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品人生_林清玄-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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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待我们的生命与情爱也是这样的,时时准备受苦,不是期待苦瓜变甜,而是真正认识那苦的滋味,才是有智慧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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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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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朋友对我抱怨,他们晚上总是睡不安稳,不是被恐怖的恶梦缠绕,就是走进了超现实的梦的魔魔去;他们一边抱怨,一边还兴致勃勃的讲述梦里的情景,说完之后,总是追索着一个问题:“这莫名其妙的梦到底在预示什么?它代表了什么样的潜意识呢”?有的则露出幸福的微笑,好像说着:“幸好只是个噩梦罢了”。
对于朋友们的心情我很能体会,回为我也是个会做梦的人。虽然我并不爱做梦,梦却是莫奈他何的东西,一闭上了双眼,它就如飞舞的精灵,在灵魂空下来的一个小细缝中钻了进来,占据了我们未知的八小时的喜怒哀乐。
我的朋友大部分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他们的心灵特别易感,因此格外容易有梦,有许多人知道我是个“梦人”,总是找我倾诉他们的梦境。我生平最爱做的事就是听人“胡言梦语”的谈离奇梦境,我常建议他们把这些梦化成为作品给人共享,有的人因此创作出与清醒时完全不同的作品,(可能那梦里是另一个人吧!)大部分人却不愿意,理由是:梦是隐私的一部分,说给好友听听无妨,要公之于世就有些难以启齿了。
我自己很会做梦,会的程度有时一夜可以做三四个,这三四个有时是短片连缀在一起,有时又是一个长片被切割成几段,我还有很奇怪的经验,睡醒了出去晨跑,回家时睡回笼觉,梦竟然能接得下去,有一次甚至相隔几个月,梦居然能连在一起,好像电影的上下集。
我喜欢电影,我觉得做梦有些看电影的感觉,和电影不同的是,我们可以看自己当主角在戏里演,觉得颇有兴味,所以我即使做恶梦,也很少有恐怖的感觉。梦里自然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可也不尽然;我做过的一些梦里,梦到一些全然陌生的地方,有街道、有人物、有花草,甚至邮局、车站全是清清楚楚,几个月后我到外地去采访,发现那地方竟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连当地庙会演出的戏码都和我梦见的一样。
我觉得心寒,也觉得有趣——人是不是能在梦里预示些什么呢?
还有一次,我梦见乘火车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那火车不像一般火车,很小,却一直往陡峭的山上爬去,两边的树很浓绿,天上的白云又白又结实,仿佛要爬上无止境的高山。一年多以后我到香港去采访,才发现我梦里的是太平山,连火车的样式都相同。
可是我做梦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香港,也不知道太平山,梦真是奇怪,它和我们实际人生中说不定真有重叠的部分。结婚前,我是一个人做梦,婚后,才知道妻子也是个会做梦的人,有时做得更甚,我们每天起床时常互相讲述自己的梦中情景,以为乐事,遇到情节简单的梦,也会加以
分析一番。因为这样,奇怪的事发生了。有一天起床,妻子对我说她的一个梦:我们和两位熟识的朋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那里是一片大草原,开着许多小黄花。我们还带着我们一对小儿女去,大女儿梳着两条辫子,小儿子穿着绿色的短裤……妻子讲的时候我听得呆了,因为我那一夜的梦就是这样,连儿女的面貌都是清晰的。
甚至连梦停止的地方也相同:我们在旅馆用过西式早餐,听到朋友叫我们的名字,梦嘎然而止。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对夫妻做同样的梦,而相同的梦又诉说出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还没有儿女,梦里的儿女都在十岁左右,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要在十年以后了。
有一阵子我有记梦的习惯,每天睡醒把梦写在床头的笔记本上,因为梦飞逝得太快,不记录下来往往第二天就忘得干净,我在那本笔记上写了《画梦记》三个字。后来因为工作太忙,生活不正常,就很少再记自己的梦,最可惜的是,那些已经记了梦的本子,
因为搬家频繁也遗失了,不然倒可以出一本很好的集子。遗失也好,免得以后落人心理分析家的手中,我虽然相信心理分析有理,但是更相信梦的海阔天空绝不是心理分析所能为力。
有时我很羡慕那些无梦的人可以一觉到天明,但我也同情他们,他们至少少活了一半的人生。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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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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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朋友谈到他亲戚的姑婆,一生从来没有穿过合脚的鞋子,常穿着巨大的鞋子走来走去。
儿女晚辈如果问她,她就会说:“大小双都是一样的价钱,为什么不买大双的呢?”每次我转述这个故事,总有一些人笑得岔了气。
其实,在生活里我们会看到很多姑婆,没有什么思想的作家,偏偏写着厚重苦涩的作品;没有什么内容的画家,偏偏画着超级巨画;经常不在家的政客商人,却有着非常巨大的家园。
许多人不断地追求巨大,其实只是被内在的贪欲推动着,就好像买了特大号的鞋子,忘了自己的脚一样。
小有小的妙处,有时候却难以说得清,就好像故宫的国宝象牙球、翠玉白菜、肉形石,都小得超乎我们的想像。
当然,不管买什么鞋子,合脚最重要;不论追求什么,总要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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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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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走到风景优美、绿草如茵、繁花满树的地方,我都会在内心起一种感恩的心情,感恩这世界如此优美、如此青翠、如此繁华。
我常觉得,所谓“风水好”,就是空气清新、水质清澈的所在。
所谓“有福报”,就是住在植物青翠、花树繁华的所在。
所谓美好的心灵,就是能体贴万物的心,能温柔对待一草一木的心灵。
我们眼见一株草长得青翠、一朵花开得缤纷,这都是非常不易的,要有好风水,好福报,受到美好心灵的照护,惟有体会到一花一草都象征了万物的心,我们才能体会禅师所说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真意——每一株瞩子里都宝藏佛的法身,每一朵黄花里都开满了智慧呀!
这我们所眼见的万象,看起来如此澄美幽静,其实有着非常努力的内在世界,每一株植物的根都忙着从地里吸收养料与水分,茎忙着输送与流通,叶子在行光合作用,整株植物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口地呼吸——其实,树是非常忙的,这种欣欣向荣正是禅宗所说的“森罗万象许峥嵘”的意思。
树木为了生命的美好而欣欣向荣,想要在好风好水中生活,建立生命的福报的人,是不是也要为迈向生命的美好境界而努力向前呢?
平静的树都能唤起我们的感思之心,何况是翩翩的彩蝶、凌空的飞鸟,以及那些相约而再来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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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唱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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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妈妈去早晨的公园做运动,才发现晨曦初起的公园是如此热闹,有很多人在打拳、唱歌、跳舞,都是年纪大的阿公阿婆。
妈妈感叹地说:“这个世界要倒翻了,老岁仔透早起来运动,少年郎团到日头照屁股。”妈妈随即加入她的伙伴,在公园中舞动拳脚,我在园中散步,看到一些老先生,老太太正忘情地在唱卡拉ok,我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
那些老先生、老太太唱歌的声音与神情深深地打动了我。他们的声音全都饱含着生命的沙哑与沧桑,他们的神情又是那样的专注与融人,夹带着非常深的感情。
有一位老太太唱到后来,泪流满面,使所有的人都因感动而沉默了。是什么感情使老太太泪流满面呢?没有人问,也无人知道。
我想到,活到某种年纪的人,一定都在心中隐埋了许多许多真情,在唱歌时被触动了。
我们年轻的时候如果不能欢喜忘情地唱情歌,老的时候一定也不能泪流满面地唱情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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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石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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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参观一位玉石收藏家的收藏,他一直说自己收藏的玉石多么名贵、多么珍宝,甚至说玉石是有生命、有磁场,有的会降灾治病,有的会除灾免祸,说得那玉石像是神明一样。
他甚至说:“人的生命和玉石比起来是太渺小、太脆弱了,有许多人的命还不值一块石头。”人的生命之渺小、之脆弱,这一点我是同意的,可是如果说石头的价值竟胜过人命,是我不能苟同的。
其实,那些被收藏的玉石仿佛有生命,那是由于人的情感狠妄想的投射,我们有了感情,玉石才有了磁场,我们先有妄想,玉石才有感应。失去了人的情感授射,最耀眼的白玉或钻石,与溪边的卵石又有什么两样呢?
我告辞玉石收藏家,从他放满玉石的走道走出来,我想到这个世界有这么多人爱玉石、爱瓷器、爱古董、爱美术品,不惜花费巨资,投注心力,但却很少人愿意去对人花费爱心、投人心血。
那是因为,爱没有生命、没有反应的东西,是最简单、最安全的。要去爱一个人,比爱玉石就显得复杂、危险、不安全。
这是世界上有这么多收藏家的原因,也是没有生命的玉石,古董,美术品比活人更值钱的原因。可惜,我每次告诉种种收藏家这些道理,他们总不认为人的价值可以胜过一件玉石古物,所以这个世界还会继续混乱下去。
我们是不是愿意来收藏一些爱、一些友情、一些思义、一些包容与宽恕?用锦盒珍藏,放在红木的架子里,时时拿出来摹拭,使其永保明亮与光芒,来证明人的品质与价值呢?
前世与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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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来问我关于前世的问题,说他常常在梦里梦见自己的前世,他问我:“前世真的存在吗?”
前世真的存在吗?我不能回答。
我告诉他:“我可以确定的是,昨天的我是今天的我的前世,明天的我就是今天的我的来生。我们的前世已经来不及参加了,让它去吧!我们希望有什么样的来生,就掌握今天吧!”
前世或来生看起来遥远而深奥,但我总是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很好的领悟力,就能找到一些过去与未来的消息。
就好像,我们如果愿意承认自己的坏习惯与坏思想,就会发现自己在过去是走了多么偏斜的道路。我们如果愿意去测量,去描绘心灵的地图,也会发现心灵的力量推动我们的未来。
因此,一个人只要很努力,就可以预见未来的路,但再大的努力也无法回到过去。
所以,真正值得关心的是现在。
我对那时常做前世梦的朋友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前世的梦,还不如活在真实的眼前。”
真的,世人很少对今生有恳切的了解,却妄图去了解前世,世人也多不肯依赖眼前的真我,却花许多时间寄托于来世,想来令人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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