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驹 作者:冯苓植-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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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巨网也就此开始收拢了。
我不知道,我还在望着……
只见得远方马匹越聚越多了,也越来越惊恐不安了。在一支支枪口威逼下,似也只
能被拢在一起听天由命了。波涛渐渐平息,只剩下了声声哀嘶。但总有不屈的反抗者,
又有两匹烈马突围了。日本兵似不动声色,但端起枪“啪啪”就是两声!
我一惊,眼前顿时飞溅起血……
雪驹在草岗下更嘶鸣不已了,仿佛早已嗅到了那远远飘来的血腥气息。我知道,它
从小就是一匹合群的马,常常为失散的马匹不知疲劳地热心奔波着。此时此地的情景,
早已使它又悲愤交加热血沸腾了。更不该的是,雪驹的焦躁竟引起了莫名其妙的联想。
莫非是因为我?
也难怪!由其他的马而想到自己的马。莫非是因为自己在王府夺门而逃?莫非是因
为我一个镫里藏身甩掉了小玛力嘎?莫非是因为我和雪驹久久不见踪影?猪冢队长大怒
了,由马及马,开始惩罚所有的马了!
应该说,这也并非完全不着边际……
事后我才知道,猪冢队长确也曾为我的突然消失大发雷霆!对着归来报信的小玛力
嘎,当即便拔枪击毙了他身旁的马。好像不仅仅是杀鸡给猴看,似乎内中还含有某种恶
毒的宣泄。而后来抢掠时对于那敢于逃窜的马,也是他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
雪驹又在焦躁地咴咴嘶唤了……
我却蓦地一怔,又由马想到了人。对马尚且如此,可见我和雪驹久久消失对人又会
怎样了。阿爸、珊丹,还有乃登喇嘛……我不敢想下去了,而只是想着归去、归去、尽
快地归去,舍身解救无辜的马和人!或许雪驹突然调头是神佛的旨意,不可抗拒!不可
抗拒!
我冲动了!想立即跃上马背……
“敖特纳森!”蓦地,却听见有谁在草岗下轻轻叫我。
“是谁?”我也下意识地叫了。
“是我!”声音极其慈祥亲切,“忘了吗?你芒凯老阿奶!”
“是您!”我顿感到十分激动。
“下来!”她老人家说,“就让你的马那么悄悄地躲着,你到阿奶的毡包来一趟!”
“我们还有要紧事呢!”我说。
“阿奶这事更要紧!”她说。
没法子!草原上的孩子从来就是尊敬老人的,更何况这里又是我和珊丹常来玩的地
方。任雪驹不安地嘶叫着,我跟着芒凯老阿奶来到了她的毡包。
到底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呢?
“伙计!”刚一推门就听得一声热情极了的欢呼,随之一个典型的小要饭的在我面
前闪现了。
怎么?会是他……
只见这家伙脸上要多脏有多脏,衣裳要多烂有多烂。赤着双脚,头上还沾满了土和
锅灰。露着半个肚子,还伸着两只黑油泥爪子。那达慕大会上多老去了,保证扔进去就
再捡不出来。绝无人会想到他曾和丛莽好汉为伍过,仿佛一生下来就是这么一块地道的
材料!
“单巴!你怎么要了饭?”我惊叫了。
“瞧你这份嚷嚷!”他一把就把我拉进了破毡包,“为了喝油油呗!”
“羊杂碎汤?”我一时悲哀极了。
“瞧瞧!”他竟大为不满了,“我这是向中国人讨饭,又不是向小日本讨好!”
“你骂人!”我听出来了。
“骂人?”他竟更得理了,“这还算轻的!你小子不吭声就跑了,差点让塔拉巴特
尔打烂了我的屁股!骂你是小事,我这就想揍你小子一顿!”
“你敢!”我叉着腰。
“哈哈!想打架?”这小子兴奋了。
“打就打!”我说。
“别!别!”芒凯老阿奶挡在中间了,“不是刚才还想得要死要活吗?怎么一见面
却又像上山羊牴架呢?好了!好了!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更重要的事?
芒凯老阿奶告诉我说,索布妲姨妈从山南好不容易“逃”回到草原来了。顾不上歇
脚,便带着这个“小要饭的”千方百计找我。老阿奶说,也多亏了她了解我和雪驹的出
没习性,才终于在这草岗子旁把我拦住了。可就不该在这之前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
情,索布妲姨妈又只好驰马返回了远山峡谷。只留下话给我:可以返回那达慕去,但切
莫忘了多带双眼睛。可以对猪冢队长周旋应付,然而要千万记住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
中国人!她会派人去接应我,让我一定要注意在那达慕的人市上有个老阿奶正在卖一个
小孩……这里还需插一笔,人市就是贩卖人口的市场。卖掉亲人,甘愿为奴。惨不忍睹,
但在老年间却是屡见不鲜的。约定在这里来相会,大有深意。
好像很多话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我并不完全理解,似只有一点我朦朦胧胧联想到了:如果我真像个中国人,芒凯老
阿奶和这“喝油油”的小子还会出现在我眼前的!索布妲姨妈“逃”回来的真是时候,
说明她并没有忘记了我和珊丹。
或许是过去自己错怪了她……
“咳咳!”谁料单巴这家伙又嚷嚷上了,“别忘了!明儿可别忘了我是个小哑巴!”
“什么意思?”我大感困惑。
“这还不明白?”这小子竟说,“怕你豁唇骡子只给个驴价钱!”
“是嫌你多嘴多舌吧?”我恍然大悟了。
“干吗你骂人?”他倒反咬一口了,“我只是怕吓着你!小心点!只要你小子变坏
了,不让说话我也能咬你!”
“谁变坏了?”我当即又来气了。
“嘿嘿!”没想到这小子竟来了个主动撤退,“其实我也很想你的!屁股挨了抽,
心里还得念着你。他妈的!娘儿们感情……”
“不不!”我马上也呼应了。
只不该雪驹又嘶叫了!
焦躁的,不安的!
迫不及待了!
声声催……
夕阳就要坠落了,飞溅起半天晚霞。
我重新跨着雪驹驰骋在茫茫的大草原上,向着那达慕会场直插而去。
我感谢芒凯老阿奶……
多亏了她老人家半路拦住了我,告诉我索布妲姨妈“逃归”的消息。实在是大出意
外,但仔细想来又那么符合姨妈的一贯为人。不但有关那“卖”当时就值得怀疑,而且
珊丹也亲口向自己解释过。怪只怪自己还“嫩”,拗着脾气就只顾冤枉人了。是的!老
阿奶说的是有点吞吞吐吐,小单巴出现的也有点奇奇怪怪,但只是要姨妈不再提“千万
回去”,而是留下话让我“多长双眼睛”这就足够了。我虽然只是个孩子,也隐隐感到
了这句话的分量。更何况,她还一再告诉我“千万要记住自己是中国人”,这就更给我
加足了底气!
我在奔腾的马背上又开始幻想了……
行啊!我这就去救阿爸、救珊丹、救众乡亲、救那些被围困的马!我会对猪冢队长
说,我说话算数,回来了!你也得说话算数,全都放了人和马!然后就是:和单巴的暗
中联络,送亲人的秘密出走,赛马场上的奇取第一,骗过猪冢的突然远去!我还会在那
达慕会场上留下不断回荡的声音:草原上没有低头的马!更没有轻易下跪的人……紧接
着便是在远山丛莽中激动人心的相会,索布妲姨妈正流着眼泪对我说:姨妈的急事就是
跑回来请塔拉巴特尔去救珊丹啊!没白疼你,没想到你替姨妈早救回来了……我会多长
一双眼睛的,我会周旋应付猪冢队长的。
天哪!简直想得是南辕北辙了……
但这又能怪谁呢?作为索布妲姨妈好像也只能这样点到为止,而对一个十二三岁的
孩子不能不以防万一。而对于我来说,又不该刚刚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了一匹马,总把
它当做那梦中吉祥的哈达。甚至在奔腾时还在反复对它说:载我回来对了!载我回来对
了!多亏你我才又听到索布妲姨妈留下的话!我的马啊我的马,继续按你的心思奔腾吧!
一个冲动的孩子,一匹冲动的马……
或许索布妲姨妈早就估计到了,严酷的现实会很快修正我幼稚的看法,会使我重新
理解她的每句话……果然,等我再抬头向前望去,陡然间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天啊!
只顾得俯身策马赶路,竟未发现情况变化如此之快。只见本该是歌舞狂欢的那达慕会场,
眨眼间却似变成了一座大兵营。
我忙勒马又站住了……
夕阳已经坠落了,只留下了一个可怕的血色黄昏。令人惊诧的速度,草原上突然间
又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日本兵。荷枪实弹,张牙舞爪,恍然望去就像一个个黑色的魔鬼剪
影!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惊慌恐惧的哭叫声。
我目瞪口呆了,雪驹也在痴痴张望……
看来他们是把那达慕会场包围了,而且掠夺的范围也绝不仅仅局限于马群。只见一
个个黑色魔影似早有分工,正分别又在抢掠困扰着牛群、羊群、骆驼以至于人!精壮的
汉子一堆,年轻的妇女一堆,只剩下老弱病残被皮鞭追赶着。生离死别,惊恐万状,哭
声四起,惨不忍睹。似那达慕盛会就此结束了,这里顿时已变成了早设计好的人间地狱!
哪还再有赛马?哪还再有摔跤?哪还再有轻歌曼舞?有的只是血!血!血!
我来这里干什么?
霎时,我再不感到雪驹神奇了,而只剩下了感到自己愚蠢!
我的马似一点用处也没有了……
啪!啪!猛地两声枪响炸响了!我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日本兵注意上。反抗
是毫无意义的,我和雪驹被枪口逼到了猪冢队长的面前了。
这时我才知道什么叫“自投罗网”
“有良心的小孩!”谁料猪冢见了我却仍然像如获至宝,“回来回来的,大大的好!
哟唏、哟唏!你的三个愿望,大大的保留!”
我深感意外,下意识地眼望四方……
“哈哈哈哈!”猪冢却不以为然地大笑了,“你的明白?大东亚的新秩序?土匪、
蠢贼、共党大大的有!情报的可靠!要夜袭王爷府,要洗劫那达慕!应你们的王爷邀请,
大日本皇军才来大大的辛苦辛苦的!”
王爷的邀请?我更感惘然……
“哟唏!”猪冢竟特意向我保证,“你的放心的!那达慕,继续继续进行的!大东
亚秩序大大的好,你的赛马冠军冠军的!”
还念念不忘我的第—……
随之,猪冢队长似再不愿仅用语言表示“亲善”了。一招手,竟有六个日本兵牵了
六匹马过来。把我隔离在圈外,仅把雪驹团团围了起来。
我一惊,猛想扑了进去……
但又只见“亲善”的一笑,便猛听得四周枪声突然炸响了。还未等我缓过神儿,就
见得六匹马纷纷围着雪驹倒下了。血!流淌着的血!似正在殷红夺目地画地为牢,把雪
驹紧紧围困在马尸中间。
雪驹!我失声惨叫了……
哈什猪冢队长笑得更亲切了,“你的,不要担心!它的,有六匹马的陪伴着,寂寞
小小的!来人呀!神奇的骑手,贵宾的对待,小心小心的伺候!”
伺候?我等待着更可怕的恐吓…
但没有,却只见小玛力嘎闻声竟不知从哪儿问了出来,单腿下跪,像奴才似的打千,
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嗻!
把我交给了他……
我等待着他的毒打,等待着他的恶骂,等待着他更加变本加厉的杀鸡给猴看!但也
没有,即使是在猪冢队长因紧急事走后也没有,而的的确确是在“小心小心的伺候”。
为此,他竟要把我恭迎进王爷府……
我舍不得下我的马,一步一回头张望着。只见我那雪驹被围困在马尸中间,清白的
身躯上溅满了血。面对着前后左右的六只枪口,昂首向天,似一时间痴了、呆了、凝固
了!
我心疼极了,绝不愿离开它……
“小祖宗!”为此,小玛力嘎竟哀求我说,“没事!猪冢顾问官还留着它唱压轴子
戏呢!”
“那我?”我也脱口而出。
“你?!”小玛力嘎回答道,“那更不用说了!现在就连大王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
猪冢顾问官早吩咐过了,还要派你有大用场呢!”
“大用场?”我警惕了。
“嘿嘿!”他竟用阿谀的口吻对我说,“弄好了,咱们说不定还能一起去到日本,
一起叩见天皇,一起献上宝马呢!”
“啊!”我这才知道我也成了贡品。
“你小子有病!”这混蛋却还在叨叨,“靠了一匹马,就成了他妈的什么‘蒙古的
未来’?邪门!就该着到日本大出风头!”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你这是怎么了?”他似自知失言。
“啊!”我却仍只顾啊着,只觉得索布妲姨妈留下那叮嘱顿时回荡起来了——千万
要记住自己是中国人!中国人!中国人……
“你小子要敢胡说!”他压低声音说。
“胡说……”我似恍然醒了过来。
“你你!”小玛力嘎突然又恢复了往日的狰狞,“你要敢让我不好活,老子就先让
你小子活不了!走!”
“走?”我绝对无可奈何。
雪驹绝望地嘶鸣了!
我却走进了王府!
是该多双眼睛!
以防不测……
夜,就要降临了……
温都尔王府沉浸在一片浓浓的暮色之中。夜风冷幽幽地徘徊着,仿佛一天间这里就
换了一种情景:早上还是张灯结彩的“主席府邸”,中午还是鼓乐喧天的“白日洞房”,
现在却骤然冷冷清清地好似化成了一座坟。死气沉沉,正被虎视眈眈的日本兵封锁着。
小玛力嘎好像例外……
我被这阴森森的氛围笼罩着,几乎是被小玛力嘎拖了进去的。看来他还肩负着有关
这里的特殊使命,一进大门竟蹑手蹑脚起来。我还知道这里也将要发生可怕的变故,只
惊讶王爷府为什么也会突然变得这么战战兢兢?
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跟着战战兢兢……
虽然小玛力嘎强制我也绝不容许发出一点声息,但我还是渐渐看清了大院内的异常
情景。只见一间间豪华的厅堂倒也灯火通明,只不该却又一片死寂鸦雀无声。窗口上是
闪现出各位王爷的身影,然而又大多愁眉苦脸呆若木鸡。那位惯使大烟枪的王爷似早已
支撑不住,鼻涕眼泪其状更惨。当然旁边也不乏亲信的近侍家巨,但一个个也噤若寒蝉
难展腰板。好像只有沉甸甸的温都尔王例外,身旁竟出来个敢于说悄悄话的大玛力嘎。
一肥一瘦,一冷一热,对比煞是鲜明。
这是怎么了?惶恐中也难免心生疑惑……
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了几乎每一位王爷身旁,都值班似地立正着一位日本军曹。
貌似恭顺,不吭不哈,似只知静候诸王做出什么决断。但越是这样,竟越像一个个冷酷
的催命无常。又待片刻,终于有的王爷支持不住了。第一位好像是那位大烟枪王,一阵
号陶,随之便踉踉跄跄扑了出来。但身后那喊声却是喜悦的:签了!赞同查干王议案……
紧接着便又是一位,又是一位……看来沉甸甸的温都尔王也沉不住气了,这时就猛听到
大玛力嘎失声大叫了:大王!大王!不可、切不可!此乃查干王爷要让咱们成为丧家之
犬呀……
其声也哀,但小玛力嘎在外却狞笑了!
我仅仅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议案”,什么是“签了”。渐渐地
我竟又思念起我的雪驹:马血画地为牢,马尸截堵成墙,还有六支瞄准了它的枪口……
马啊我的马!高傲、奔放、膘悍、自由,现在正受着这特殊的屈辱折磨!都是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