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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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才能真正获得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慰藉与滋补。所以,在京城的晋阳饭店所吃的山西菜,不可能正宗,正宗的吃法是:置身于那块古老的天地,咀嚼着那些洋溢着粗糙的美感的食物,体会到悠远的传统的滋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山西菜以其温柔敦厚的抚慰,拉近了我作为城市人与土地的心理距离。
广东人的吃
广东人是很好吃的———饮食对于他们不仅是生理的需要,更是一种嗜好。他们在饮食中体会生活的滋味乃至本质。该地靠海,广东人便较内陆的人民更有口福,粤菜也以生猛海鲜而著称。不仅水里游的,而且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广东人简直无所不能吃,他们天生一副好胃口,以博大的兴趣对待形形色色的食物。据说中国古代,最早吃蛇的就是广东人,然后才逐渐传到中原的。《倦游杂录》载:“岭南人喜啖蛇,易其名曰茅鳝”。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地大吃特吃,甚至给蛇改名了。这种充满趣味的事也只有广东人能做得出。《清稗
类钞》也说:“粤人嗜食蛇,谓不论何蛇,皆可佐餐……其以蛇与猫同食也,谓之曰龙虎菜。以蛇与鸡同食也,谓之曰龙凤菜。”甚至以龙来喻蛇了。广东人持箸之时,便有了降龙伏虎的自我感觉。不管怎么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总是可敬的,广东人堪称饮食的勇士。
又譬如,广东人把打电话聊天叫做“煲电话粥”,很形象很生动的:煲粥需要文火,需要慢功夫,电话聊天也需要和风细语,逐渐加温……生活中的种种事物,似乎都可以跟饮食联系起来。广东人的想象力,总是建立在饮食的基础上,所以广东有着最发达的饮食文化。这并不妨碍他们做生意的精明,而且,他们最喜欢在酒桌上(包括喝早茶时)谈买卖并且成交———这是一些很生活化的商人。与之相比,上海人估计更习惯在办公室里认认真真地讨价还价———谈妥了才有指望他请客的可能,若是谈崩了,就各走各的各吃各的去吧。
煲粥是广东人的基本功,那里的鱼片粥、皮蛋粥等等,品种丰富,各有各的味道———与内地人习惯的白粥不可同日而语。在一碗小小的粥里面,广东人都这么愿意下功夫,精益求精———可谓用心良苦,有这样的态度,他们的生活怎么可能单调呢?我更欣赏的还有广东人煲汤的耐心与手艺。我去广州出差,当地人请吃晚饭,一般都在下午就提前给餐厅打电话订好汤了,厨师马上行动起来,在灶上用文火慢慢地炖(像煎熬中草药似的)。等到客人来时揭开锅,满屋子都是浓得化不开的香味。这花了好几个钟头煲出的汤(其中有不少补品),醇厚得简直像精心酿出的酒了———喝一口,浑身热情洋溢。营养与滋味全在这汤里面了。而且广东人都是在吃饭之前先喝一碗汤的,既开胃又滋补。煲汤对于他们简直是一道不可或缺的仪式或功课。据说他们家家户户的灶火上,都如此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煲着各种各样的汤———想象着这样的场面,你能不为广东人对生活的热爱(以及津津有味的生活态度)而感动吗?广东人还是很值得学习的。
南京的吃
重读朱自清、俞平伯两位先生撰写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知道他们是“在菜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我不禁怀念起南京的食物。
南京人至今也未厌倦豆腐干丝,几乎每家餐馆都有售,但还是夫子庙一带最为正宗。在古朴的茶楼上,听风,看水,咀嚼着柔韧的干丝,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干丝大都是用鸡汤煮
的,盛放在洁白的瓷碗里,有温香软玉的质感。会做生意的店家,选择盈盈一握的小碗,里面的干丝只够挑一筷子的———不是为了克扣斤两,而是让你细心品尝这一口,回味无穷啊。小吃毕竟是小吃,千万不能当作饭菜对待———那无异于逼迫绣花的小姐去当干粗活的保姆。
仅仅这一口,足以叫你窒息半分钟。
南京人爱吃烧饼。烧饼大抵有两种:酥油烧饼和普通的烧饼。后者可以夹着油条吃,还可以蘸着麻油吃。不知朱自清、俞平伯吃的是哪一种。
称得上最有地方特色的还是咸板鸭。这个“板”字用得很好,颇能形容这种腌制品的质感。现在,爱吃板鸭的人不多,更流行的是盐水鸭———更鲜嫩一些。街头巷尾到处是卖盐水鸭的摊档。家里人想喝酒了,很方便,去门口切半只盐水鸭就可以。
咸板鸭在明清时极有名,莫非古人的口味比今人要重?其实不然,那时候腌制得如此之咸(用南京话来说“死咸死咸的,打死卖盐的了”),一方面便于长期保存,另一方面也为了下饭———一只鸭腿足够你搭两碗米饭的了。而现在,盐水鸭主要作为下酒菜。
还有“鸭四件”,系用鸭翅膀、鸭脚爪卤制。啃起来有点费劲,但因是运动部位的“活肉”———很有嚼头。
鸭胗干更是一绝。有的南京姑娘嘴馋,甚至把切成薄片的鸭胗干当零食吃———比话梅更有回味。清真老店马祥兴,还善烹饪鸭胰,起了个诱人的名字:“美人肝”。据说汪精卫在南京时最爱这道菜。
南京人似乎跟鸭子有缘。把鸭子吃出了这么多花样。即使在众多的小吃中,鸭血粉丝汤也占据着霸主的地位。鸭血比猪血细腻温软,简直入口即化。
再说说蔬菜。南京有一道蔬菜,在别处绝对吃不到的。叫芦蒿。是一种水生植物,主要产自江心洲(长江里的一沙洲)。每到春天,南京人便以吃芦蒿为享受,哪怕它的价格比肉类还贵,但心疼归心疼,还是不忍舍弃此物。芦蒿清炒臭豆腐干,那滋味简直无法形容。还是不形容了。如果你没吃过,说明你没有口福。
现在,南京周围的一些省市受此感染,经常一卡车一卡车的抢购。江心洲的菜农都发大财了。但不知为什么,它至今未打入北方市场———估计是因为即使空运,也无法保持其鲜嫩。更难以移植(这是长江下游特有的植物,很娇贵,挑剔水土)。害得我在北京,对故乡的这道蔬菜患相思病。
还有种野菜叫菊花脑(挺怪的名称)。清香中略有点苦涩,解毒去火。夏天,做一锅菊花脑鸡蛋汤,汤都是绿茵茵的。它也未在他乡传播开来。据说是只有南方人才酷爱那种淡淡的草药味。就跟北京的豆汁似的,非本地人喝不惯。我对它无法忘怀。是否证明:我虽然迁居北方十余年了,但本质上仍然是南京人。
美食地图
萝卜煨排骨汤,是另外的一种味道。把排骨剁碎,萝卜先横切成圆片,再给上一刀,切成半月形,加八角、生姜、红辣椒、大蒜米以及略略放两粒花椒,就慢慢儿煨吧,煨好了喝排骨萝卜汤,吃萝卜肉,及至大汗淋漓,会有一种通畅的热力贯穿透彻全身。
鄂有香蕲
是个春雨纷纷的日子去的蕲州,雨凉了江风湿了湖面,原野上的植被举着溜亮的叶子,鸟的啼鸣光洁柔润,油绿绿的蕲芹在湖畔的泽地上弥漫芬芳。早春值蕲芹生长,恰是一个游蕲州的好时间,因为到蕲州而不吃蕲菜,那是一个深刻的错误。
蕲菜现在应该说是蕲州的芹菜,与别处的芹菜是有不相同处,蕲芹无主杆,根部硕大,是一团白茎,枝叶从白茎抽长,呈伞状蓬生,叶细碎而枝条纤细,有浓烈的芹菜辛香。先秦
著作《吕氏春秋》载文曰:“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本草纲目》之芹条解释:“云梦,楚地也,楚有蕲州,蕲县”。《太平寰宇记》载曰:“蕲春以水隈多蕲菜而得名”。《本草纲目》载:“芹菜二月生苗”。依据上述推理,蕲菜逢春,故得蕲春,现蕲州镇乃蕲春县辖地(见《李时珍和蕲州》,宋光锐著,武汉出版社)。
我是来看蕲州东长街的,它是一条闻名于世的博士街,500米东长街,2002年春时已经有博士57位,号称“水漫红石头,博士满街游”。蕲州自古出文人墨客,自是也有着好的吃食。东道主蕲州籍人士许东先生亲自操铲,指挥采买和制作各样酒菜。蕲芹自然是头道招牌菜,选枝条短小白茎硕大的蕲芹,切寸长,切香干丝、瘦肉丝、干红尖椒丝若干,炸其肉,炸其香干,复投入蕲芹,怒炒片刻,蕲芹乃青,乃脆,即速起锅,可以佐若干老干妈豆酱。
酱香的肉丝、豆香的香干丝,微甜微辣,与辛香、青脆的蕲芹合炒为一,吃上去就有一些青嫩,有一些肉香和豆香绵延不绝的细细缠绕,往复循环,清新而悠然,惟有这个时间,心里才会生出一个念头:这才是真正的芹菜呢。
蕲芹也是可以单一清炒的,佐些姜丝、蒜蓉、豆豉和一些辣椒粉,清炒的蕲芹,其色清新悦目,其气葱郁悠游不绝,其味辛香断然!古书有曰:蕲,一种香草,亦称楚葵、冬葵和蘼芜。至于其药用功能,则不言也罢,是为阴阳两益。中国明代大药学家李时珍,其故乡即蕲州镇,雨湖之畔,有李时珍墓,现已经建设成李时珍纪念馆,药植园郁郁葱葱,花环锦簇,好一个去处。
东坡春鸠脍
脍是很老的字,旧书多有记载:脍,细切肉也———《说文》;肉腥细者为脍———《礼记·内则》;生肉为脍———《汉书·东方朔传》;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论语·乡党》。脍炙人口就是“切细的烤肉人人都爱吃”,今已特指公众喜读之诗文。
《东坡集》载:“蜀人贵芹芽脍,杂鸠肉为之”。北宋诗人苏东坡遭贬黄州任团练副使,在黄州的下放生涯,填词饮酒,开创一代雄豪文风及精细美食。春鸠脍,就是芹菜炒斑鸠
胸脯丝,一客家常菜尔。然而蜀芹,却难敌楚蕲,《吕氏春秋》曰:菜之美者,有云梦之芹。云梦之芹就是楚蕲,或者说是湖北蕲春的芹菜。苏东坡先生在黄州的日子里,常到周边走动,一方面写诗,一方面喝酒,春鸠脍便也就移植了,且有新意。
春天,苏东坡来到黄州相邻的一个州———罗州,今天的黄冈市蕲春县蕲州镇。这个罗州从北齐到南宋,一直非常有名,物产丰富,城建豪华,风景优美,特别是其独有的特产蕲菜、蕲艾、蕲龟、蕲蛇、蕲竹闻名八方,苏东坡先生就吃用蕲菜做的春鸠脍。北宋时期,斑鸠还是普通的鸟类,极容易获得,鸽子是从斑鸠驯化而来的,惟斑鸠胸宽、翅尖窄、颈长,不宜远途飞翔。取斑鸠胸脯肉,精切细丝,再切蕲段、姜丝、丁香干丝若干,用鸡蛋清拌好斑鸠丝,搁蕲芡抓匀,锅中烧热茶油,将斑鸠丝投锅里炸散捞起,将蕲段、姜丝、丁香干丝清炒,八成熟时,复投入斑鸠丝,佐盐、胡椒粉、葱花合炒,于是蕲菜的辛香、丁香干子的豆韵、斑鸠丝的野鸟气息合并了春时的新鲜味道,实在是清新爽口,佐酒之佳肴。
苏东坡先生在罗州城吃了春鸠脍,就又去到罗州城外游览,蕲河两岸垂柳依依,蛙鸣鸟啼,蕲绿水白,小桥渔舟,忽见城墙涵辉阁上有一联“霁容天在水,春态柳藏桥”,顿觉有趣,又觉有憾,于是前往,挥毫写出“春色柳藏桥”,便是“霁容天在水,春色柳藏桥”,一字之改使对子完美无缺了。
苏东坡游完罗州返回黄州,就将春鸠脍带回去,东坡春鸠脍则是后人加上的,原意是苏东坡乃天下大诗人大美食家,加上东坡二字,就提高了春鸠脍的格调,其实以云梦之芹炒斑鸠———鸽子的先鸟,这正是阳春白雪呢,不过可以加上一条,就当是尊重苏东坡先生的知识产权吧。
东坡山雉汤
苏东坡《食雉》诗曰:“雄雉曳修尾,惊飞向日斜。空中纷格斗,彩羽落如花。喧呼勇不顺,投网谁复嗟。百钱得一只,新味时所佳。烹煎杂鸡鹜,爪距温槎牙。谁知化为蜃,海上落飞鸦。”凭心而论,东坡先生此诗写得精美绝伦,果然性情中人,个中品味,惟吃家悟得。太白既是酒中诗人,东坡便是美食诗人。北宋文学家苏东坡遭贬黄州任团练副使时期,确实品尝和开创了诸多好吃的菜肴。有趣的是,苏东坡总以诗的形式将他的美食行动记录下来。
历史的黄州现今的黄冈市辖区仍涵盖大别山西部,由北向南依次是红安、麻城、罗田、英山、浠水、黄梅、蕲春、武穴,到此与鄂东另一个著名的山脉幕阜山脉相接,今总计辖11县市区,版图面积1*9郾74万平方公里,人口713万。大别山主峰为天堂寨,位于罗田、英山与安徽金寨县间,海拔1729米,唐宋时称云山,元明时称多云山,明清以后称天堂寨,地形险要,兵家必争。北宋王安石赞:“扪萝挽茑到山趾,迎见吹泻何峥嵘”,明朝卢浚咏:“万仞峰高一涧寒,乱花穿柳点征鞍”,清朝姜廷铭颂:“山岩古寨插云间,吴楚东南第一关”。大别山海拔900米以下为北亚热带季风型气候,温暖潮湿,降雨丰富,海拔900米以上则凉湿,多雾,亚热带植物种类减少。大别山有珍禽异兽,地方志载,元明以前,罗田等县是以山雉为岁贡的,历史的惟一标准进贡朝廷的东西就是好东西。
吃山雉的方法确乎多多,油炸、红烧、清炖、腊制等等,但苏东坡的北宋时期,是既没有今天的精细碘盐,也没有味精鸡精的,惟追求事物的本质。因此,山雉脯汆汤就是非常之鲜美与纯粹的汤了。捕半斤至一斤重的青年山雉,杀毕去毛,削其胸脯的肉切细丝,拌一点蛋清抓匀了,复加芡粉抓匀,此时的山雉肉是一种半透明的肉色,粉嫩而娇柔的。用清晨井水一钵,煮沸,投入姜丝、葱白、白胡椒、冬笋片若干,海盐数粒,水再度沸腾以后,投入拌好的山雉脯肉丝,即用竹筷缓缓搅动,待肉丝熟透迅即起锅。
山雉脯肉丝汆汤,汤呈乳色,喝汤时要特别注意,汤表层上有一层黄亮的雉油,因此是不冒汽的(所有的鸡汤也是不冒汽的),巨烫,不慎急喝,会烫起满嘴大泡。乳色的汤表层有一层金色的油,勺舀起轻吹数次,悠然喝下,是一种充满晨露的清甜的山雉汤的感觉,清新的山野的气息,宽厚而质醇的山禽品质,再吃肉丝,肉丝是鲜嫩芳香,入口即化。如是汤上搁数片香蕲叶子,它又增加一味青葱的春意。
东坡山雉汤已传遍鄂东南地区,至今仍是一味传统好汤,黄州有食家认为,炸山雉块砂锅旺火炖汤才是东坡春野鸡肉的做法(野鸡即为山雉),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而东坡山雉汤的鲜美是无可代替了。
莲藕
提到莲藕,总是要引发我年少时的一些记忆。在潮湿的南方的夏天里,正是莲花开放的季节,莲花总是开放在荷叶间,它柔嫩而冰清玉洁的花瓣仿佛是探出荷叶的一份惊喜。我读到《荷塘月色》这篇文章的时候,心中是蓦然的一惊,这是将我的荷塘给写去了啊?我的屋外,恰是有这样的一个荷塘,也是在这样朦胧的月光下,圆圆的荷叶在夏风里拂摇,小小的萤火虫悄然从荷叶上飞过,青蛙蹲在伏水的荷叶上呱呱地鸣叫,草丛上被惊起的红蜻蜒震颤着薄翼发出沙沙的声音,因为夜露的缘故,这声音已然有了些湿闷。我只是不解,那看月色
的人何以要专门披了衣衫去荷塘边?
北京的圆明园,自然也是有这样的一个荷塘,今夏我去到那里,却已经找不回那份感觉,我知道它已经不是我屋外的那个荷塘。重要的是,我居然没有看见这里有蹲在荷叶上的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