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4-人面桃花-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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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双小孩穿的老虎鞋。
翠莲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吓得也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她。过了半天,秀米才对翠莲道:“你说,这房子里到了晚上会不会闹鬼?”
“闹鬼?好好的,闹什么鬼!”翠莲一脸惊愕地看着她,目光也有点飘忽起来。
“这房子里,不久前刚死过一个孩子。”秀米道。她觉得满屋子都是那个病孩的影子。秀米连脸也没洗,就跳到床上去了。
“你可吓不住我。”翠莲笑了起来,“我胆子大是出了名的,你想动什么歪脑筋来唬我,没那么容易。”
“你什么都不怕吗?”
“什么都不怕。”翠莲说。
她说,有一次在逃跑途中,在一座坟地里睡了一个晚上。早晨她快要醒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弄她的头发,她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你猜它是什么?”
“不知道。”
“一条黑绿黑绿的大蟒蛇。我睁开眼,那鬼东西正用它的舌头舔我的脸呢。”翠莲得意地说,“这事要叫你遇上,还不要吓死好几回去。”
“蛇有什么好怕的,若是我遇见了,我也不怕。”秀米说。
“那你是怕鬼了?”
秀米想了想,在被窝里侧过脸来看了看她,又转过脸去看着帐顶,嘴里喃喃道:“单单是鬼,我兴许还不怕,最怕那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东西。”
“那就是张季元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搂作了一团。两人闹了一阵,秀米觉得一点也不害怕了,心里也畅快了许多。笑够了之后,秀米忽然来了兴致,对翠莲道:“我来与你说一桩事情,看看你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随你说什么,吓不倒我。”
“你去上马桶……”
“我这会儿又没尿,上什么马桶?”翠莲愣了一下,目光就有点迟疑。
秀米说:“我不是叫你上马桶,而是说,呆会儿你想尿了,起来上马桶。这房中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没有第三个人,对不对?”
“这不是明摆着吗?除了咱俩,哪还有别的人?”翠莲一边说,一边把头伸到帐子外边望了一眼。
秀米接着说道:“半夜里你起来上马桶,你知道,除了我们俩之外,这房中没有第三个人……”
“你就快说吧。”翠莲推了她一把,“我的心里已经咚咚咚地打起鼓来了。我先问一问,这屋里点灯不点?”
“点着灯,可更让人害怕。要是没有点灯,倒也不怕了。”秀米笑道,“你半夜里醒了,想撒尿,从床上爬起来,穿了拖鞋,你看见屋子里点着灯,像现在一样。你撩开马桶帘子,看见马桶上还坐着一个人。正朝你咧嘴笑呢。”
“什么人?”
“你猜。”
“我又哪里知道?”
“老爷。”
翠莲刺溜一下就钻到被子里去了。她在被窝里呜呜地叫了好半天,这才把头伸出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编出这样人的事来吓人,我的胆儿都被你吓破了。”
“不是我吓你,他真的在那儿,不信你下去瞧瞧。”秀米一本正经地说。
“求求你,我的奶奶,你不要再说了,我的魂儿叫你吓没了。”翠莲又呼哧呼哧地喘了一会儿气,这才渐渐定下神来,“今天晚上,咱俩谁也别去用马桶了。”
第二天,他们早早来到陈记米店,只等买米的僧人出现。宝琛说,早上天还没亮,张季元就起身走了,慌里慌张的,也不知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母亲也没多问,只是拿眼睛往秀米的身上瞅。过了好半天才说:“昨晚就听得你们屋里大呼小叫的,也不知道闹腾个什么事儿。”翠莲和秀米只是抿着嘴笑。陈修己怕他们寂寞难挨,特地炒了一盆松子儿,让伙计送过来。
第一部分 六指第21节 差一点就把他给弄死了
他们从早上等到太阳落山,哪里有半个僧人的影子?眼看着天就要暗下去,母亲只得起身告辞。陈老板依然苦苦相劝:“那帮僧人住在山里,路途遥远,不是说来就能来的。你们走这一趟也不容易,不妨多住些日子,别的不说,我这里米是吃不完的。说不定你们前脚走,他那里后脚就来了。”
母亲道:“此番造访,深扰潭府。陈老板高宜盛情,感激不尽。我这里有少许银两,聊供一茶之需,还望收纳。日后若得空闲,也请老板和尊夫人来普济走走。”
秀米听见母亲嘴里吐出“尊夫人”三字,心里就是一紧,难道陈老板娘子并没有死?宝琛再次取出谢礼,与陈修己又推让了一回,陈老板这才收了。他见母亲执意要走,也就不再挽留,与几个伙计把他们一直送到通往渡口的大路上,这才挥手作别。
秀米见陈修己的身影远得看不见了,就拐弯抹角地向她打听起老板娘的事来。母亲道:“昨晚听老板说,老板娘不巧领着儿子去娘家帮着收棉花了,这次没能见到。”这么说,他家夫人和孩子都不曾死。秀米又去问宝琛,有没有看见院里有一口井?
“有啊。”宝琛道,“我早晚都从井里打水洗脸呢,怎么啦?”
他们回到普济家中,喜鹊已早早睡下了。等到叫开了门,喜鹊就神色慌张地对母亲说:夏庄那边出事了。
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喜鹊颠来倒去地又说不清楚,一会儿说,那人头砍下来,血飙得老高;一会儿又说,从早晨开始,江堤上走的,村子里跑的尽是些官兵。他们有骑马的,也有不骑马的,有拿枪的,有拿刀的,乱哄哄,就像马蜂炸了窝一般。最后,她又说起老虎来:“那小东西一听说夏庄那里死了人,死缠着要我带他去看。我没有带他去,他就哭闹了整整一天,这才刚刚睡下。”
母亲见她语无伦次,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气得直跺脚:“你尽说些没用的话!那夏庄到底是谁死了?”
“不知道。”喜鹊说。
“你慢慢说,不用着急。”宝琛道,“哪里来的这些官兵?他们砍了谁的头?”
“不知道。”喜鹊只是摇头。
“那你刚才怎么说,人头砍下来,血飙得老高。”
“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一大早,从梅城来的官兵,把夏庄围了起来,那人当场就被砍了头,尸首剁了几段扔到塘里,脑袋挂在村头的大树上。铁匠铺的王八蛋对我说的。他们弟兄俩与村里胆大的都赶去夏庄看了,那小东西也嚷着要去,我没有依他,再说,我哪里敢去?”
宝琛听他这么说,赶紧跑回房中看老虎去了。
翠莲道:“嗨,我还当什么事呢,这世上哪天不死人?何况,他们夏庄死人,管我们什么事?我的肚子都饿瘪了,还是先张罗一点饭来吃要紧。”说完就要拉喜鹊去厨房弄饭。
“你等等,”母亲把喜鹊拽住了,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你可曾看见她大舅?”
“中午的时候,他倒是回来过一次。我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夫人他们呢?见到老爷了没有?他板着脸,也不说话。不多久,就见他从楼上拿下什么东西来,放到灶膛里烧了。我问他烧什么,他就说,完了,完了。我问他什么完了?他说,什么都完了。不一会儿又跑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喜鹊说。
母亲没再问什么。她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秀米,半天才说,今天有点累,先去睡了,等会儿吃饭不用叫她。
这天晚上秀米一夜未睡。就像是和自己赌气似的,整整一个晚上,她倚着北窗,看着后院那片幽深的树林。阁楼一整晚都黑着灯。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就琢磨着要不要去丁先生家探探消息,可没等她下楼,已听见丁树则和师娘在院子里嚷嚷了。
他们和母亲在厅堂里关起门来说话。丁先生刚到不久,孟婆婆和隔壁的花二娘跟着就来了,最后连普济当铺的钱掌柜和村里的地保也来找母亲说话,他们与母亲说了什么,秀米不得而知。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才把他们一一送出门去。丁先生临走时,立在门槛边对母亲道:“那个薛祖彦,也真是该死!前几日我还让秀米给他送信,劝他悬崖勒马,迷途知返,可他仗着他老子在京城做大官,只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竟在乡下聚起一帮不三不四的乱党,密谋变乱天下,到头来怎么着?还不是‘咔嚓’一刀,死了个了……”
听他那么说,秀米就知道夏庄的薛举人被砍了头。〔薛祖彦(1849—1901),字述先。少颖悟,善骑射,性简傲。光绪十一年举人。1901年与蜩蛄会同仁联络地方帮会密议反清,以图攻占梅城。事泄被杀,卒年五十二。1953年,遗骨迁入普济革命烈士陵园。〕
后来,她还听说,官府的探子已经盯上他好久了,本来早就想抓他,只是碍于薛老爷在京城的威势,一时没有动手。这一年的重阳节,宫内的侍卫给薛府送来了一壶金华美酒,薛老爷子跪在地上只顾谢恩,把头都磕破了,送酒的人手按刀剑,立在他房中就是不走。他们说,要亲眼看见他把酒喝下去,才去宫内复命。老头这才知道那是一壶毒酒。老头儿装疯卖傻,哭天喊地,就是不肯喝。最后侍卫们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把他按在地上,捏住他鼻子,把那壶酒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那老头儿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声,踢脚蹬腿,七窍流血而死。那边老爷子死讯一到,这边的州府立即发兵抓人。大队人马杀到夏庄,冲入薛宅,将薛举人和妓女小桃红堵在了卧房之中。
梅城协统李道登与薛举人素来交厚。这次奉命前来围捕,存心与他行个方便。等到官兵将薛宅团团围住之后,李协统摒去左右,一个人进了屋,往那太师椅上一坐,把刀往上一横,抱拳说道:“年兄,多年恩遇,报在今朝,跑吧!”
那薛举人正缩在被子里发抖,一看有了活路,便精条条地跳下床,翻箱倒柜,收拾起金银细软来。那李协统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只是在那摇头。末了,薛举人把该拿的都拿了,就是忘了穿裤子。还问李道登,能不能把妓女小桃红一起带走。李守备笑道:“薛兄也是明事理的人,这会儿怎么忽然糊涂了起来?”
薛举人道:“兄长的意思是——”
就在这个时候,那床上的小桃红突然坐了起来,冷冷笑道:“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死到临头还做那贪生的春梦,你这一逃,李大哥又如何回去交差?”
这时,薛举人才知道那小桃红也是官府安排的眼线,吓得围着桌子乱转。他像毛驴推磨似的转了半天,这才道:“李兄的意思,还是不让我走?”
李道登实在不忍看他,只得掉过脸去。那小桃红急道:“李协统的意思,你这一逃,他就可以有理由杀你,好免掉你五百八十刀凌迟之苦。”
薛举人一听,就僵在那里。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最后李道登骗他说,你走得脱走不脱,全看你的造化,你只要能够远走高飞,天塌下来,小弟替你扛着就是。那薛举人一听,赶紧穿上裤子,也顾不得那些金银宝贝,朝外就走,一路上无人阻拦。当他蹿到院外门边,李道登早在门外一左一右,安排了两个刀斧手。手起刀落,那薛祖彦的人头就跳了起来,血喷了一墙。那小桃红像个没事人一样,走到屋外,对着看热闹的人说:“我原当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英雄豪杰,原来也是个败絮其中的陈叔宝。”
第一部分 六指第22节 最终迫使母亲放弃修坟
到了晚上,一家正围着桌子吃饭,张季元突然回来了。他托着烟斗,仍像以前一样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他的眼眶黑黑的,头发让秋露给打湿了,一绺一绺的贴在额前,背上的布衫还给剐破了。喜鹊替他盛了饭,那张季元又掏出一方手帕来在脸上抹了抹,强打起精神,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来说道:“我来给你们说个笑话。”
饭桌上无人答应。众人都不说话。只有老虎笑道:“你先学个驴儿叫。”张季元觉得有点不自在,他看了看宝琛,看了看母亲,连喜鹊都在低头扒饭,头也不抬。他又看了一眼秀米,她也正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
秀米见大伙儿都不说话,一个个铁青着脸,就接话道:“表哥有什么好玩的笑话?不妨说来听听。”
她看见母亲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也装着没看见。放下筷子,托着下巴,听他讲故事。秀米本想缓和一下气氛,帮他搭个腔儿,没想到这一下可把张季元害苦了。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左顾右盼,欲言又止,那笑话也讲得枯燥乏味,颠三倒四,明明是讲不下去的,又要硬着头皮往下说,弄得饭桌上的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正巧那宝琛又放出一个响屁来,熏得大伙都屏住了呼吸。
那时,她已经从丁树则先生那里获知,张季元压根儿就不是她的什么表哥,而是朝廷通缉的乱党要犯。他来普济,原也不是养病,而是暗中联络党羽,密谋造反生事。师娘还说,那薛举人薛祖彦就是乱党首领,虽说立时就被砍了头,可那晚在他家借住的六七个革命党已被悉数拿获,正押往梅城,“这些人当中,要有一两个招不住抽筋剥皮的酷刑,少不得要供出你的表哥来。”
张季元既是乱党,那母亲又是从何处与他相识?又如何能让一个非亲非故、朝廷缉捕的要犯在家中居住,长达半年之久?秀米满脑子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张季元总算把那个笑话说完了,又吃了几口饭,这才正色对众人说,自从春天来到普济养病,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半年。承各位抬爱,如今病也养得差不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少不得就要离开普济。母亲似乎一直等着他说这句话,见他提出要走,也没有挽留之意,只是问他何时动身。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张季元说完,就从桌边站起身来。
“这样也好。”母亲说,“你先回楼上歇息,呆会儿我还有话要来对你说。”
吃完饭,厅堂里就剩下了秀米和老虎两个人。她心不在焉地陪老虎玩了一会儿,宝琛就过来带他去账房睡觉去了。秀米转到厨房里,说要帮着翠莲和喜鹊收锅,可又碍手碍脚地插不上手。翠莲也是满脑子心事重重,手指不小心在锅沿上划了一个大口子,也没心思和她说话。秀米兀自在灶前站了一会儿,只得从厨房里出来,她走到天井里,看见母亲手里擎着一盏罩灯,从后院远远走过来。秀米正想上楼去睡觉,母亲从身后叫住了她。
“你表哥让你到他楼上去一趟。”母亲说,“他有几句话要当面问问你。”
“他要问我什么话来?”秀米一愣。
“他叫你去,你就去吧。他不肯对我说,我又哪里能知道?!”母亲厉声道,看也不看她一眼,举着灯就走了。秀米等到那墙上的灯光晃得没影了,又站在漆黑的廊下呆了一会儿,心里恨恨道:她这是怎么了?自己不痛快,却拿我来煞气!墙脚的蟋蟀嘁嘁喳喳,叫得她心烦意乱。
阁楼上的门开着,灯光照亮了那道湿漉漉的楼梯,浓浓的秋雾在灯光下升腾奔涌。自从父亲出走以后,秀米还是第一次来到后院的阁楼。地上落满了黄叶,廊下,花坛上,台阶上,都是。
张季元在屋里正摆弄着父亲留下来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