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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采采女色_雍容-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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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回归那种纯朴的“诗生活”的境界。

    所以我以为“元轻白俗”之讥,对诗来说,轻足以为病,俗却不然。白居易之“俗”,使人亲切。只是白居易的七律,看了确实叫人打呵欠,乃是这种体裁自身森然面目使然——白居易把它们写得和顺口溜似的。

    历宦多年,白居易渐渐把生活分成两部分:朝廷的,自己的。他也把诗分得很清楚:给世间的,给自己的。他做自己本分的事,有遗爱于百姓,还总是惭愧自己素餐,“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类似的话在诗集里反复出现过,你没有证据怀疑他的真诚;他也不准备再扑上去作力挽狂澜状,武元衡一事,已经叫他付出了不小代价。他并非怯懦的人,只是看不到牺牲的价值。好比投入一潭死水的石子,顶多荡一圈涟漪而已。“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从来都是文人的自作多情,即使狂放如李白,沉郁如杜甫,也始终看不破诗人梦幻在狰狞政治面前真实的地位。“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入世出世的游戏,文人百玩不厌,但难能到白居易清明的境界。

    早岁从旅游,颇谙时俗意。中年忝班列,备见朝廷事。作客诚已难,为臣尤不易。况余方且介,举动多忤累。直道速我尤,诡遇非吾志。胸中十年内,消尽浩然气。自从返田亩,顿觉无忧愧。蟠木用难施,浮云心易遂。悠悠身与世,从此两相弃。

    (《适意二首其二》)

    他从此和他的环境疏离。他记住周围的热闹其实和他并无多少关系。有人批评白居易在“甘露之变”后作的两首诗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实在是太不了解他的为人和心态了。

    所以也不要全信《与元九书》里的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写“给世间”的诗和“给自己”的诗的时候,立场和感觉是截然不同的。这主张仅仅对“给世间”的诗有效。比如他屡次抨击“郑之夺雅”,对流行音乐简直是深恶痛绝,可是全集中,粗粗一算,描绘音乐的有三十余篇,乐器有琵琶、芦管、琴、筝、阮咸、筚篥等等;《听歌六绝句》都是当时流行曲,其中不乏胡乐胡音。诗中无不体现对音乐相当高的鉴赏力和喜爱之情。

    历来争论《长恨歌》主旨到底是批判还是同情,原因或许也在此。以他对“重大题材”的热爱,这原本准备“给世间”的,自然要“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但是写着写着,他却回归了自己的心,演绎成了“伤逝”之情——人活着,不就是这样一个渐渐弃绝所爱的过程吗?帝王妃子的风流遗恨,离普通人生活太过遥远,但,不是每个人都感受过刻骨铭心“失去”的悲哀吗?正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我想,这转变,对《长恨歌》,是一件好事。

    与长恨歌齐名的《琵琶行》,其主题乃是“失意”,即所谓“天涯沦落”、今昔盛衰之感。洪迈在《容斋随笔》里曾经提到,白诗中尚有一首《夜闻歌者》:“夜泊鹦鹉洲,江月秋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词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如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此诗场景和《琵琶行》极相似,洪迈怀疑,或皆白公假托以为身世之感。我觉得,以唐代风气开化,本事不能断其必有或必无,但洪迈提供了一种思路:歌女身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其间的寄托。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么,又何以安抚身心的憔悴呢?

    这就是《长恨歌》和《琵琶行》引起无数人共鸣的原因。它们所描绘的,正是人生普遍而永恒的境遇。

    《秦中吟》和《新乐府》属于“给世界”的诗,素来被视为他成就的最高代表。这些诗语言的浅白通俗,却是经过刻意锤炼了。不过,同样真实生动地记录与批判社会,感人力量,却要逊色于老杜“诗史”。这不仅是功力和风格的问题,杜诗作于颠沛流离之中,他就在他所描绘的悲惨生活里,而白居易却是用“第三只眼睛”来冷静的观察这一切,所以不免有点疏离。“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的手法,可谓利弊参半。我最喜欢《上阳白发人》《井底引银瓶》《卖炭翁》三首,是诗人与主人公心理糅合最成功者。

    白居易集中还有一部分很可爱的,是一百道判词。我第一次翻阅的时候,就先看标题,猜猜他的观点如何,再接着往下看。我惊讶的发现,他的很多观点居然和今日的法理道德相去不远。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是一个相当理性而宽容的人,虽然他不可能超越他的时代。后来发现洪迈一样注意到了判词,他说和这一比,张风靡一时的《龙筋凤髓判》简直差太远。虽然我没有读过《龙筋凤髓判》,却很有点“所见略同”的得意。节录一例:“得甲去妻后,妻犯罪,请用子荫赎罪,甲怒不许”,判曰:“诚鞠育之可思,何患难之不救。况不安尔室,尽孝犹慰母心;薄送我畿,赎罪宁辞子荫?纵下山之有怒,何涉屺之无情?想《'q》之歌,且闻乐有其子;念《葛》之义,岂不忍庇于根?难抑其辞,请敦不匮。”

    鲁迅先生说,看选集是受了选家的骗。尤其是伟大的诗人,若是只看若干名作,实际上是无法体会他全部的精神风貌的。

    二零零年八月三十日,家中托人将《白居易集》千里寄来,时匆匆搬家,线路暂不通,无法上网,深夜读白居易集写下。



 随笔评论之聊斋四题及其他第34节 堕河而死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幼年初见这十六字古辞,尚不能尽解其意,已觉如中雷殛,咬着指头愣愣多时,想哭又哭不出来似的。

    多年以后,摊开一本乐府诗集:“《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那时一直想,如果公无渡河一曲依然传世,究竟是怎样一种盘旋天地间的悲怆的声音?琴师手抚此曲,曲终一刻,是否会控制不住,把膝上的琴一掷而裂,起而痛哭?

    最近,又翻出全唐诗,从头看起。

    看诗的时候,总在深夜。夜是有魔力的,一切细微的感觉,在这个时间里,都会被放大,放大。坐在那儿,那些美丽的精魂,轻轻咬噬着你的心。静静的听着心里小小的声音,与那一朵朵精魂撞击,揉合……有一种悲欣交集的温柔。

    重温本来是很功利的。目标明确,专为补充点养料。所以当作功课来做,订好计划,每日四卷,走马观花即可。也顺带做点笔记,将来或者用得上。初时犹可,越往下,如入神山仙岛,眼前美景变幻无穷,愈入愈奇,愈奇愈入,徘徊良久,竟不忍舍之而去。我遗憾的想,即使照原来计划,也至少半年才能通读一遍,现在,可能永远都完不成了。浮生碌碌,坐在那里慢慢读诗,是何其奢侈的一件事情啊。此念一生,心志大灰,索性放过自己,读多少算多少也罢。

    于是慢慢爬行到19卷,又与“公无渡河”重逢了。

    由茫远而切近,由模糊而清晰,从前的感觉一点一点回来,又添了全新的滋味。刹时明白了多年以来激动着我的究竟是什么。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它的主题,乃是疯狂与死亡。在讲求中庸的中国文化里,如此明确的以疯狂与死亡为审美对象的,就格外使人颤栗。

    是的,死亡。命运的陷阱,死亡的冲动。波涛在前,命运已定,前进就是死亡,却依然蹈死而不顾。这种执著,缘自于强大到疯狂的人格力量,命定要做无望之极的抗争。

    这四句话——

    公无渡河:劝诫。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不能渡,不该渡。渡河就是死亡。所有的人,甚至渡河者自己,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公竟渡河:质疑。为什么渡河?既然一切的理由皆告知渡河的荒诞,为什么竟然还是去了?到底是什么超越了死之恐惧的力量,令他毅然而行?

    堕河而死:结局。渡河导致的死亡。这个悲剧,甚至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他服从任何一个不渡河的理由。但是一千个不渡河的理由也不能战胜一个渡河的冲动,悲剧又是注定要发生的。

    将奈公何:追思。悲剧发生了,后来者哭泣呼喊,也无力遮挽,无法改变。结果又回到原来困惑上:为什么渡河?究竟是什么驱使一个人急急奔赴死亡?

    答案只有一个:强大到疯狂的人格力量。

    我们已经习惯于庸常和合理的人生,即使常常遭遇莫名的伤害和挫折,也希望这个世界始终井井有条。具有强大人格力量者,却往往拒绝接受这种庸常,时刻想游行于秩序之外。于是,我们把他们和疯子等量齐观。渡河,正是一个凝固了抗争的极致和死亡的瞬间的意象。

    不是每个人都会试图去探求和解读它,但是几乎每个人都能直截感受到它的冲撞。

    明白了这一层,再回过来看唐人之作。

    唐代同作此题的有五人:李贺、李白、王建、温庭筠和王睿。依乐府旧题并不一定要依从原意,不过这五人所作,都是歌咏本事的。

    公乎公乎,提壶将焉如。屈平沉湘不足慕,徐衍入海诚为愚。公乎公乎,床有菅席盘有鱼,北里有贤兄,东邻有小姑,陇亩油油黍与葫,瓦w浊醪蚁浮浮。黍可食,醪可饮,公乎公乎其奈居,被发奔流竟何如?贤兄小姑哭呜呜。

    李贺迅速抓住了此题的核心:不可以渡河的理由,有很多很多。包括理智上,亦知道渡河是“愚行”。生活看起来正常不过:不仅有物质的满足,甚至有情感的寄托和精神的愉悦。但是他仍然弃“正常”如蔽履,自甘求死而不求生。

    或者,就是《白马啸西风》的最后一句话说的:“那些都是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李贺把古辞的四层意思,都极到位的表达了出来。他一贯的风格是夸张而浓烈的,但是这里他没有浪费一分才力,连多余的修饰也无,好似破门直入,哀哀拉住了逼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以长短句式交错,一口气读下来,直堵得人欲狂哭狂喊而不能。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吼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骨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

    李白所作,自“黄河”以下到“九州始蚕麻”,论气势磅礴,尚在李贺之上。他似乎想用一种“大历史”的背景,来增加渡河的悲壮色彩。单就描写而言,是成功了,这本来就是李白的经典笔法,无人能与之匹敌。但是,也就因为这样的描写太经典了,放到李白哪一首游仙诗里都可以,反而削弱了主题。才高之人,往往舍不得收敛自己的才华,非要把自己最擅长的那一路拿出来。好在他到底没有忘形,还是在追问:“洪水已息,太下太平,一切都很好,为什么还是要渡河?”于是到了结尾处“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骨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这一意象,就极具震撼力了。

    与二李相比,王建的笔力明显较弱。

    渡头恶天两岸远,波涛塞川如叠坂。幸无白刃驱向前,何用将身自弃捐。蛟龙啮尸鱼食血,黄泥直下无青天。男儿纵轻妇人语,惜君性命还须取。妇人无力挽断衣,舟沉身死悔难追。公无渡河公自为。

    和前两首杂言不同,王作是齐言。“幸无白刃驱向前,何用将身自弃捐”,“幸无”“何用”,这样虚字太软了,力量大减。对“渡河而死,其奈公何”这一场面的表现,也不如李贺之真切,李白之奇崛。不过他换了一个角度,仍然在苦苦追问渡河的原因。“公无渡河公自为”,最后归结于个人意志和自我选择的结果。但是他说到“悔”,就错了,如果有一丝一毫的“悔”,渡河这一激烈行为就彻底没有发生的可能。

    温庭筠作,又更逊色一点。

    黄河怒浪连天来,大响aa如殷雷。龙伯驱风不敢上,百川喷雪高崔嵬。二十五弦何太哀,请公勿渡立裴回。下有狂蛟锯为尾,裂帆截棹磨霜齿。神锥凿石塞神潭,白马趁凵赤尘起。公乎跃马扬玉鞭,灭没高蹄日千里。

    其实,他的手法和李白是一样的。也就是由远景摄入,拉近到渡河一刻,然后及渡河之后事。他的描写不可谓不好,但是并不是高度个性化的。“请公勿渡”已经大大折损了语势,最后“公乎跃马扬玉鞭,灭没高蹄日千里”把死亡的惨同,消解为成仙的高蹈,似乎想另开一层境界和遐想,却几乎把悲剧色彩全数抹煞。

    王睿之作,已游离了主题。

    浊波洋洋兮凝晓雾,公无渡河兮公苦渡。风号水激兮呼不闻,提壶看入兮中流去。浪摆衣裳兮随步没,沉尸深入兮蛟螭窟。蛟螭尽醉兮君血干,推出黄沙兮泛君骨。当时君死妾何适,遂就波澜合魂魄。愿持精卫衔石心,穷取河源塞泉脉。

    王睿试图作“将奈公何”的文章,索性换掉了主角,把渡河者之妻推到前台。把渡河者的命定悲剧,偷偷转化为对坚贞的颂扬。语调舒缓,与音乐不类。整首诗写得很悲切,很漂亮,但缺少了那种强烈的、直截的冲击。

    所以,这五首里面,当推李贺为第一,李白第二,王建、温庭筠次之,而王睿最差。诗词之高下,虽无一定标准,到底还是有标准的。

    可是,论直面惨淡淋漓,到底还是那十六个字: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于诗之外,复浮想联翩。世上每多荒谬事,看上去稍微多一点理性,就能避免,偏偏是绝大才智之士,往往蹈之。如果他恰好又处在能够影响很多人命运的地位,不免带来极大灾难。我们的文化,称之为“劫数”。这些人就是“应劫而生”,往往必须以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来完成此劫。所谓在劫难逃,正是此意。小时候读史,总是不相信历史可以如此荒谬。因为觉得以普通人智慧,完全可以避免的错误,居然最终导致流血、战争、杀戮,生灵涂炭。历史学家可以从时代的方方面面,来告诉我们这是多种力量交互作用的结果,但不管说得如何圆满,其中似乎总是有一种荒谬的东西在推动之。当然,也可以说时代挑出这样性格的人,把他们推到了浪尖上。但,这,还是“劫数”。

    遥遥想见千余年前苻坚“渡河”的那一刻……曾那么多人告诫他,不可以渡,不应该渡,然而谁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他麾师南下的一刻,俯仰天地,内心是否充满了一种极度的快意?甚至即使预知身死国灭的后果,这种快意竟也不会有减轻丝毫?人生几回到此?疯狂,就疯狂吧。对不住,我说的不是历史,我说的,只是——诗。2003年11月3日一入职僦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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