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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诗词例话-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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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主要写思想感情的,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只是一般地提到古人,没有具体地写某一古人的形象。“后不见来者”,来者也没有具体写。“念天地之悠悠”,这个“天地”跟“悠悠”结合,指对宇宙无穷所发的感叹,这里也没有具体的形象。只有“独怆然而泪下”,“泪下”是形象,但这个形象不能表达当时作者的形象思维。当时作者的形象思维是什么呢?作者在武攸宜手下参谋军事,进攻契丹。他屡次向武攸宜献计,不听,反而被贬为军曹。他受到打击,一次登上幽州的黄金台,想到燕昭王在台上接待四方来的人才,像乐毅等人。因此“前不见古人”的“古人”里,有具体的形象。“后不见来者”,这个“来者”指像燕昭王一类的人,当他登幽州台时,即使真有这样的“来者”,他也碰不到,他碰到的是跟昭王相反的武攸宜。昭王信用人才,武攸宜排斥打击人才,他亲身感受到这种打击,所以登幽州台下泪。在武攸宜打击下,他不便具体地写,怕会受到更大的打击,只好用抽象的“古人”“来者”来发感慨。因此,从幽州台和“古人”里面,可以接触到作者的思想感情,可以唤起黄金台、昭王等的具体形象,从而体会到作者的感情,于是作者的感情就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形象思维了。钟惺批语,注意“不见”,说是“好眼”,“好眼”指精神贯注处,就在不见昭王这样的人。又说:“念天地之悠悠,好胸中”,胸中想的,天地悠悠,在封建社会的天地悠悠中,像作者那样遭遇的人又不知有多少,那末他的下泪不光是为自己,也在为自己同样遭遇的人下泪了。

  (三)既写形象,也写自己的思想盛情,如李商隐的《蝉》,前四句写形象,后四句写思想感情。“高难饱”,“恨费声”,既是写蝉,也在写自己。“五更疏欲断”,从白天叫到夜里,叫到五更,已经叫不动了,声疏欲断,可是找不到一点同情,“一树碧无情”,把身世遭遇借蝉来写出,不落痕迹,所以批语特别推重。后四句写自己,为了做小官像萍梗一样飘流,故乡的荒芜已经平治,可以回去,蝉鸣似相警戒,我亦举家清贫。这首诗,前四句的写法,同虞世南的《咏蝉》相似。作者长期在地方上当幕僚,有“本以高难饱”的感触。曾经托人引荐,只是徒劳。这种生活中的感触,跟蝉的形象结合,构成形象思维。后四句写自己,用萍梗的漂浮无定比自己的到处奔波,用“故园芜已平”来表自己思归的心情。再同蝉鸣联系,点明举家清贫。这后四句,用“梗泛”作比喻,联系故园的平整,用拟人化手法写蝉,称它为“君”,他的思想还是和形象结合的。这种写法在诗里比较多见,因为诗以抒情为多,容易抒写自己的感情,把抒情和咏物结合起来。

  唐朝骆宾王《在狱咏蝉》的序里有几句写蝉的话,是又一种写法:“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寄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松之微风,韵恣夭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这里是一句写蝉,一句说明意义。如“洁其身”,写蝉的高洁,“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说明“洁其身”的意义,同于高尚的品行。以下都是这样。要是把写蝉的句子连起来,删去讲意义的句子,如“故洁其身也,蜕其皮也。候时而来,应节为变。有目斯开,有翼自薄……。”那就是写蝉,就是形象思维,在写蝉的形象中有含义,含义就是每句下面说明意义的话。像这里把写蝉的形象和意义的话合在一起,是另一种表达形象思维的写法。

  李商隐的《锦瑟》诗也是写形象和写自己思想感情的结合。对《锦瑟》诗原有各种不同解释,这里采用钱钟书先生的说法,因他是同形象思维结合起来谈的。这首诗前六句是写形象,即写锦瑟,后两句是写自己的感叹。“锦瑟无端五十弦”,指锦瑟有五十弦,“思华年”,兼写锦瑟在名手里弹奏出各种曲调。中四句写锦瑟的曲调,有适、怨、清、和。“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是奏出使人感到舒适的音调。望帝化为杜鹃鸟,他的悲哀托杜鹃啼鸣,是弹奏出哀怨的音调。南海外有鲛人,他的眼泪化为珠,指音调像珠的清圆。蓝田出玉,比喻音调像玉的和润。但这六句又不光写锦瑟,也在写他自己的创作。“无端五十弦”,盛叹自己已经接近五十岁了。“思华年”回想过去的盛年,作者一生经历在诗里有反映。“思华年”正是结合一生所作来回想过去。“迷蝴蝶”写他的诗也有写舒适的心情的。“托杜鹃”写他的诗也有像杜鹃的哀鸣的,写怨恨的。“珠有泪”写他的诗精莹如珠,但珠是死的,他的诗却是有感情的,像珠的精莹而带有热泪。“玉生烟”写他的诗像玉的和润,但玉是死的,他的诗却是含有蓬勃生气,像玉生烟。这样前六句既是写锦瑟,又是写他的诗篇,把对诗篇的评价同锦瑟的音调结合起来,构成形象思维。

  庄周梦为蝴蝶,望帝化为杜鹃,都是形象。前者表示舒适,后者表示哀怨,通过形象来表达情思,就是形象思维。用形象来表情思,情思寄托在形象中,所以说“托”;这种寄托比较含蓄隐蔽,所以说“迷”。那末“托”和“迷”是互文,即“迷蝴蝶”也是托蝴蝶,“托杜鹃”也是迷杜鹃,即蝴蝶、杜鹃既用来寄托情思,也用来隐寓情思。“珠有泪”“玉生烟”也是形象,也是借来寄托情思和隐寓情思的,所以也是形象思维。这样前六句是借锦瑟以寄托情思。后两句专写自己的情思,“此情可待成追忆”,即“思华年”之情;虽可待追忆,但当时已惘然,则现在更难追寻了。

  对《锦瑟》为什么要这样讲呢?这里也作了说明。用锦瑟来比诗,这正同杜甫用玉琴来比诗一样。把《锦瑟》说成全集的自序,因为《锦瑟》诗作于晚年,可是宋本李义山集把它放在卷首,保留李义山原来的编次,所以知道他有把它作为序言的用意。怎么知道“玉生烟”是指诗呢?《困学纪闻》卷十八说:“司空表圣云:‘戴容州谓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李义山玉生烟之句,盖本于此。’”可见“良玉生烟”本是指诗家之景,用“玉生烟”来指诗是有根据的。“珠有泪”同“玉生烟”相对,所以也可解释做讲诗的。

  上面提到的司空图的《诗品》,是文艺理论,也是形象思维。如《清奇》:“娟娟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可人如玉,步屧寻幽。载瞻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淡不可收。如月之曙,如气之秋。”作者讲清奇这一种风格,他想的全是形象,没有一句抽象的话,把许多形象结合起来,使人体会什么是清奇,也足以说明形象思维的特点。

  这样的形象思维又跟博喻结合着,这里用了很多比喻,有简单的,如月曙、气秋;有复杂的,如松下漪流,可人寻幽欣赏空碧悠悠。这又说明形象思维同比喻的关系。

5。隔与不隔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①,“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王国维《人间词话》) 

①《谢氏家录》说:谢灵运“在永嘉西堂,诗思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谢)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见钟嵘《诗品》中)谢灵运也喜欢用力雕饰,这句写得自然,所以故神其说。

  抒情写景怎样才写得真切不隔?怎样就有隔膜?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话不用典故,容易懂,写出蓬勃春意。薛道衡《昔昔盐》:“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也不用典,写出楼中少妇因丈夫出征一去无消息,寂寞孤苦的心情。欧阳修《少年游》的上半阕,写一个妇女凭高望远,语语都在目前,所以是不隔。陶渊明《饮酒》第五的“采菊东篱下”,也是真切地写出所见所感。斛律金的《敕勒歌》写阴山下的景色“天似穹庐”等句,不但写得很形象,也写出草原风光。

  这里举出《古诗十九首》中的“生年不满百”等句,主要是说明作者把心里的真实感情表达出来,一点不掩饰。前四句说人生短促,还不如及时行乐。后四句说求仙虚幻,还不如饮酒和讲究衣著。王国维认为这些话是很可鄙的,一般人是不肯说的,作者敢于不加掩饰地说出来所以说不隔。王国维同过去的很多文人一样,认为像《古诗十九首》那样能够把真情写出来就是好诗。其实光是不隔不能决定一首诗的好坏。像上举的两首,由于作者的志趣低下,只能给读者带来不好影响,虽然写得真切不隔,并不可贵。

  这里举“谢家池上,江淹浦畔”为隔的例,主要是因为它用典。谢灵运有“池塘生春草”句,所以“谢家池上”就是指春草。江淹的《别赋》里有“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因此“江淹浦畔”也是指春草。这样用典不容易懂,表情不真切,所以说隔。

  对于隔与不隔还有两个问题:一,是不是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二,是不是不用典就是不隔?

   《人间词话》里还有一段话:“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白居易的《长恨歌》写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故事,里面只有“小玉”“双成”用典;吴伟业写了很多叙事诗,其中的《圆圆曲》写陈圆圆的故事,是继承《长恨歌》的写法的,里面却用了大量典故,也就是《长恨歌》不隔而梅村歌行隔,所以说梅村歌行不如《长恨歌》。从这些作品来看,王国维虽然只着眼在用典上,但他这样讲还是有理由的,不过这并不是说,用了典就是隔,就是不真切。

  用典有两种:一种是隔的,一种是不隔的。如李商隐的《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用了两个典故,不懂典故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是隔。懂得了这两个典故,知道一个说庄周梦里变成蝴蝶,一个说望帝杜宇死后化为悲啼的杜鹃鸟,但还是弄不清它是什么意思,这又是一种隔。(参见《形象思维》)李商隐《无题》:“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照注释,这两句都有出典,那末也是用典了。可是光看字面意思也很清楚,说那女子用团扇来遮掩也难掩她的娇羞之态,明明看得见,可是她坐车走了,却无法接谈。这两句用典而并不隔。好的用典。看不出用典的痕迹。如鲁迅《自嘲》:“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孺子牛用《左传》中齐景公模仿牛给他的孩子牵着的故事,可是我们即使不知道这个典故,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句诗的含义,这样用典入化,即使用典而不隔。有些印象派的诗,即使用白话写,不用典,却写得迷离惝怳,也是膈的。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①(王国雉《人间词话》) 

  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同上)

  说某物,有时直说破,便了无余味,倘用一二典故印证,反觉别增境界。但斟酌题情,揣摩辞气,亦有时以直说破为显豁者。谓词必须用替代字,固失之拘,谓词必不可用替代宇,亦未免失之迂矣。美成《解语花》“桂华流瓦”句,单看似欠分晓,然合下句“纤云散,耿耿素蛾欲下”观之,则写元夜明月,而兼用双关之笔,何等精妙!虽用替代字,不害其为佳。(蔡嵩云《乐府指迷笺释》)

①少游(秦观)自会稽入都见东坡(苏轼)。东坡问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

  书上讲的话,有时是有为而发,我们要体会它的用意,光看字面,往往会看到这些话有片面性,忽略了它的用意,未免可惜,当然我们也应该注意这些片面性。比方沈义父的《乐府指迷》主张用代字,确实有片面性,举的例子也不一定恰当。比方用“红雨”“刘郎”来代桃,其实“红雨”是指桃花乱落,要是讲桃花盛开,就不能用“红雨”,“刘郎”是讲刘晨、阮肇入山采药,迷了路,在山上采桃子吃,后来碰到仙女的故事,更不宜随便用。至于“章台柳”指唐朝长安章台街上的歌女柳氏,更不宜随便用来代柳树,“灞岸”是长安灞桥,唐朝人多在这里折柳送别,也不宜随便用来指柳树。再像他主张用代字的说法,更不妥当,所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他:“其意欲避鄙俗,而不知转成涂饰,亦非确论。”涂饰好像面上搽粉点胭脂,反而把原来的美掩盖了,这就是王国维反对的隔。但说沈义父的用意在“避鄙俗”,恐不确切。沈在《乐府指迷》的开头说:“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就是认为写词要含蓄,婉转,不要显露、直突,这个意思还是可取的,只是他的说法有毛病。

  王国维反对用代字,为了避免隔,为了使词的形象鲜明,有境界,这个意思是好的。但他并不一概反对所有的代字和用典,比方《人间词话》认为“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但《水龙吟》里的“落红难缀”,“红”是“花”的代字;“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就用唐代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是用典。可见用代字和用典,在诗词里很难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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