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采女色_雍容-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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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又说菲共是修正主义,于是外祖父忽然成了阶级敌人,被关了起来。
这些片段,都是小时听大人谈天时零碎攒起来的。我们家的规矩,大人说话时小孩不得插嘴询问,而且常常听了一半就被撵走,所以始终都不能清晰的前后串起来。
散文第41节 岁月风霜
母亲是外祖父的子女中最平凡的一个,性情却极似外祖父之温厚善良,又多了一份坚忍勇毅。有一次她偶然说起,外祖父刚被关押时,都不允许亲属见面。她翻过墙去看她,看守瞧见了,不忍为难她,装作不知道。外祖父看到她来了,很惊讶,拿了包子给她吃,坐在一旁呆呆看着她。那时她只有十余岁吧。后来外祖父在德化的穷乡僻壤间辗转关押,每一次外祖母和母亲都能迅速打听到消息,追了进去,先扒车,不能坐车的地方就走长长的山路探望他。她的一对好友曾经认真的对我说,外祖父当时几次想自尽,假如不是她们一直坚定地用这种方式守护着他,早就无幸。但是母亲自己不喜欢说这些,所以我还是不能完全讲清楚。想来不是监狱,否则看守再宽容也不能任她进出。只是又想不明白被移来移去的道理,对付文弱的外祖父何至于此。
外祖母从清丽的少妇,成了严苛的家长。我自小很畏惧她。慢慢明白那段时间她一人支撑家庭,何等艰辛。岁月风霜,足以改变一个人。
再后来,自然是放出来了,所谓的落实政策。小舅父不久去了菲律宾,印象中从那时起外祖父和外祖母就轮流在菲律宾和国内居住。
我很长时间在外地读书,各自来来去去之间,和外祖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我极少看到他发脾气,对小辈都非常温和。即使老了,他的笑容依然是动人的。他很喜欢父亲,因为父亲每次去都会陪他喝酒,说笑话逗得他哈哈大乐。
外祖父嗜烈酒。自幼见惯父亲以酒如命,倒也不以为异。有一次朋友满座,母亲劝他们少饮,父亲冲她嚷:“还敢说,都是被你害死了,本来滴酒不沾,就为了娶你回家,只好硬着头皮陪老丈人喝酒,起初吐了几回,后来也喝上了。”众人大哗,母亲站在一旁傻笑。父亲又说,外祖父喝酒最可怕,不挑,劣质酒也可,下酒饭菜都免了,一仰脖一杯就下去了。我听了骇极而笑。
但我自己极少看到外祖父这样喝,因为外祖母顾惜他的身体,管得严。外祖父每顿饭要酒喝时都像孩子一样,偷偷看她脸色,频频要求:“再一点,再一点。”外祖母是要生气的,多半不许。但是爸爸若在,总说:“不要拘束他,慢慢喝,能喝多少?越喊,他越急着下肚。”外祖母就不出声了,任他们喝酒谈笑。酒大多是母亲为他买的。
又听说父亲当年遵照祖父指示,要把母亲娶回家,除了喝酒外,讨好老丈人的另一途是写诗。两个人各涂满一个小本本,见面了就拿出来,互相吹捧一番。不过此事却无法证实。因为我从未见过外祖父诗作,问父亲,他一口咬定从来没有写过。
从前外祖父一家长时间租住在西街东西塔下一座典型闽南风格的红砖白石大宅内。宅子很大,前后有三进,一个长石铺成的院子,有一棵极高的鸡蛋花树,两边各有一个月亮形砖砌拱门,进去各是一排厢房。背后还有一个花园。我常常想大宅主人的先世是有些来历的。外祖父一家住在正屋右侧的一座内,有一间小厅和三间房间。门口有个葡萄架,外祖母还养了一些小鸡。野葡萄极酸,但是很好吃。天热的时候就在葡萄架下乘凉聊天,过年又可以在院子里放烟花。那座大宅给了我很多想象。
读中学时,有段时间他们一直在国内住着。那时已经搬到百源清池畔了,我和父母住在老屋子里,离他们很近。每天晚上,母亲都会穿过夜市去看他们,陪外祖母坐着,听她唠叨——真的,除了母亲,谁都没有这本事的。我也常常随母亲一起过去。外祖父总是坐着,很少说话,手里拿着书——他的书越买越多。除了喝酒,看书似乎是他唯一的乐趣。我常常想,他是很寂寞的。
母亲责怪我英文学得太差,曾请外祖父帮我补习。我听着他的口音有点茫然(我的入门老师一口惠安腔英语,我痛恨英文又是一以贯之的),他也挠头不知道如何教起,所以很快不了了之。
但是他的藏书我是爱看的。聊斋志异,太平广记,唐人小说,清朝野史大观,资治通鉴……至今我对历史的态度依然不恭,因为从来都和小说掺着看。外祖父不反对我动他架子上的书,每次都看到餍足。我们都是拙于言辞的人,各自抱了一本书就可以半天不言不动。书的扉页都有一个小小印鉴,似乎是父亲刻的,还有外祖父的签名。我一见都有种亲切之感。
有一次他忽然和我说了很多话,温和的问我学习和生活的情形。说了什么现在不记得了。因为这是极罕有的事情,当时我甚至是不自在的,吱吱唔唔应了几句。我素来不懂讨大人喜欢。告辞的时候,他送我到门口。为了安全,铁门都是随手锁上的。他那天似乎特别不舍得我离开,隔着铁门,不住挥手,又对我一笑。我愈加惶恐,慢慢退走,忽然就掉下泪来。那笑容,我至今还看得见。
路上我又一次想,外祖父真是太寂寞了。子女都到了中年,各有一头家要操持。外祖母性子又太严厉了些,整日对牢了他絮叨。他似乎也有一些朋友的,可是还是寂寞。心里难过得很。
他的记忆力渐渐不好,买酒买书的时候总是多给钱,出门常常忘记回家的路,兜很多圈子才走得回来,后来刚拿过的东西忘了放哪,饭桌上有什么菜吃过就不记得了。我们都以为是年老时正常的现象。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不警觉了,如果早点发现这是老年痴呆症的征兆,外祖父病情也许不会加重得那么快。好朋友听到我说起时,惋惜地说,很多患老年痴呆症的人,都是年轻时绝顶聪明者。我叹息无话。
他开始生活在自己世界里。喜欢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看书,家人要一再哄骗,才肯开门。一开门,已赌气背过身去。这个任务常常是母亲来完成的。还有要哄他换衣服、理发、洗澡。慢慢的不能认人。亲戚朋友来家里,他们就带到外祖父面前,问他那是谁。外祖父脸上总是浮起一个天真而茫然的笑容,似乎努力回想不得,最后终于负气放弃了。我每次都觉得这很像一个残忍的游戏。终于有一天,我假期回家,他认不出我了。母亲问他我是谁,他看着我笑,一直笑。我心口猛地缩紧了。
我是内疚的,我陪伴他最少。他始终认得出母亲。还有父亲,依然可以把他逗的哈哈大笑。
他的脾气越来越固执,总是拒绝吃饭,要人劝了多时,才勉强吃下一点。一不留神,就自己走出门去,惊动全家人四处找。我有时候想,他那样善良,从来不忍伤害甚至违拂他人,恐怕这一辈子只有病中才像孩子一样恣意吧。有一次吃饭时我拉他的手,柔声劝他多吃一点,他甩开我的手,喊:“去,去去!”好像受惊的小兽。我茫然无措,只好逃走,觉得自己太无用。
出国前办理手续的时候,有次去看他,身边带了表格。那天他的情绪似乎很好,母亲说,你把表格拿出来,给外祖父过目,看看是否填写妥当。我遵命取出,交给他。他笑,似乎很努力的一字一字看着,半晌抬起头来,还是茫然的笑。我和母亲对视一眼,明白他已经完全认不出他熟识的语言了,都是心头大震。
我心想,他也不看书了吗?从前他买书回来时多么高兴啊。
外祖父在菲律宾时,房子长期无人居住,都遭了白蚁。我奉命陪母亲去收拾的时候,看到满室霉尘,外祖父的书胡乱堆放着,心头真是万般凄凉。偷偷截留了几本,其余都送到舅父家去。后来又帮表妹整理了一次,她和我对着一堆对我们全然无用的英文原版书,一齐叹气。外祖父之子孙,都不算太没出息,然而不能克继书香,真是有愧。
我到新加坡才两三月,就听到外祖父中风的噩耗,直到如今病逝,未曾多尽到一份孝心,此时来写这些,倍觉文字之飘忽无力。
母亲说,外祖父是突然性的呼吸衰竭,走时没有太大的痛苦。只是亲人都不及赶到,只有她、二姨、三姨丈陪伴在身边,外祖父定是不舍子女,双目久久不暝,她走过去,轻轻抚了两次,才将之合拢。
外祖父出殡时,小舅父一家都还在菲国,我和表弟表妹都不能归家,大舅父又有要事很快要离开。但葬礼很是隆重,虽然是非常时期,亲朋故旧仍纷纷涌来,花圈挤满了整个灵堂。很多人慕其风采,思其为人,至于涕下。外祖父生经坎坷,死尽哀荣,令人感慨万千。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这样子吧。
姨祖父为赋诗一首:运厄才奇世所希,丹心赤子永难移。铮铮风范今尤在,长忆洋山一布衣。诗虽不甚佳,状外祖父之生平则确。
外祖父走时,泉州大雨倾盆。出山之日,天气却格外晴朗。托体山阿,寄魂水浔。外祖父抛却这副拖累了他的形骸,想必风神俊朗,一如昔日。想起他天真温厚的笑容,心中酸痛不已。匆匆写下这些文字,作为菲薄的纪念。惜乎存留的,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抱愧抱憾。
表妹说,外祖父曾经亲笔写了一个小传,等舅母整理出来会传给我们。有此传在,可略补我之遗憾了。2003年
散文第42节 妈妈逸事之 血统问题
回家休假时,妈妈笑说:“你老爸对我说:‘哼,女儿和你再亲,也没写过一篇《我的妈妈》,她可是写过《我的爸爸》的!’”我大乐。
其实老爸这话绝对有误。平生第一篇作文,就是《我的妈妈》。那应该是我读小学一二年级,假期在德化时的事情。有一天老爸忽觉有必要给我加点功课,就命令我写篇“作文”。我呢,那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做作文(似乎是三昙恫耪式教“作文”的),拿起笔就写:“我的妈妈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我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自己,我们的眼睛都是黑色的。我常常想:为什么妈妈的眼睛是棕色的呢?”后面又说了什么,记不得了。写满肆秸胖健=桓老爸,他哈哈大笑,拿去给人看,所有人一起笑,笑得我非常困惑。这篇经典作文过了好几年才不被提起。r
妈妈的眼睛颜色的确比较浅,外公一家又是从南洋回来,长大后想起这件逸事,再看看妈妈的眼睛,我有点怀疑她是否纯正汉族血统。然而所谓的汉族血统,早就绝无纯正可言。尤其是家乡泉州,曾经的世界最大海港之一,有些异国商人,比如阿拉伯人,来此定居。于是连带我的血统都有点问题了。这个怀疑又从男朋友那里得到证实。有一次他看着我,忽然说,你的眼睛是棕色的,不是黑的啊。我瞪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又瞪着他——他的血统确凿会比我纯正一点?——果然我的眼睛颜色,又比他浅一点。这个发现使我狂笑。他不怀好意的说:你肯定有点蛮族基因。
小时候,公认的,我一点不像妈妈,五官完全是老爸的翻版。有一次幼儿园一个小朋友很愤怒的对我说:“我妈妈讲,你的睫毛是刚出生时就剪过了的,再长出来,就会又长又翘。”背上这么一个假冒伪劣的罪名,我自然大喊冤枉。回去问妈妈,妈妈证实绝无此理,总算放了心。直到有一天,发现老爸的睫毛也长而且弯,才完全放弃把自己睫毛弄直的打算。妈妈的睫毛却是直的,颜色也浅。有一次她假装生气:“一点都不像我!不是我生的!”我忽然觉得很内疚:怎么可以不像妈妈呢?寻找了半日,最后讨好的说,我的脚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嘿!真的,我们都是脚食指特别长,和别人不一样!)
据他们说,我像老爸会比较好看,所以私下里也颇以为得计。然而有一条我极端不满意的,就是皮肤也和老爸一样黑。天知道这对我打击有多大。妈妈的皮肤很白净细腻的。妈妈时常得意的对我说:“谁叫你?谁叫你长得像你老爸,黑乎乎。”这“黑乎乎”三个字,用闽南话念起来,特别打击人。呜呼,无法可想。
不过长大以后,我似乎越来越像妈妈。这一点又从周围的人嘴里得到证实。可是妈妈总是说我小时候漂亮,越长大越丑。咿,这不是说她自己吗?
因为在南洋出生,妈妈比她同龄人多留了不少幼时的纪念。很多的照片都可以讲一段故事呢。她那时候太上像了,简直似小童星,常常穿着打了小褶子的白裙,严肃的抬着一张小脸。看得我哈哈大乐,真不敢相信自己是照片里那个小女孩生下的。十八九岁二十余岁的照片却傻,穿着军服,拖着两条大辫子,张着大大的眼睛,脸上那颗痣都好像要突出来似的。我以为妈妈最好看是在三十几岁,脸容清秀,身段苗条,虽然态度始终有点拘谨。
妈妈看上去远比她实际年龄年轻。在她三十岁到四十余岁这段日子里,时光好像在她身上停滞不前。连带我都迷糊起来,觉得十几年间,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我的同学,以及后来的同事,见到她时常常惊叹:“哇,你妈妈真年轻啊。”今日她看起来,也不似五十几岁的人。我一贯赞同早婚早育,私心里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也能享受我当年的得意。无奈命运总是和人开个小玩笑的。妈妈打扮得也很利索,多年来她最喜欢穿牛仔裤——想想吧,有一个五十几岁还能把牛仔裤穿得很有型的妈妈是什么感觉!除了现在有点发福,妈妈的腿纤长,穿牛仔裤真的是很好看。我自以为体型算不错了,妈妈却还嘲笑我腿短,有一次真比了一下,哼,比我矮好几公分的妈妈,腿居然和我差不多长。她才该去学跳舞呢(我二姨是舞蹈教师)。妈妈说,她当年参加泉州的体操比赛,得了第五名的。
我是在意妈妈永远年轻的。妈妈的化妆品都是我买的,她什么好的都用不惯,永远素面朝天。一瓶芦荟胶,整个秋冬往脸上擦擦就成了。妈妈的白发不多,不敢去外面的理发店染发,因为有过敏纪录。我就挑选一种染发剂,试用过,证实安全了,从此自己动手为她染发。妈妈乖乖坐着,让我摆弄上半小时,之后我检查成果,得意自夸:“技术蛮好!”染一次可以顶个半年,刚好等到我下一次回家。前几日,妈妈和我用雅虎通时说,她去理发店洗头,那个小伙子说有一小处染得不够均匀,我对着摄像头龇牙咧嘴,表示愤怒。妈妈大笑。
有这样一个年轻的妈妈,我简直没法子不相信自己也有年轻的基因呢。
散文第43节 妈妈逸事之 笨妈妈
我总是叫她“笨妈妈”。妈妈属于那种特没想法,单纯得不得了的人。
妈妈对待一切机械的东西都有点恐惧心理。我买电脑及上网已多年,试图培养妈妈对电脑的感情,结果花了整整一年才使她相信:死机和重新启动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很多次在外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大惊小怪的喊电脑不知道怎么了,你赶紧回来吧。我告诉她重新启动,实在不行,切断电源也可。她总是不放心的追问:“怎么样重新启动?不要紧吧?不会坏掉吧?”我一到家,她就夸张的比画着:“刚才真把我吓坏了!”
我是没有耐心的人,总是以为妈妈天经地义要很快学会一切看起来最简单不过的事情。教了几次不会,就急得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