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德堡坠入情网-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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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了解颜色,然而看见时便就知道了雪青是怎样,松绿是怎样。至于很多事情,知道并不是全部。知道和了解间往往有很长的距离:一个是浮泛的认识,一个是刻骨的领会。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中)蒲公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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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一些事情。不多,但足够有时将我浮起,有时将我击沉。我知道生存最严酷的事实是,如果你不幸是一株长在人家草坪上的蒲公英,十之八九会被农药杀死,或被连根拔起。这是一个相互倾轧的世界,每个人都要活下去,活得比别人好。有人发号施令,有人顽抗,有人服从。一个“成功”的社会是一片绿色森严,不惨杂一株蒲公英的修整草坪。我们不是那草,就是那蒲公英——是社会意志的对象。如果我们说,不管男人女人,我们生来如此,那是太可笑了——关系人的事,有多少生来如此?不,我们谈的是意志、权力、欲望、期望,我们谈的是控制和服从。问题是谁控制?谁服从?以性别决定?财力决定?还是其他什么?我们要制订什么样的律则,规划什么样的秩序,以什么样的方式创造幸福?我们知道?我愿意知道,而更进一步,我愿意理解。也许,我们都需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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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年前,我在电视上看见杀蒲公英的农药广告,心中充满鄙视和愤慨。蒲公英何罪?那时对于美国的草坪,我只有不屑。如今我仍然不屑,只是多了点理解。惟这理解不能解脱我“蒲公英何罪”的悲叹,与使用农药对环境的毁坏的担忧。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欣赏美国人的这种庭园美学。我总在那洁净平整的草坪上看见大批的诛杀,强加的秩序。我看见人的铁腕无情。
美国作家乌苏拉黎亘在散文《女人/荒野》中,这样描写人统治自然的方式:
“文明(男)人说:我是自己,我是主人,所余是其他(other)——在外,低下,卑微。我拥有,我利用,我探索,我剥削,我控制。凡我所做即是重要,凡我所要即是物的所用。我就是我,此外是女人和荒野,供我随意驱策使用。”
男人与文明,女人与荒野?奇异而又不奇异的联结。说明人其实并不单纯是自己,而是彼此眼中的创造,包含想像、投射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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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草地上满是蒲公英。春天,然后是夏天。蒲公英会不断开花,那样快乐,那样多,不知道自己卑贱地扬扬开下去。我会在开满蒲公英的草地上大踏步走路、跳跃,像第一个直立起来的猿人。我将两臂举向天空,让空气充满胸腔,我张口,吐出一轮发亮已久的太阳。我这样大踏步走去,走在一片光明中——我是想像,是神话。
我曾在想像中创造自己,发亮如星球,快乐如大举来到的春天,不知卑贱与不公。我们都曾经这样珍贵。
然后我们渐渐发现,一点一滴,在不可置信的错愕之中,在理解之外。我们愤怒,恨生为自己,恨活着,恨全世界。
阿妮可的愤怒曾经也是我的愤怒,而如果她已安于家庭与子女而冷却,我仍然维持那年轻的愤怒。我擎着一张嘴到处争辩,敲锣打鼓为了一些执拗的信念。不止关于男人女人,不止关于统治服从,而是关于了解沟通。
F
阿妮可谈到小孩,我的其他朋友也谈到小孩。这些年里,我们不断看到新生的小孩。是的,他们的可爱令人心碎。我们想要保护他们,给他们一个完美的世界。然而我们知道,事情将不如所料。正如我们自己被扭曲了,那些美丽的婴孩也将被扭曲。偏见,势利,短视,冷漠,无知,抑或愚蠢,不知哪些会成为他们思想的中心、人格的标志。我们的小孩将是斫了尖的草,在洒满农药的园地里茂盛。他们会以为,草本就应该只长到那个高度,而且永不开花结子,而蒲公英原应诛杀,无权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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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我在院子里散步。
院里,草地上零星缀着金黄。才几个暖天,树已先先后后冒出了芽。鸟不断到草地上啄食,然后呀呀叫着飞上枝去。松鼠下树来,在草间跑窜。这芜杂的庭院像一片小小的荒野,紧邻的树林伸展有山岭的青葱之气。我不打算收拾这庭院,要让它维持这荒野的面目。这样,它是自己,有属于它的恣意、繁华,不是我的延长。毕竟,人的欲望与意志不必、也不能普及到每一件事情之上。让蒲公英是蒲公英,我是我。让杂草没胫,结穗生子。让这一片小小的荒野就在门口,三步之外。
让它欣赏我,我欣赏它。
让我是男人兼女人,文明并荒野。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中)受难百香果(1)
周志文(台湾)
市面上流行的百香果,以前宜兰乡下人都叫它做“蕃仔木瓜”,为什么叫它蕃仔木瓜呢?这一点乡下人是不会去细想的。大约百香果里面的果粒跟木瓜的种籽一样,浑圆又多粒;和木瓜不同的是,木瓜的种籽是不能吃的,而百香果的籽才是人吃的对象。百香果是没有果肉的,勉强算作果肉的部分是种籽与种籽之间相连缀的像网子一样的纤维,酸酸甜甜的,还有点滋味。比较好吃的百香果一定是等到成熟之后的果实,那果子一颗颗饱满晶莹,有点像放大了的青蛙蛋。然而在果实成熟之后,那种网状的纤维就萎缩甚至消失,勉强撕下来尝尝,是一点味道都没有的。
我想这是它与木瓜惟一有关联的部分。至于在木瓜前加了“蕃仔”一词,说明它可能原来不是平地的栽种,而是从山地人(那时还不作兴称作“原住民”)“土蕃仔”那儿传来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从海外引进的,台湾人说“蕃仔”常指外国来的东西,譬如称洋火(火柴)为“蕃仔火”,但我们是从来不会把它想成是外国来的。你看蕃仔木瓜像藤一般的果树,叶子似乎永远是干涩焦枯的,枝干上布满了刺,结的果子,表皮是干瘪的深红色。费力地用刀子切开,种籽酸中带甜,其中酸总是多过了甜,而且这种“木瓜子”可食的部分极少,把它在嘴里“吮”一下就得吐掉。这种烂果子,也配称作是舶来品吗?所以我们断定这蕃仔两字,指的绝对是土蕃仔的蕃。
蕃仔木瓜在以前似乎没有人特别去种它,至少我小时候看到的都是野生的。野生的蕃仔木瓜,不需要什么好的土壤,在野地它杂生在一般草木之间,有时在竹丛中也会发现呢,它似乎无须很好的日照,它确实够贱了。然而采蕃仔木瓜时是要小心的,原因是蕃仔木瓜树下常常窝着蛇类,据说蛇喜欢它的香味,蕃仔木瓜树枝上长满了荆棘般的刺,总不能攀爬到树上,所以只好窝在下面了。有一次我在一株树下的败叶间看见一条班驳错杂颜色焦黄的蛇,头是三角形的,别人告诉我那一定是龟壳花,是台湾一种罕见的毒蛇。后来我就不再去采摘蕃仔木瓜了,当然那也跟我童年的结束有关。
大约七十年代,市面上多了一味名叫“百香果”的水果,我一看,原来是我们宜兰乡下的蕃仔木瓜嘛!不同的是摊子上的百香果不是野生的,而是人工栽种的,果子比较浑圆,切开果壳,香味还是一样浓郁,种籽之间却多了些十分好吃的汁液,这是野生的从来没有的,用来榨果汁,加上冰块,十分解渴,香味老远就闻得到。百香果后来又经过品种改良,果子越变越大,颜色也由暗红而浅红,有一次我竟看到粉红色的百香果,样子就像小号的富士苹果;还有一种百香果,外壳变成黄褐色的,放在一些Sunkist之间,几乎令人分辨不出呢。
至于为什么取名叫百香果,我想这跟一般时髦的事项有关,只是一种风尚罢了。后来一位懂外文的朋友告诉我,这百香果二字是英文Passion的译音,原来这种水果在国外风行甚久。Passion这个字一度令我跌进幻想的漩涡。百香果的香气和味道与一般水果比较十分特殊,它的气味可能激起一些人的热情甚至激情,我想这是它被称为Passion的理由。百香果,这个显然来自热带某个幽暗、潮湿的神秘角落,经过毒蛇守候的一种有助于燃烧欲望的果实,它甜中带酸的汁液令人穿透禁忌遂行不轨……那纷乱的意象,曾盘据在我的脑海,跟我童年时对蕃仔木瓜的印象形成对比。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认为伊甸园中的禁果,应该是这种名叫激情的果子,而不是味道那么平和的苹果才对。当然这是一个误会,但像这样一个简易的误会,从七十年代开始,一直到九十年代将要结束都没有得到澄清的机会。直到去年初夏,我在欧洲的居住告一段落打算启程回台的前几天,几位学校的同事约我在一间供应自助餐的餐厅聚会,我们一同品尝一种盛装在高脚杯里的翠绿色果汁,虽然经过过滤,但杯底还是看得到一些黑色的渣,果汁调了味,也染了色,然而甜中带酸,仍能分辨那是百香果的果汁。一位年轻而面孔佼好的女同事礼貌地举杯祝我平安。她面色凝重似有心事,平素沉默寡言的,她这次聚会原没开什么口,我笑着问她知道不知道杯中装的是什么果汁,我只是想逗她一笑而已,想不到她反问我:“您知道是什么吗?”我说是由一种名叫Passion的水果做成的,她接着问:
“您既然知道,为什么问?”
我告诉她Passion指的是热情或激情,“喝这种果汁的时候,如果不能热情的话,也应该很快乐才对呀!”我说。她听了后,不但没有开朗起来,反而陷入沉思而变得更为严肃。我有点后悔我的多话了。不久,她抬起头说:
“您错了。”
我表示不知道她的意思。她说: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中)受难百香果(2)
“Passion指的不是热情,而是苦难。”她停了一下又继续说:“十七世纪初,天主教传教士从南美洲带回欧洲这种植物,因为滋味特别,曾一度成为上流社会的珍果。它之被叫成Passion,是因为它多刺的树枝像极了荆棘,耶稣在各各他给处死的时候,钉在十字架上,头上是戴着荆棘冠的。所以Passion这个字,应该是指耶稣受难,而不是指热情。”
她指正了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笑了起来。相对于她的话,我刚才的“意见”不但有些“贫血”,而且确实是显得轻佻了。我想我一定脸红了,她涌起的笑容,一定有安抚我的用意吧,当时我想。
从此之后,百香果对我的“意义”就有了改变。当然这意义也包含某些客观的认识,譬如我们在宜兰,乡下人称它作蕃仔木瓜,原来就说它是外来的品种。台湾在十七世纪初也曾给天主教的列强占领过,百香果可能那时被引进,后来列强撤走,这种外来的果树就被冠以“蕃仔”的名字了。另外,改变的不是客观的认知,而是十分主观的一种印象,七十年代之后那个有关幽暗、神秘、欲望的燃烧、不轨的遂行等等的联想一下子都消失了。现在当我看到百香果的时候,心中往往有一种连绵的乐句响起,那是巴哈在《马太受难曲》(PassionSelonSt.Matthien)里面耶稣最后的遗言:
“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呢?”
(“Eli,EliIamasabachthani?”)风紧云密,天地无言。即使三位一体兼具神性的耶稣也须承担罪责及离弃的悲哀。《约翰福音》的记录与《马太福音》有些不同,《约翰福音》里记载耶稣在说完前面那句话之后,又说了句:“我渴。”十字架下的人就用苇草扎成的杆子沾了些醋给耶稣吃。耶稣尝了点就断气了。十字架下的人为什么沾醋给耶稣吃,而不是沾水呢?这一点我并不了解,可能他们手上正好只有一些醋吧?惟一可以断定的是耶稣在一生结束之前的最后味觉是酸的。这令我想起百香果,野生的百香果是以特殊的酸味著名,那么百香果除了荆棘冠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意义;只是这层意义,在这么盛大的悲哀与苦难之下,任谁也没有心情去细细地分辨了。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散文(中)红头绳儿(1)
王鼎钧(美国)
一切要从那口古钟说起。
钟是大庙的镇庙之宝,锈得黑里透红,缠着盘旋转折的纹路,经常发出苍然悠远的声音,穿过庙外的千株槐,拂着林外的万亩麦,薰陶赤足露背的农夫,劝他们成为香客。
钟声何时响,大殿神像的眼睛何时会亮起来,炯炯地射出去;钟声响到哪里,光就射到哪里,使鬼魅隐形,精灵遁走。半夜子时,和尚起来敲钟,保护原野间辛苦奔波的夜行人不受邪祟……
庙改成小学,神像都不见了,钟依然在,巍然如一尊神。钟声响,引来的不再是香客,是成群的孩子,大家围着钟,睁着发亮的眼睛,伸出一排小手,按在钟面的大明年号上,尝震颤的滋味。
手挨着手,人人快活得随着钟声飘起来,无论多少只小手压上去,钟声悠悠然,没有丝毫改变。
校工还在认真地撞钟,后面有人挤得我的手碰着她尖尖的手指了,挤得我的脸碰着她扎的红头绳儿了。挤得我好窘好窘!好快乐好快乐!可是我们没谈过一句话。
钟声停止,我们这一群小精灵立刻分头跑散,越过广阔的操场,冲进教室。再迟一分,老师就要坐在教席上,记下迟到的名字。看谁跑得快!可是,我总是落在后面,看那两根小辫子,裹着红头绳儿,一面跑,一面晃荡。
……如果她跌倒,由我搀起来,有多好!
我们的家长从两百里外请来一位校长,校长来到古城的时候牵着一个手指尖尖、梳着双辫的女儿。校长是高大的、健壮的、声音宏亮的汉子,她是聪明的、伤感的,没有母亲的孩子。家长们对她好怜爱、好怜爱,大家请校长吃饭的时候,太大们把女孩拥在怀里,捏她,亲她,解开她的红头绳儿,问:“这是谁替你扎的?校长吗?”重新替她梳好辫子,又量她的身材,拿出料子来,问她哪一件好看。
在学校里,校长对学生很严厉,包括对自己的女儿。他要我们跑得快,站得稳,动作整齐划一。如果我们唱歌的声音不够雄壮,他走到我们面前来叱骂:“你们想做亡国奴吗?”对犯规的孩子,他动手打,挨了打也不准哭。可是,他绝对不禁止我们拿半截粉笔藏在口袋里,他知道,我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喜欢找一块干净墙壁,用力写下“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大军过境的日子,他不处罚迟到的学生,他知道我们喜欢看兵,大兵也喜欢摸着我们的头顶,想念自己的儿女,需要我们带着他们找邮局,寄家信。
“你们这一代,要在战争中长大。你们要早一点学会吃苦,学会自立。挺起你们的胸膛来!有一天,你们离开家,离开父母,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挺胸抬头……”
校长常常这么说。我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怎么会离开父母?红头绳儿怎么会离开他?如果彼此分散了,谁替她梳辫子呢?
……
芦沟桥打起来了。那夜我睡得甜,起得晚,走在路上,听到朝会的钟声。这天,钟响得很急促,好像撞钟的人火气很大。到校后,才知道校长整夜守着收音机没合眼,他抄录广播新闻,亲自写好钢板,喊醒校工,轮流油印,两人都是满手油墨,一眶红丝。小城没有报纸,也只有学校里有一架收音机,国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