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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第7章

小说: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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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月前,我载了一个作家。”父亲说。    
    她在厨房里,感觉自己的耳朵尖了起来,像家中曾养过的狗,听到电铃和电话声时会立刻安静地等待聆听,她扭开饮水机的右手迅速停止了动作。安静而专心,伴着冰箱发出来的声响,她隔着一道墙和没关上的门,准备开始听父亲说故事。    
    她的父亲是计程车司机。    
    计程车司机在城市里其实是具有指标意义的。她看过一部电影,男主角白天开当铺,没开店时就在捷运上卖当铺里还值钱的东西,他的声音透过荧幕冷冷地说,“要知道台北市的失业率有多高,就去看看街上的计程车有多少。”她一直记得这句话,因为她的父亲也这样教导她去判断失业率的问题。    
    大概是她初三的时候,父亲从饮料工厂被解雇几个月后开始开计程车。    
    她一开始不太习惯这样的父亲。但父亲过去在饮料工厂时就在开车了,载着满满的汽水他南北奔走着。小时候她会耽心车后面箱子叠得那么高,汽水会不会忽然倒下,导致高速公路交通瘫痪。父亲告诉她,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她皱起眉头,父亲又接着说,他从来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父亲说,有一回在高速公路上遇到载满猪只的货车出车祸,后面的猪仔掉了一半下来,在公路上惊慌失措地乱窜着,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才让公路交通恢复正常。她听着,庆幸父亲载的只是汽水。    
    过去家里总有很多汽水,瓶底被黑色红色或蓝色的麦克笔打了叉,父亲会把这些作了记号的罐装汽水从工厂带回家后再叮咛她要趁早喝掉。小学时她会喝的,弟弟也喝。渐渐地,喝汽水变成弟弟一个人的工作,父亲似乎忘了她早已过了会喜欢喝汽水的年纪,同一种口味的汽水还是习惯带两瓶回家。换工作时,像是本能似的,父亲陆陆续续换了几个可以握着方向盘前进的工作,每个工作都做不久,最长的一次是到隔壁县市去住工地宿舍,开过快一个月的砂石车,最后父亲回到家里附近的一间计程车行上班。    
    车行离家里很近,邻居伯伯介绍他去的。    
    她路过那里会留意父亲,有时看到没出外载客的父亲和朋友在走廊上抽烟喝酒下棋。父亲喝点小酒后棋会下得更好,像是酒精可以帮助他思考。邻居伯伯酒量很好,酒品差了点,真的喝醉会开始胡言乱语。最年轻的骨头叔叔开车技术很好,传说可以让冷气口上方立着一颗完整的鸡蛋,他倒车也从来不须把头探出窗外;但自从她听说他只大自己七岁后,看到他时她会莫名地伤感起来。    
    像是电影里的情节,每一个运转手其实都身怀绝技,都是独一无二的。她远远看着,没打招呼就回去了。    
    开计程车究竟能赚多少钱,她总是怀疑却不忍心开口问。她不擅长管理金钱,算命师说她的手会漏财,指头间的缝隙大得可以穿过父亲的烟,所以母亲离家后,家中的积蓄一直由父亲独力管理着。她知道家中的物质条件上有欠缺,所以父亲被解雇后得改行开计程车,应验了他教她看失业率高低的说法。上了大学后,父亲买了家中的第一部电脑,尽可能满足她和弟弟物质上的大小要求,不让他们感到比同学卑微。父亲相信算命师的话,金钱的事他自己全权掌控。从她很小开始,就很少过问家中的经济问题。    
    “出门在外,总要多带点钱。”父亲在她每次离家前拿生活费给她时都这么说。她伸手接过被父亲裤袋弄得起皱的几张纸钞时总是低着头,手心里干瘪的钞票变得异常的重,她知道那些不全是属于她的。父亲总是出外的,不停开车移动着。弟弟得补习准备大学联考,往返学校家中和补习班。家里头每个人其实都出门在外而且不停移动所处的空间,钱对大家都是必须的。她的头愈来愈低,低到她可以直接嗅到钞票上些许来自父亲身上的味道,混杂着汗液和烟草的气息。    
    她不喜欢总在拿钱时对父亲感到亏欠,因为她老是在心中埋怨又同情父亲的生活,但来自父亲手中的钱对她而言又是不可或缺的,拿父亲的钱,她每回都先在心中天人交战。她得靠父亲说“出门在外,总要多带点钱”这样的咒语反复说服自己才能中魔似的拿父亲的钱。她习惯回避父亲的眼睛,头还是低着,来自父亲手上的钞票上的味道也更加明显,她有时觉得自己能闻到父亲身体以外的味道,也许来自一名女乘客身体的香水味,或者是一名中年男子的发油味,全混杂在父亲手上的纸钞里,她又嗅到其他味道,呛得开始打起喷嚏。    
    她曾经对计程车司机有种不公平的看法。对父亲也是。他们让她先联想到几年前一个女“立委”夜晚离开饭店搭了计程车后,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的事件。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上)出外(2)

    女“立委”消失以后,对于搭乘计程车大家开始风声鹤唳。她从电视上看到宣导如何安全搭计程车的方法:选窗户干净的计程车,上车后打电话给亲人告知自己正在搭车以及搭哪位司机的车时,顺便确认驾照上的照片和本人是否为同一人。    
    这样真实的案例让她一直觉得驾驶计程车是危险的行业,但不是工作本身,而是从事的人。这样的成见让她一开始对自己的父亲有若干的误解。尤其是当父亲早先也曾叮咛她平时尽量不要搭乘计程车。这又让她对乘坐计程车有一种难言的恐惧。她曾经认为很多计程车司机在夜晚变成坏人,除了自己的父亲、常常来家里的骨头叔叔,还有介绍父亲工作的邻居伯伯。    
    没搭上校车时,父亲开着他的计程车在公车站牌旁摇下车窗看她拎着早餐和英文课本,她发现父亲的计程车是当下必须又惟一的交通工具,迟疑一会后打开门,她还来不及思考自己的偏颇恐惧,父亲就说:“快上来,你要迟到了。”    
    慢慢扭转她对计程车司机的偏见,是从第四台电影频道里看到了《计程车司机》,被英雄化的劳勃狄尼洛改变她对自己父亲身为计程车司机的观感。她学会欣赏计程车司机这样的职业;在电影里,劳勃狄尼洛的形象似乎更像是城市里的漫游者,长期失眠,所以在夜晚,漫无目的开车游走在街上,冷眼旁观城市里形形色色还清醒着的男女。    
    父亲也是那样地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等待寻觅,姿态是自在又充满自觉的。因为目光伶俐地搜索着路旁随时可能半举起的右手,父亲世故又善于察言观色,直觉敏锐地观望外在,然后热心地搭载每一个要到达不同目的地的乘客。父亲必须熟稔每一条巷道,擅长微笑,在短暂的车程中适度扮演一个好的听众或者进行有礼貌的双向沟通。    
    尽管得以低姿态去服务人群,计程车司机还是可以完满守护着维系自己尊严的小小底线。镜头带到劳勃狄尼洛回望后座上被妓女手心揉皱的钞票,眼神透露出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碰触那张令他感到不安的纸钞。看着电视荧幕,她想起父亲说“出门在外,总要多带点钱”时的神情。她知道父亲最终会拿起后座的钞票,把它小心摊平对折后放进上衣口袋,又或者,甚至在对方递给他车资时就理所当然毫不犹豫地接过找零。她不会怪他。    
    看着荧幕上像父亲的劳勃狄尼洛,她知道父亲的眼睛里有好多她探测不着的秘密。    
    钞票一样是揉皱溽湿的,她低着头,嗅到呛鼻的气味。    
    又开始打起喷嚏。    
    半夜起身到厨房准备喝水吃药时,她看见父亲和邻居伯伯还在客厅喝酒聊天。他们陷进扶手上带有刮痕的绿色旧沙发里,脚边很平均地各摆着半打台湾啤酒。他们被固定在沙发上没有动作,除了移动手中的啤酒瓶和说话。    
    属于计程车司机间的兄弟情谊很巧妙地在家中悄悄成形,像白天在车行里下棋,他们在客厅喝酒说话。但都像是要驱赶一种过于沉滞的等待,他们把打发时间用的棋盘换成酒瓶,这样诡异的气氛让她呼吸不顺畅。    
    愈来愈多的计程车占据了火车站和捷运站出口。这些都共同在等待的计程车司机们,在没有人先等到什么时,开始下车抬杠;无聊又漫长的等待,让他们把接收来自车行无线电传来的带着杂音的讯息都当作一种消遣。    
    无线电传来的讯息会告诉他们现在哪条路有人要搭车。一个人的时候,像发现迟到的果实一样,他立刻驱车前往目的地好终止漫长的等待;如果车上有乘客,他还是可以沉着地和乘客聊天,一方面期待下一个离自己很近的乘客的讯息透过杂音传过来。他们几乎都习惯收听路况广播,随时做好准备地等待着。    
    她知道父亲生活中有无数次出门在外的等待,只是这样漫长又周而复始的等待似乎没有因为夜晚来临而停止。    
    离家后,她几次回来都还是会撞见自己的父亲仍然维持着等待的姿势,在家中很无聊地和朋友喝酒打发时间,就像他在车行下棋,或在捷运站出口排队一样。那种共同在等待的情绪在家中滋养着,但他们早已不再清醒,弥漫在客厅里的酒气只凸显他们现在都过不了酒精测验的事实。    
    看到这样的场景通常她会快步走过,她不想介入父亲和同事情感交流的场域,也不想去戳刺那样沉滞的共同等待。她知道再多看几眼,连父亲的咒语都不能令她心安地拿钱。她走过父亲背后时迅速又轻巧,偶尔在通行被打断时她会停下来说叔叔伯伯好。    
    “知道吗?当过医生的。”    
    有人打开另一瓶啤酒,拉环发出声响。    
    当父亲开始说故事时她是专心的。    
    父亲不喜欢说故事,还是小女孩时的她会拎着故事书要他念,像母亲会做的事。他先抱怨她不睡觉,然后慌乱地说故事。没有太多抑扬顿挫,单纯地念完故事读本后离开,好像说故事会打断他规律的等待。很快地听完故事后她还是没有睡意。后来,父亲去夜市买了三卷一百元的吴姐姐说故事录音带给她,还让她养了一条狗。    
    养狗的事母亲知道得很晚。但还是为此专程回家来和父亲吵架,“她鼻子过敏,你还让她抱着一条狗睡觉。”母亲说。然后带走了狗。    
    “狗被丢了。”


《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小说(上)出外(3)

    母亲后来告诉她,虽然她感觉狗有时候还是会回家看她,她没说。鼻子过敏的情况变糟,因为对气味异常敏感起来。    
    她不太记得从前父亲都说了什么故事哄她睡觉。但她记得录音带里吴姐姐说的每一个故事,还有她讲给自己的狗听的。    
    “他很有名,当过医生,还上过电视,之前不是才写过一本书讨论初中生教育问题吗?”父亲说。    
    “有,啊,他上过电视,我记得他的样子。”邻居伯伯的声音淡了,她怀疑他打瞌睡,父亲只好自言自语。    
    他说话的态度轻率又随便,像不认识的陌生人兴高采烈地站在讲台上说黄色笑话,她听完却笑不出来。    
    父亲醉了,摇晃晃的手上拿着半瓶台啤,摇晃晃地洒了一半在地板上。她听到翻倒啤酒的声音。    
    一则她日前曾在报纸副刊上看过的专栏文章。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当父亲益发上扬的语气煞有其事地说着这个故事时,她手中的水杯缓缓跟着倾斜,饮水机的水不再呈一直线往下流泻。低头,她发现自己蓝色布拖鞋上面的水渍开始扩散成不对称的图形。    
    其实她知道这个故事的。作家说过一个搭计程车时听来的故事。胡子刮不干净又不得志的计程车司机在他上车后发现了作家的身分,带着半夸耀的语气,兴致高昂地说自己可以提供一个真实的故事让作家写小说。作家笑着答应了,作家有股属于南部人的亲和力,笑开时爬满眼角周围的纹路也跟着紧实地带着笑意扬起,眼睛变成一条线时,很容易让人对他敞开心房。    
    计程车司机的遭遇变成了某一天不太占版面的专栏文章。    
    “有一次,我载了一个菲佣,她说要去华纳威秀找朋友。要下车的时候,她跟我说‘没有钱没有钱’。我看着她,不知道要怎么办时,她竟然开始解开衣服的扣子,抓着我的手伸进她的内衣里。作家问我说那你怎么办,我说我也没办法,只好把手伸进去乱摸一把。”    
    “你摸了?”    
    “唉,我跟你说,其实都差不多的。台湾的、菲律宾的女人胸部其实摸起来都差不多。她们黑一点而已,还是一样的。”    
    “没钱。玩假的。”    
    “想省钱吧,大家都是出来跑的。”    
    “操,多载几个你也别赚了。”邻居伯伯的声音跟着清楚起来。    
    “没那么糟,调剂嘛。”    
    “调剂。哈哈。”    
    父亲和邻居伯伯猥琐而放肆地大笑着。像要借着笑声把胸口中长期的抑郁一次性蒸发在空气里,笑声持续很久,但是频率太高,她感到刺耳。    
    笑声里面还带有酒味。她闻到时想打喷嚏,迅速地掐住鼻子想要移转注意。    
    她并不想过问这些事,如果能选择不听到什么。只是耳朵这时伶俐得像家中曾养过的狗,没办法不听到父亲口中的一字一句。听到父亲未经润饰的言词直接而粗鄙地对女体下了低级的评论,她仿佛亲眼目睹父亲准备好换档的右手开始不停触碰陌生的女体,胡乱抓了一把女人的胸部。父亲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金属边缘冰凉地游走在女人开始变硬的乳头尖端,该是抓牢方向盘的大手掌整个包住女人的胸部。    
    父亲拉起手煞车,双手从女人的背部环过后爱抚她,舌头也跟着灵巧地运动起来。女人褐色的乳晕很大,父亲拨弄完自己的欲念后,把头埋在女人的胸部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很用力地哭泣着,泪水和着鼻涕像性交时的体液全跟着一起黏在外国女人的胸部上。    
    尽管如此,父亲还是在女人下车后轻声地抱怨着,摸起来都一样,外国的黑了点。    
    她感到热,好像父亲抚弄的是她的乳房。父亲悲伤地把整个头都埋进里头哭泣着,因为太过悲伤,所以她没有推开,她闻到父亲身上的气味,那一阵属于女人的香味,像是路边摊廉价的香水气味,她怀疑都来自同一个没钱付车资的菲律宾女人身上,或胸部上。    
    她推开父亲后,他从嘴角汩汩流出一长串唾液,绵延不绝地泻在地板上,搅和着先前肆意洒在地上的啤酒。    
    她迅速把手伸进自己的胸罩里,轻巧搓揉着依然干暖的内垫。    
    时间静止的时候,她闻到来自父亲手上那些被汗水溽湿的纸钞传来的气味,兴起了打喷嚏的念头。    
    她看见父亲回望被揉皱的纸钞,伸手去拿时嘴角上扬,喜孜孜地爱抚摸弄后座上的异国女体。    
    作家在报纸专栏上复述了自己的听闻,讲一个司机开心地分享自己的故事,说没钱付车资的菲佣用身体交换车资,想起描述计程车司机讲故事时开心却又故作神秘的猥琐姿态让她恶心。    
    她曾经相信她父亲像荧幕上的计程车司机,有深沉又善感的一面,有着同情及企图救援一个被推入火坑的雏妓时的正义感。直到她听闻父亲戏谑地复述着文章里的情节。    
    尽管她明白没有人是完美的,但是她对父亲的情感糅杂了太复杂又无法细究的成因。    
    陪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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