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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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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俭用才有今天这个家,求你们别进来,别进来搬我的家……”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他们人都来了,还拉着板车来,不会听你说了几句话就回去
的,你起来吧,快去给他们烧一壶水。”
    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站起来抹着眼泪走开了,去替他们烧水。许玉兰走后,许
三观对方铁匠他们说:
    “你们进去搬吧,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就是别把我的东西搬了,一乐闯的祸和我没
有一点关系,所以我的东西不能搬。”
    许玉兰在灶间给他们烧上了水,她通过灶间敞开的门,看着方铁匠他们走进屋来,
看着他们开始翻箱子移桌子;有两个人把凳子抱了出去,放到了板车上;有一个人拿着
几件许玉兰的衣眼走出去,也放到了板车上;她陪嫁过来的两只箱子放在两辆板车上,
还有两块也是陪嫁过来的绸缎,她一直舍不得穿到身上,现在也被放到了板车上,软软
地搁在了那两只箱子上。
    许玉兰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家一点一点地搬空了,当她给他们烧开了水,冲了七杯茶,
桌子已经没有了,她不知道茶水该往什么地方放了,她看到许三观正帮着他们把吃饭和
孩子做作业的桌子搬出去、搬到板车上。然后可能因为刚才过于用力,许三观站在那里
呼呼地喘着粗气,伸手擦着脸上的汗。她的眼泪不停地流着,她对搬着她家中物件的两
个人说:
    “世上还有这种人,帮着别人来搬自己家里的东西,看上去还比别人更卖力。”
    最后,方铁匠和另外两个人搬起了许玉兰和许三观睡觉的床了,许三观看到了急忙
说:
    “这床不能搬,这床有一半是我的。”
    方铁匠说:“你这个家里值点钱的,也就是这张床了。”
    许三观说:“你们把我们吃饭的桌子搬了,那桌子有一半也是我的,你们把桌子搬
了,把床给我留下吧。”
    方铁匠看看已经搬空了的这个家,点了点头说:
    “就把床给他们留下,要不他们晚上没地方睡觉了,”
    方铁匠他们用绳子把板车上的桌子箱子什么固定好以后,准备走了,有两个人拉起
了板车,方铁匠说:
    “我们走了?”
    许三观向他们笑着点点头,许玉兰身体靠在门框上,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对他们
说:
    “你们喝一口茶再走吧。”
    方铁匠摇摇头说:“不喝了。”
    许玉兰说:“都给你们冲好茶了,就放在灶间的地上,你们喝了再走,专门为你们
烧的水……”
    方铁匠看了看许玉兰说:“那我们就喝了再走。”
    他们都走到灶间去喝茶,许玉兰身体坐在了门槛上,他们喝了茶出来时,都从她身
边抬脚走了出去,看到他们拉起了板车,许玉兰哭出了声音,她边哭边说:
    “我不想活了,我也活够了,死了我反而轻松了,我死了就不用这里操心、那里操
心了,不用替男人替儿子做饭洗衣服,也不会累,不会苦了,死了我就轻松了,比我做
姑娘时还要轻松……”
    方铁匠他们拉起板车要走,听到许玉兰这么一说,方铁匠又放下板车,方铁匠对许
玉兰和许三观说:
    “这两车你们家里的东西,我方铁匠不会马上卖掉的,暂时在我家放几天,我给你
们三天时间,四天也行,你们只要把钱送来了,我方铁匠再把这些送回来,放到原来的
地方。”
    许三观对方铁匠说:“其实她也知道你是没有办法了,她就是一下子想不开。”
    然后许三观蹲下去对许玉兰说:“方铁匠也是没办法,怎么说你的儿子也把人家儿
子的脑袋砸破了,方铁匠对我们已经很客气了,要是换成别人,早把我们家给砸了……”
    许丑兰双手捂着脸鸣鸣地哭,许三观向方铁匠挥挥子说:
    “你们走吧,走吧,”
    许三观看着他和许玉兰十年积累起来的这个家,大部分被放上了那两辆板车,然后
摇摇晃晃,互相碰撞着向巷子口而去。当板车在巷子口一拐弯消失后,许三观的眼泪也
哗哗地下来了,他弯下腰坐到了许玉兰身旁,和许玉兰一起坐在门槛上,一起呜呜地哭
起来了。

 
第十—章 




    第二天,许三观把二乐和三乐叫到跟前,对他们说:
    “我只有你们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了,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家里连一只
凳子都没有了,本来你们站着的地方是摆着桌子的,我站着的地方有两只箱子,现在都
没有了,这个家里本来摆得满满的,现在空空荡荡,我睡在自己家里就像是睡在野地里
一样。你们要记住,是谁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两个儿子说:“是方铁匠。”
    “不是方铁匠,”许三观说,是何小勇,为什么是何小勇?何小勇瞒着我让你们妈
怀上了一乐,一乐又把方铁匠儿子的脑袋砸破了,你们说是不是何小勇把我们害的?”
    两个儿子点了点头。
    “所以,”许三观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你们长大了要替我去报复何小勇,你们
认识何小勇的两个女儿吗?认识,你们知道何小勇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不知
道没关系,只要能认出来就行。你们记住,等你们长大,你们去把小勇的两个女儿强奸
了。”
    许三观在自己空荡荡的家里睡了一个晚上之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说什么也
要把被方铁匠搬走的再搬回来,
    于是他想到卖血了,想到十年前与阿方和根龙去卖血的情景,今天这个家就是那一
次卖血以后才有的,现在又需要他去卖血了,卖血挣来的钱可以向方铁匠赎回他的桌子,
他的箱子,还有所有的凳子……只是这样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养了九年的儿子,
如今还要去替何小勇的儿子偿还债务。这样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
样,所以他就把二乐和三乐叫到了跟前告诉他们何小勇有两个女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十年以后,他要二乐和三乐十年以后去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的两个儿子听说要去强奸何小勇的女儿,张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许三观问
他们:
    “你们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
    两个儿子说:“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
    许三观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然后他觉得自己可以去卖血了。他离开了家,向医院
走去。许三观是在这天上午作出这样的决定的,他要去医院,去找那个几年没有见过了
的李血头,把自己的袖管高高卷起,让医院里最粗的针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里去,
然后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来,再一管一管灌到一个玻璃瓶里。他看到过
自己的血,浓得有些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最上面。
    许三观提着一斤白糖推开了医院供血室的门,他看到李血头坐在桌子后面,穿着很
脏的白大褂,手里拿着一张包过油条的报纸,报纸仿佛在油里浸过似的,被窗户上进来
的阳光一照,就像是一张透明的玻璃纸了。
    李血头放下正在看着的报纸,看着许三观走过来。许三观把手里提着的一包白糖放
在他面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后继续看着许三观:许三观笑嘻嘻地在李血头对面坐
下来,他看到李血头脑袋上的头发比过去少了很多,脸上的肉倒是比过去多了,他笑嘻
嘻地说:
    “你有好几年没来我们厂买蚕蛹了。”
    李血头点点头说:“你是丝厂的?”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以前来过,我和阿方、根龙一起来的,我很早就认识你了,
称就住在南门桥下面,你家里人都还好吧?你还记得我吗?
    李血头摇摇头说:“我记不起来了、到我这里来的人多,一般都是别人认识我,我
不认识别人。你刚才说到阿方和很龙,这两个人我知道,三个月前他们还来过,你什么
时候和他们一起来过?”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头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说:“十年前来过的人我怎么记得住?
我就是神仙也不会记得你了。”
    然后李血头把两只脚搁到椅子上,他抱住膝盖对许三观说:
    “你今天是来卖血?”许三观说:“是。”
    李血头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给我的?”
    许三观说:“是。”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要是半年前送来,我还会收
下,现在我不会收你的东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龙给我送了两斤鸡蛋来,我一个都没要,
我现在是共产发员了,你知道吗?我现在是不鱼群众一针一线。”
    许三观点着头说:“我一家有五口人,一年有一斤白糖的票,我把今年的糖票一下
子全花出去,就是为了夹孝敬你……”
    “是白糖?”
    李血头一听是白糖,之级巴桌上的白糖拿在了手里,打开来一看,看到了亮晶晶的
白糖,李血头说:
    “白糖倒是很珍贵的,。”
    说春李血头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看着白糖说:
    “这白糖就是细嫩,像是小姑娘的皮肤,是不是?”
    说完,李血头伸出舌头将手上的白糖舔进了嘴里,眯着眼睛品尝了一会后,将白糖
包好还给许三观。许三观推回去:
    “你就收下吧。”
    “不能收下,”李血头说,“我现在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
    许三观说:“我专门买来孝敬你,你不肯收下,我以后送给谁?”
    “你国着自己吃。”李血头说。
    “自己哪舍得吃这么好的糖,这白糖就是送人的。”
    “说得也对,”李血头又把白糖拿过来,“这么好的白槽自己吃了确实可惜,这样
吧,我再往自己手心里倒一点,”
    李血头又往手里倒了一些白糖,伸出舌头又舔进了嘴里。李血头嘴里品尝曹白糖,
手将白糖推给许三观,许三观推还给李血头:
    “你就收下吧,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李血头不高兴了,他收起脸上的笑容说:
    “我是为了不让你为难,才吃一点你的白糖,你不要得尺进丈。”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真的不高兴了,就伸手把白糖拿了过来说卜
    “那我就收起来了。”
    李血头看着许三观把白糖放进了口袋,他用手指敲着桌于间: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观。”
    “许三观?”李血头敲着桌子,“许三观,这名字很耳熟……”
    “我以前来过。”
    “不是,”李血头摆了摆手,“许三观?许三……噢!”
    李血头突然叫了起来,他哈哈笑着对许三观说: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就是你?你就是那个乌龟

 
第十二章 




    许三观卖了血以后,没有马上把钱给方铁匠送去,他先去了胜利饭店,坐在靠窗的
桌前,他想起来十年前第一“次卖血之后也是坐在丫这里,他坐下来以后拍着脑袋想了
想,想起了当年阿方和根龙是拍着桌子叫莱叫槽的,于是他一只乎伸到了桌子上,拍着
桌子对跑堂的喊道:
    “一盘炒猪肝,二两黄酒……”
    跑堂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去,许三观觉得还漏掉了一句话,就抬起手让跑堂别走,
跑堂站在他的身边,用抹布擦着已经擦过了的桌子问他:
    “你还要点什么?”、许三观的手举在那里,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想起来,就对跑
堂说:
    “我想起来再叫你。”
    跑堂答应了一声:“哎。”
    跑堂刚走开,许三观就想起那句话来了,他对跑堂喊:
    “我想起来了。”
    跑堂立刻走过来问:“你还要什么?”
    许三观拍着桌子说:“黄酒给我温一温。”
    他把钱还给方铁匠以后,方铁匠从昨天帮他搬东西的六个人里面叫了三个人,拉上
一辆板车,把他的东西送回来了,方铁匠对他说:
    “其实你的家一车就全装下了,昨天我多拉了一辆车,多叫了三个人。”
    与方铁匠一起来的三个人,一个拉着车,两个在车两边扶着车上的物件,走到许三
观家门口了,他们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要是昨天把钱送来,就不用这么搬来搬去了。”
    “话不能这么说,”许三观卸着车上的凳子说,“事情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只有被
逼上绝路了,才会有办法,没上绝路以前,不是没想到办法,就是想到了也不知道该不
该去做?要不是医院里不给方铁匠儿子用药了,方铁匠就不会叫上你们来抄我的家,方
铁匠你说呢?”
    方铁匠还没有点头,许三观突然大叫一声:
    “完了。”
    把方铁匠他们吓了一跳,许三观拍着自己的脑袋,把自己的脑袋拍得僻啪响,方铁
匠他们发呆地看着许三观,不知道他是打自己耳光呢,还是随便拍拍?许三观哭丧着脸
对方铁匠他们说:
    “我忘了喝水了。”
    许三观这时才想起来他卖血之前没有喝水,他
    说:
    “我忘了喝水了。”
    “喝水?”方铁匠他们不明白,“喝什么水?”
    “什么水都行。”
    许三观说着搬着那只刚从车上卸下来的凳子走到了墙边,靠槽坐了下来,他抬起那
条抽过血的胳膊,将抽管卷起来,看着那发红的针眼,对方钛匠他们说:
    “我卖了两碗,这两碗的浓度抵得上三硫,我忘了喝水了,这些日子我是接二连三
地吃亏……”
    方扶匠他们问:“两碗什么?”
    那时候许玉兰正坐在她父亲的家中,她坐在父亲每天都要躺着午睡的藤榻上抹着眼
泪,她的父亲坐在一只凳子上眼因也红了。许玉兰将昨天被方铁匠他们搬走的东西,数
着手指一件一件报给她的父亲,接着又把没有被搬走的也数着手指报给她的父亲,她说:
    “我辛辛苦苦十年,他们两个多小时就搬走了我六、八年的辛苦,连那两块绸缎也
拿走了,那是你给我陪嫁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它们……”
    就在她数着手指的时候,方铁匠他们把东西搬回去了,等她回到家中时,方铁匠他
们已经走了,她站在门口瞪圆了眼睛,她半张着嘴看到昨天被搬走的东西又回到了原来
的地方,她十年的辛苦全在屋里摆着,她把桌子、箱子、凳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
后才去看和她十年一起辛苦过来的许三观,许三观正坐在屋子中间的桌旁。

 
第十三章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是向谁借的钱?”
    订玉兰伸直了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直伸到许三观的鼻子前,她说话时手指就在
许二观的鼻尖前抖动,抖得许三观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许三观拿开了她的手,她又伸
过去另一只手,她说:
    “你还了方铁匠的债,又添了新的债,你是拆了东墙去补西墙,东墙的窟窿怎么办?
你向谁借的钱?”
    许三观卷起袖管,露出那个针眼给许玉兰看:
    “看到了吗?看到这一点红的了吗?这像是被臭虫咬过一口的红点,那是医院里最
粗的针扎的。”
    然后许三观放下袖管,对许玉兰叫道:
    “我卖血啦!我许三观卖了血,替何小勇还了债,我许三观卖了血,又去做了一次
乌龟。”
    许玉兰听说许三观卖了血,“啊呀”叫了起来:
    “你卖血也不和我说一声,你卖血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们这个家要完蛋啦,家
里有人卖血啦,让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说许三观卖血啦,许三观活不下去
了,所以许三观去卖血了。”
    许三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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