以后说嘴咸,又吃了糖果,吃了糖
果以后说口渴,许三观就给她买了半个西瓜,她和许三观站在了那座木桥上,她笑眯眯
地把半个西瓜全吃了下去,然后她笑眯眯地打起了嗝。当她的身体一抖一抖地打嗝时,
许三观数着手指开始算一算这个下午花了多少钱。
“小笼包子两角四分,馄饨九分钱,话梅一角,糖果买了两次共计两角三分,西瓜
半个有三斤四两花了一角七分,总共是八角三分钱……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啊呀,”许玉兰惊叫起来,“你凭什么要我嫁给你”
许三观说:“你花掉了我八角三分钱。”
“是你自己请我吃的,”许玉兰打着嗝说,“我还以为是白吃的呢,你又没说吃了
你的东西就要嫁给你……”
“嫁给我有什么不好?”许三观说,“你嫁给我以后,我会疼你护着你,我会经常
让你一个下午就吃掉八角三分钱。”
“啊呀,”许玉兰叫了起来,“要是我嫁给了你,我就不会这么吃了,我嫁给你以
后就是吃自己的了,我舍不得……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吃了。”
“你也不用后悔,”许三观安慰她,“你嫁给我就行了。”
“我不能嫁给你,我有男朋友了,我爹也不会答应的,我爹喜欢何小勇……”
于是,许三观就提着一瓶黄酒一条大前门香烟,来到许玉兰家,他在许玉兰父亲的
对面坐了下来,将黄酒和香烟推了过去,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你知道我爹吧?我爹就是那个有名的许木匠,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专给城里大户
人家做活,他做出来的桌于谁也比不上,伸手往桌面上一摸,就跟摸在绸缎上一样光滑。
你知道我妈吧?我妈就是金花,你知道金花吗?就是那个城西的美人,从前别人都叫她
城西美人,我爹死了以后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连长,后来跟着那个连长跑了。我爹只有
我这么一个儿子,我妈和那个连长是不是生了我就不知道了。我叫许三观,我两个伯伯
的儿子比我大,我在许家排行老三,所以我叫许三观,我是丝厂的工人,我比何小勇大
两岁,比他早三年参加工作,我的钱肯定比他多,他想娶许玉兰还得筹几年钱,我结婚
的钱都准备好了,我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许三观又说:“你只有许玉兰一个女儿,许玉兰要是嫁给了何小勇,你家就断后了,
生出来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何。要是嫁给了我,我本来就姓许,生下来的孩子
也不管是男是女,都姓许,你们许家后面的香火也就接上了,说起来我娶了许玉兰,其
实我就和倒插门的女婿一样。许玉兰的父亲听到最后那几句话,嘿嘿笑了起来,他看着
许三观,手指在桌上笃笃地敲着,他说:
“这一瓶酒,这一条香烟,我收下了,你说得对,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何小勇,我许
家就断后了。我女儿要是嫁给了你,我们两个许家的香火都接上了。”
许玉兰知道父亲的选择以后,坐在床上掉出了眼泪,她的父亲和许三观站在一旁,
看着她呜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她的父亲对许三观说:
“看到了吗?这就是女人,高兴的时候不是笑,而是哭上了。”
许三观说:“我看着她像是不高兴。”
这时候许玉兰说话了,她说:“我怎么去对何小勇说呢?”
她父亲说:“你就去对他说,你要结婚了,新郎叫许三观,新郎不叫何小勇。”
“这话我怎么说得出口?他要是想不开。一头往墙上撞去,我可怎么办?”
“他要是一头撞死了,”她父亲说,“你就可以不说话了。”
许玉兰的心里放不下那个名叫何小勇的男人,那个说话时双手喜欢握往自己手腕的
男人,他差不多天天都要微笑着来到她家,隔上几天就会在手里提上一瓶黄酒,与她的
父亲坐在一起,喝着酒说着话,有时是嘿嘿地笑。有那么两次,趁着她的父亲去另一条
街上的厕所时,他突然把她逼到了门后,用他的身体把她的身体压在了墙上,把她吓得
心里咚咚乱跳。第一次她除了心脏狂跳一气,没有任何别的感受;第二次她发现了他的
胡子,他的胡子像是刷子似的在她脸上乱成一片。
第三次呢?在夜深入静时,许玉兰躺在床上这样想,她心里咚咚跳着去想她的父亲
如何站起来,走出屋门,向另一条街的厕所走去,接着何小勇霍地站起来,碰倒了他坐
的凳子,第三次把她压在了墙上。
许玉兰把何小勇约到了那座木桥上,那是天黑的时候,许玉兰一看到何小勇就呜呜
地哭了起来,她告诉何小勇,一个名叫许三观的人请她吃了小笼包子,吃了话梅,糖果
还有半个西瓜,吃完以后她就要嫁给他了。何小勇看到有人在走过来,就焦急地对许玉
兰说:
“喂,喂,别哭,你别哭,让别人看到了,我怎么办?”
许玉兰说:“你替我去还给许三观八角三分钱,这样我就不欠他什么了。”
何小勇说:“我们还没有结婚,就要我去替你还债?”
许玉兰又说:“何小勇,你就到我家来做倒插门女婿吧,要不我爹就把我给许三观
了。”
何小勇说:“你胡说八道,我堂堂何小勇怎么会上你家倒插门呢?以后我的儿子们
全姓许?不可能。”
“那我只好去嫁给许三观了。”
一个月以后,许玉兰嫁给了许三观。她要一件大红的旗袍,准备结婚时穿,许三观
给她买了那件旗袍;她要两件棉袄,一件大红一件大绿,准备冬天的时候穿上它们,许
三观给她买了一红一绿两块绸缎,让她空闲时自己做棉祆。她说家里要有一个钟,要有
一面镜子,要有床有桌子有凳子,要有洗脸盆,还要有马桶……许三观说都有了。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其实不比何小勇差,论模样比何小勇还英俊几分,口袋里的钱也
比何小勇多,而且看上去力气也比何小勇大,于是她看着许三观时开始微微笑起来,她
对许三观说:
“我是很能干的,我会做衣服,会做饭。你福气真是好,娶了我做你的女人……”
许三观坐在凳子上笑着连连点头,许玉兰继续说:
“我长得又漂亮,人又能干,往后你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得由我来裁缝了,家里
的活也是我的,就是那些重的活,像买米买煤什么的要你干用,别的都不会让你插手,
我会很心疼你的,你福气真是大好了,是不是?你怎么不点头呢?”
“我点头了”,我一直在点头。”许三观说。
“对了,”许玉兰想起了什么,她说,“你听着,到了我过节的时候,我就什么都
不做了,就是淘米洗菜的事我都不能做,我要休息了,那几天家里的活全得由你来做了,
你听到了没有?你为什么不点头呢?”
许三观点着头问她:“你过什么节?多长时间过一次?”
“啊呀,”许玉兰叫道,“我过什么节你都不知道?”
许三观摇着头说:“我不知道。”
“就是来月经。”
“月经?”
“我们女人来月经你知道吗?”
“我听说过。”
“我说的就是来月经的时候,我什么都不能做了,我不能累,也不能碰冷水,一累
一碰上冷水我就要肚子疼,就要发烧……”
第四章
助产的医生说:“还没到疼的时候你就哇哇乱叫了。”
许玉兰躺在产台上,两只腿被高高架起,两条胳膊被绑在产台的两侧,医生让她使
劲,疼痛使她怒气冲冲,她一边使劲一边破口大骂起来:
“许三观!你这个狗娘养的……你跑哪儿去啦……我疼死啦……你跑哪儿去了呀……
你这个挨刀子的王八蛋……你高兴了!我疼死啦你就高兴了……许三观你在哪里呀……
你快来帮我使劲……我快不行了……许三观你快来……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还早着呢,”
“我的妈呀……许三观……全是你害的……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只图自
己快活……你们干完了就完了……我们女人苦啊!疼死我……我怀胎十个月……疼死我
啦……许三观你在哪里呀……医生!孩子出来了没有?”
“使劲。”医生说,“头出来啦。”
“头出来了……我再使把劲……我没有劲了……许三观,你帮帮我……许三观,我
要死了……我要死了……”
助产的医生说:“都生第二胎了,还这样吼叫。”
许玉兰大汗淋漓,呼呼喘着气,一边呻吟一边吼叫:
“啊呀呀……疼啊!疼啊……许三观……你又害了我呀……啊呀呀……我恨死你了……
疼啊……我要是能活过来……啊呀……我死也不和你同床啦……疼啊……你笑嘻嘻……
你跪下……你怎么求我我都不答应……我都不和你同床……啊呀,啊呀……疼啊……我
使劲……我还要使劲……”
助产的医生说:“使劲,再使劲。”
许玉兰使足了劲,她的脊背都拱了起来,她喊叫着:
“许三观!你这个骗子!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挨刀子的……许三观!你黑心烂肝!
你头上长疮……”
“喊什么?”护士说,“都生出来了,你还喊什么?”
“生出来了?”许玉兰微微撑起身体,“这么快。”
许玉兰在五年时间里生下了三个儿子,许三观给他三个儿子取名为许一乐,许二乐,
许三乐。
有一天,在许三乐一岁三个月的时候,许玉兰揪住许三观的耳朵问他:
“我生孩子时,你是不是在外面哈哈大笑?”
“我没有哈哈大笑,”许三观说,“我只是嘿嘿地笑,没有笑出声音。”
“啊呀,”许玉兰叫道,“所以你让三个儿子叫一乐,二乐,三乐,我在产房里疼
了一次,二次,三次;你在外面乐了一次,二次,三次,是不是?”
第五章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
了许三双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
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
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子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
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
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传到了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就把一乐叫到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那时
候一乐才只有九岁,许三观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就把家里唯一的那面
镜子拿了过来。
这面镜子还是他和许玉兰结婚时买的,许玉兰一直把它放在窗台上,每天早晨起床
以后地就会站到窗前,看看窗外的树木,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往脸蛋
上抹一层香气很浓的雪花膏。后来,一乐长高了,一乐伸手就能抓住窗台上的镜子;接
着二乐也长高了,也能抓到窗台上的镜子;等到三乐长高时;这面镜子还是放在窗台上,
这面镜子就被他们打碎了。最大的一片是个三角,像鸡蛋那么大。许玉兰就将这最大的
一片三角捡起来,继续放到窗台上。
现在,许三观将这面三角形的残镜拿在了手中,他照着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再
去看一乐的眼睛,都是眼睛;他又照着自己的鼻子看了一会儿,又去看一乐的鼻子,都
是鼻子……许三观心里想:都说一乐长得不像我,我看着还是有点像。
一乐看到父亲眼睛发呆地看着自己,就说:
“爹,你看看自己又看看我,你在看些什么?”
许三观说:“我看你长得像不像我。”
“我听他们说;”一乐说,“说我长得像机械厂的何小勇。”
许三观说:“一乐,你去把二乐、三乐给我叫来。”
许三观的三个儿子来到他面前,他要他们一排坐在床上,自己搬着凳子坐在对面。
他把一乐、二乐、三乐顺着看了过去,然后三乐、二乐、一乐又倒着看了过来,他的三
个儿子嘻嘻笑着,三个儿子笑起来以后,许三观看到这三兄弟的模样像起来了,他说:
“你们笑,”他的身体使劲摇摆起来,“你们哈哈哈哈地笑。”
儿子们看到他滑稽的摆动后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许三观也跟着笑起来,他说。
“这三个崽子越笑越长得像。”
许三观对自己说:“他们说一乐长得不像我,可一乐和二乐、三乐长得一个样……
儿子长得不像爹,儿子长得和兄弟像也一样……没有人说二乐、三乐不像我,没有人说
二乐、三乐不是我的儿子……一乐不像我没关系,一乐像他的弟弟就行了。”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一乐知道机械厂的何小勇,二乐和三乐是不是也知道……你
们不知道,没关系……对,就是一乐说的那个人,住在城西老邮政弄,经常戳着鸭舌帽
的那个人、你们听着,那个人叫何小勇,记住了吗?二乐和三乐给我念一遍……对,你
们听着,那个何小勇不是个好人,记住了吗?为什么不是好人?你们听着,从前,那时
候还没有你们,你们的妈还没有把你们生出来,何小勇天天到你们外公家去,去做什么
呢?去和你们外公喝酒,那个时候你们的妈还没有嫁给我,何小勇天天去,隔几天手里
提上一瓶酒,后来,你们的妈嫁给了我,何小勇还是经常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你们听
着,自从你们的妈嫁给我以后,何小勇就再也不送酒给你们外公了,倒是喝掉了你们外
公十多瓶酒……有一天,你们的外公看到何小勇来了,就站起来说:‘何小勇,我戒酒
啦。’后来,何小勇就再也不敢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了。”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
了许三观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