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堡坠入情网-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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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人多半自己也有毛病。”我说,给她倒了半杯酒。她不理会我的冷淡,继续着:
“在抚养院人家就说他有音乐天才,让他学钢琴。十八岁他就离开了抚养院,到处打工,也靠救济金生活。后来,他捡到这台人家丢掉的钢琴,修一修,锯一锯,他就开始街头演奏了。”
她顿了一下,眼睛看着我,好像等待我的赞美。等了一会儿,看我毫无反应,又接下去:
“你知道吗?”她终于坐下来,手支着下巴,两眼眯着无限憧憬地说: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1)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bornfree,生来自由!自由地生,自由地死,自由地活,自由!”
“你知道吗?阿诺德住在一辆破旧的货柜车里面,他和他的钢琴啊。他带我去看了,就在河对岸。货柜车停在一个停车场里边。货柜车就是他的家,他所有的家当就是一张捡来的床垫、一堆脏衣服、几个杯子盘子、一个电炉,当然还有他的钢琴,还有一地的乐谱。他就睡在钢琴旁边呢。”
她自顾自笑起来,不知想到什么。我注意到她长发里有几根干草。
“唉!”她深深叹息,“海德堡太美好了!”
我瞅着她,说:
“你有没有问他,他有没有医疗保险?他生盲肠炎谁付开刀费?你有没有问他,冬天下雪的时候他睡在哪里?你有没有问他——因为长期睡地上,全身得关节炎,或者坐骨神经痛,或者中风瘫痪老年痴呆——他六十岁的时候要怎么生活你有没有问他?”
“哈哈哈——”素贞顽皮地笑起来,“我真的问了他,怎么想像老年的自己。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素贞好像有憋不住的喜悦,眉飞色舞地说:
“他说呀,他有一天做梦,梦见在大学广场上有个白胡子老头在弹一架破钢琴,就在广场中央槐树旁边;他走近老头,老头抬起脸看他,唉呀,满面皱纹,那个老头就是他自己!”
我站起来,说累了,去睡吧!想想,又说:
“你会去和他约会?”
她仰头看我,不作声。
“你知道他是个西方男人,”我带点阴险地看着她,“约会就是上床,你知道吧?”
她的脸黯下来。
我走到卧室门口,听她在背后轻轻说:
“这是明天要穿的吗?”她指着沙发上一套摊开的素色洋装。
我打着呵欠,“对,明天要演讲。”
“怎么裙边没缝?”
我因为嫌它太长,便用剪刀剪下了二十厘米的裙摆,但是懒得缝边。
“你总不能穿着这毛毛的没边的裙子面对听众吧?”她瞪着我。
“无所谓啦!谁规定衣服一定要缝边呢!”
“没有边的衣服怎么能穿呢?”她说。
我疲倦地上床,把自己蜷起来,矇眬睡去。
起身到厨房去喝水时,才看见书房里灯还亮着。蹑手蹑脚过去往门缝里看了一下:坐在床褥上的素贞穿着白纱睡袍,黑发披在肩上,她正就着小灯一针一针缝着我那件没边的裙子。
灯,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放得极大,像个巨人。
周末,大教堂边的广场就成了农产品市场。农人带着自己种的东西到广场来直接卖给顾客。广场上一片嫣红嫩绿。
“最新鲜的东西,”我对素贞说,“都在这里。”
没听到她回音,我才发现她正用手掌遮着眼睛,眺望圣灵大教堂的尖顶。
“你进去过吗?”
“投有。”我摇摇头,俯身看摊子上艳红的草莓,“我对教堂没有太大兴趣。”
“我很想进去看看。”她仍看着远方。
“当然。”我说,“一公斤草莓,要这种大的。还有一斤葡萄,白色的,这一串。”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如约在教堂大门前会面。手里的菜篮颇沉,我们干脆在台阶上坐下来,歇一下。
阳光从教堂后方射下,把教堂的影子印在地面。这是正午之后不久的太阳,素贞和我就刚好坐在太阳所投影的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上。
“你从来没进过教堂?”素贞问,她显得特别沉静,若有所思。
“没有,”我笑起来,“以前常坐在墙上听你在教堂里面弹风琴。”
于是我告诉她,八岁那年,知道妈妈发现了我玩“禁忌游戏”之后,曾经动念想到教堂里去祷告,看我是不是能得救。但是终究不曾进去。
“可是我去了。”素贞说。
“什么?”
“我在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十岁对不对?你记不记得,我们上体育课要爬竹竿?”
我记得。五根像旗杆那么高的竹竿,看了都怕,素贞却爬得又快又好,像猴子一样,敏捷地攀上去又“咻”地溜下来。是的,我记得。
素贞笑了,有点难为情地说:
“竹竿是我的游戏。我爬第一根的时候,就觉得心跳。从第二根滑下来的时候,觉得两脚发软。第四根夹得最紧,在第五根上面我通常是兴奋得撑不住,摔下来的。”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心目中乏味的天使。
“我也不知道那个奇怪的刺激是什么,只是每次上体育课就希望老师会让我们爬竹竿。下课以后,我就进教堂忏悔,然后弹风琴。”
“哦——”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2)
阳光已经把十字架移到身后,将我们曝置在耀眼的强光下。开始热了,走吧。
等一下,她说。
“你——”她迟疑着,“前天晚上没有回来?”
“对,”我说,“我在别人的床上。”
她不理会我挑衅嘲弄的口气,平和地问:
“算是男朋友吗?”
“什么叫男朋友?”我有点不屑地看着她,“他是波希米亚人,我们只认识一个星期,我对他惟一知道的是,他的烂国家在打烂仗,他的妈妈穿着黑色的衣服哭瞎了眼睛,可是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妈干嘛哭瞎了眼睛。我们在一起只是睡觉,你懂吗?”
她的眼睛盯着地面,原来十字架在的那一块。
“因为他坚持要告诉我他妈哭瞎了眼睛,穿黑衣服,”我说,“所以我跟他没有下一次了。”
她不吭气。
然后说,声音轻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
“这样也能活吗?”
她很奇怪地看着我,看得我极不舒服。
经过麦当劳店时,坐在地上的一个着长裙邋遢不堪的吉普赛女人对我们伸出她脏脏的手心,她的腿上歪躺着一个熟睡的小孩。素贞忙乱地往皮包里掏钱,我近乎粗暴地拉开她,一边说:
“都是骗子!她们其实活得好好的,只想不劳而获。那个小孩,八成被她下了安眠药,不信你过一个小时再来看看,他一定还睡着。”
素贞被我拉得脚步踉跄,有点不高兴我的强制,但没说什么。
我们一路没说话。她也许已不介意我的粗暴,我却为她的话愈来愈觉得愠怒。
这样也能活吗?
有什么不能?
连皮都没有擦伤过的她,凭什么质问我这样的问题?
到今天,我都不十分确定,为素贞的死,我是否有某种程度的责任。
她去赴约的那天晚上,是星期二吧,五月二十五号。大概下午五点多,她已经打扮好,穿着一件白色的软绸洋装。她在门边磨蹭了一会儿,等我以为她要开门说再见的时候,她却折向我。我正趴在厨房桌上准备一篇稿子。
我低头继续看着稿子,等着她开口,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迟疑地、启齿困难地说:
“我这样是不是,是不是——”她想着,“是不是不道德?”
我丢下笔,把整个身子转过来,面向她:
“你真的要去?”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这才注意,她脚上趿着一只凉鞋,手里提着另外一只。
“然后呢?”我说。
“什么然后?”
“去了之后呢?”怕墨水干掉,我把笔套盖上,“你不跟子铭看电视了吗?如果你总归要回去,你今晚去干什么?如果你不回去,你今后去哪里?我觉得这不是道德不道德的问题,这是你到底要什么的问题。你到底要什么呢?”
我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堆,觉得自己明快、成熟、复杂、看透了人生,而且对她绝对地不公平。(你到底要什么你自己知道吗,余佩宣?)
她看着我,不吭气,她在思考的时候一贯地不吭气。
然后她转身,往门口走去,一拐一拐地走,走得很慢,拎着一只鞋。
到了门口,她回头又看我一眼,然后,她弯下腰去穿鞋。
开了门,她一脚踩出去,回头嫣然一笑,说:
“我不知道我要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要什么。”
门轻轻带上。在门阖上之前,我还可以瞥见她飞扬起来的白色绸裙的一角。
我大概坐了三秒钟,在我赤脚冲向门口之前。
她正在楼梯转角,我一半在门内,一半在门外,说:
……
说了什么,我竟然不再记得。
至今,我苦恼着,究竟我说了什么?我只记得她的回答,在那幽暗的楼梯口,她说:
“你不一定是对的。”
我不一定是对的?我说了什么呢?我究竟说了什么呢?
就我对自己的了解,只有几种可能。
我可能说:
“我不相信道德。”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3)
我可能说:
“我根本不相信爱情。”
我可能说:
“我不相信自由。”
我更可能说:
“这一切都是虚妄的,可是除了虚妄,我们一无所有。”
……
“你不一定是对的。”
她的声音透着轻快,就如她下楼的脚步。
回到桌前,我再也静不下心来工作。素贞轻快的脚步声沉重地压着我的胸口,使我透不过气来。不,我不一定是对的。或许你是对的,素贞,除了虚妄之外,或许这世界上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你看得见,我,我不确定;或许透过你,皮都不曾擦伤过的你,我又可以看见……
我趴在一堆稿纸上,觉得累得虚脱,这个时候,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
是帕维尔,用他低低的、伤感的声音,约我见面。我想到他瞎了眼的母亲,想说不,以为我说了“不”,但接着却听他俐落地说,“好,就这么说定,老时间!”挂掉。我显然并没有说不。
素贞一夜未归。我想,匪夷所思,但绝对可能,她真豁出去了。
素贞又是一夜未归。我觉得不安,但是,我对自己解释,她知道她要什么了。
素贞在第三个晚上,仍旧没有出现。我有点慌。然而心里一个虚无的声音说,不是有个丈夫,穿着睡衣说到街角买包烟或是报纸什么的,然后就消失了吗?好像是SherwoodAnderson的情节——男人断然脱离枷锁,奔向自由。女人就不可能吗?
那个不虚无的我,在隔天早上,去了俾斯麦广场上的警察局。在那之前,还接过陈子铭一通电话,问素贞什么时候回台湾,我说她上课去了。
河对岸只有一个地方容许停货柜车。我们很快就找到了阿诺德的那一辆,因为只有一辆的轮胎是扁得下陷的。
警察用一枝铁棒撬开了货柜门。我们的眼睛还在适应货柜里头的昏暗,鼻子却嗅到腥甜的气味,好像加了太多太甜的蕃茄酱的馊掉的意大利面。眼睛能看了之后,素贞所描述的情景就在眼前:破钢琴在左边角落,靠着用铁丝绑起的那只脚旁有一张床垫,上面一团胡乱的衣物,一些还留着残渍的盘子压着几张散开的乐谱。
只有一个东西,是素贞不曾描述的。在右边的小窗下,立着一个比真人还高的白色石膏雕像,是个裸体的希腊女神像。雕像的颈子上紧勒着一条黑色的电线,电线从脖子前面垂下来,绕着腰围几圈,然后在左脚上打了个死结。
当那个较胖的警察——他早已满头大汗——踢到白色裸像后面那个厚重的黑色塑胶袋时,他咬着牙狠狠地咒骂:
“Scheisse!”
狗屎!
塑胶袋很大,是专门拿来装三十公斤重的垃圾的。素贞的尸体发出甜甜的腥味。
警察在大街上的酒馆(Sepel,大街北两百四十八号,“学生王子”饮酒唱歌的地方)找到了阿诺德;也是下午,他刚演奏完,正和三两个仰慕者一块儿喝酒聊天。
是在他的带领下,警察在歌剧院后面的大草坪上找到了素贞的头,被盛开的玫瑰遮着,玫瑰放出浓郁的香味。
钢琴师是有信仰的。
他相信,身首异处,灵魂没有归宿,就不可能凝聚而化成厉鬼向他复仇。本来他想在她头颅上扎一根钉子进去,将她灵魂锁住,使她不得脱身,可是一直找不到一根长度恰好的铁钉——钉子的长度必须相当于头颅的长度,他只好用锯子了。修理钢琴时,他刚好向加油站借了把锯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她?
检察官摇摇头,叹了口气。钢琴师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一再地强调他对她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就这样?完了?
就这样。完了。
警方正调查其他在海德堡的女性失踪案件。
我看着检察官,他看着手里摊开的卷宗,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只苍蝇,也许是蜜蜂,在屋里回旋,嗡嗡作响,然后停在他的落腮胡上。他的胡子全白了。
“这种事情,”我说,脑海浮上素贞摆动着的白色的裙角,“只能在报纸上读到。”
他摇摇头,不同意:
“古怪的事情,比我们想像的要多。报纸上的社会新闻,比我们想像的要真实。干这一行就知道。”
苍蝇站在一扇玻璃上,翅膀急促拍打,发出电线接触不良时那种滋滋的电磁声;它在盲目地、绝望地寻找出路。
检察官开始告诉我上个月在莱比锡有个案子,一个二十岁的女孩被撒旦教的人在森林剖开胸膛,当作血祭的羔羊。
因为她是处女。血祭必须用处女。
在检察官开始讲述另一个什么案件的时候,我礼貌地打断他,说我的车停在法院消防栓前面,他慌张地起身送我。
走出法院大楼,步下台阶的时候,我无端想起了玛黛亚(Medea)。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下)在海德堡坠入情网(14)
是她。
为了帮助情人铲除皮里亚斯,她告诉皮里亚斯王的女儿们,把她们的父亲切成几块,放在滚水中,她念个咒,皮里亚斯的身体就能重新复合,而且青春永驻。
可是在女儿们将父亲的肉块放进滚水之后,玛黛亚早已不见踪影。
皮里亚斯的灵魂,因为身体已分裂,将永远不能再凝聚。玛黛亚是为了爱。她抛弃了一切,背叛了全世界,为了赢得一个男人的爱情;牧师的女儿啊,你背叛了自己,又得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