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简史-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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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所反对的是有些人力图模仿圣人。柏拉图就是柏拉图,庄子就是庄子他们质朴纯真,他们的天才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柏拉图《理想国》,庄子写《逍遥游》都是一片冰心,直道而行,只是顺乎自己的天性。
这个看法可以举《庄子注》下列一段话为证:“故知之为名,生于失当;而灭于冥极。冥极者,任其至分,而无毫铢之加。是故,虽负万钧,苟当其所能,则忽然不知重之在身。(《养生主》“而知也无涯……”注)这是说,知识聪明的由来是由于人的欲求超过了人的才智所能。如果人在自己的才智范围之内行事,也就无需于知识聪明了。人只要按自己的天生才智行事为人,志无盈求,事毋过用,如果能够力负万钧,他这样负重,也不会觉得力不能胜;一个人如果能日理万机,他这样做时也不会叫苦连天。如果这样来理解知识聪明,则柏拉图和庄子都不算是有任何知识聪明的人了。
照向、郭的看法,唯有东施效颦的人才需要知识聪明。向、郭把模仿看为谬误,大概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它无用,在《庄子注》中他们写道:当古之事,已灭于古矣,虽或传之,岂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变,故绝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天道》“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注)在道家看来,“学”就是模仿。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古代的事情已经不复存在,虽然载入了史籍,却不能使它们在今日再现。古今不同,今世已变,只能抛弃恋古、仿古的念头,按照人的本性,与时代同变,才能臻于完善。万物都流动,人们每天都遇到新问题,新情况,感到新需要。对付新情况、新问题和新需要,要采取新的方法。即使在同一个时候,不同人的处境、情况和问题也有所不同,解决问题的方法也不可能尽同。一个人如果只知一味模仿,那有什么用!?
其次,模仿是徒劳的。《庄子注》里有一段说:“有情于为离、旷而弗能也。然离、旷以无情而聪明矣。有情于为贤圣而弗能也,然贤圣以无情而贤圣矣,岂直贤圣绝远而离、旷难慕哉?虽下愚聋瞽及鸡鸣狗吠,岂有情于为之,亦终不能也。”(《德充符》“庄子曰,道与之貌,……”注)离朱是古代传说中的“明目者”,师旷是春秋晋国的乐师。他们的特殊才能是天生的。其它人想成为离朱、师旷而不能,离朱、师旷并无心成为精工巧匠,却取得了成就。常人想当圣贤而不能,圣贤顺其本性而成为圣贤。如果说,模仿圣贤太远,模仿离、旷太难,常人想成为下愚聋瞽、称为鸡狗,也不可能。每个事物之成为它自己,是身不由己的,它想变为其它事物,是不可能的。
其三,模仿是有害的。《庄子注》中还说:有些人“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无己。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犹以圆学方,以鱼慕鸟耳。”“此愈近,彼愈远;实学弥得,而性弥失。(《齐物论》“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注)这是说,有些人不知足于自己的天赋,硬勉强自己做不可能达到的事情,如同一个圆形,要模仿成为方形;鱼要想成为飞鸟。他们的目标定得越高,自己走得越远;知识越多,戕贼本性也愈甚。
不仅如此,“爱生有分,而以所贵引之,则性命丧矣。若乃毁其所贵,弃彼任我,则聪明各全,人含其真也。(《月去箧》“擢乱六律,……”注)事物的本性都有它的局限性。人如果力图超越本性,结果就将丧失本性;只有不顾外面的引诱,顺乎自己的本性,才能保持自己内心的完整。一意模仿别人,不仅不可能成功,还陷入丧失自己的危险。这是刻意模仿带来的危险。
这表明,模仿不仅无用,毫无结果,还将戕贼自己。因此,人的唯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弃彼任我”,这便是在生活中实践“无为”。
第四章新道学:崇尚理性的玄学(3)
齐万物
如果一个人能够真正“任我”地生活,不顾外来的压力或引诱,这意味着他已经能够祛除向、郭在《齐物论》注中所说的“偏尚之累”(《齐物论》“五者圆而几向方矣”注),时刻苦于选此舍彼的烦恼。这也就是说,他已经能够从一个超越的观点,看到万物在本质上并无差别,已经登上“无差别”‘混沌一体’的康庄大道了。
在《齐物论》里,庄子强调事物本质上并无差别的理论观点,其中又特别强调:像儒墨两家那样是己非彼并无意义。向——郭在《庄子注》书中对此也特别著力。对庄子所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向——郭《注》说:“将明无是无非,莫若反复相喻;则彼之与我,既同于自是,又均于相非。均于相非则天下无是,同于自是,则天下无非。”能够最好地表明事物的共同之处就在于都以自己为是,而以别的事物为非。既然它们都确定地认为,一切其它事物都不对,那就是说,天下没有一样东西是对的;既然它们都确定地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表明,世上没有错的东西。
《庄子注》又说:“何以明其然耶?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则天下亦不得复有是之者也。今是非无主,纷然淆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于一致也。仰观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故浩然大宇,而天地万物,各当其分;同于同得,而无是无非也。”这是说,如果自认为“对”的果真绝对正确,则世上便没有“不对”的东西了;如果被指为“错”的东西果真都错,则世上也就同有能自认为“对”的东西了。事实是,在事物的是非上难以确定,分辨是非的界限于混乱,这表明,是非之分,无非是一种偏执之见,而在偏执这一点上,万物倒是一致的。仰观俯察,到处都如此。至人有鉴于此,从中知道天地如同一指,万物如同一马,因而得以心平气和。懂得齐万物,万物都顺性“任我”,就都怡然自得了。
终极的自由与快乐
如果人能够超越事物之间的差别,就能够享受像《庄子》第一篇《逍遥游》中提出的绝对自由和绝对快乐。在《逍遥游》里,庄子讲了许多故事,其中提到大鹏、小鸟、蝉等等。朝生暮死的朝菌只有“小知”,千年古树(“大椿”)则有“大知”;小官僚才德有限,而列子则“驭风而行”。对此,向秀、郭象《注》说“苟足于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于小鸟;小鸟无羡于天池,而荣愿有余矣。故大虽殊,逍遥一也。”(《逍遥游》“蜩与学鸠笑之曰,……”注)
但这种快乐只是相对的快乐。如果万物只是在自身有限的领域中自得其乐,它们的乐也只是极其有限的。针对这一点,庄子在《逍遥游》的故事里提出了一个独立的人(大鹏),超越有限而融入无限、享受到无限所给的绝对快乐。他因超越了有限、融入无限而“无我”。他顺乎万物本性,与万物一起得其所哉,因此,在世人眼中,他“一无所成”。他与道成为一体,道无名,依同样的道理,至人也无名。
向——郭在《庄子注》里,把这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说:“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历举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倾者也。”这是说,事物各有其性,事物本性又各有局限。事物之间的差别往往只是数量上的差别,例如大知和小知,长寿和短寿,改变不了人的知识有限、生命有限这个本质。庄子在列举这方面的许多例证之后,举出了他心目中的独立的人,既忘记了自己,又忘记了和自己对立的一方,因此达到了“无差别”境界。因此,万物在各自的范围内自得其乐。独立无待的人既无功,也无名。向——郭《注》中说:“是故,统小大者,无小无大者也。苟有乎大小,则虽大鹏之与斥晏鸟,宰官之与驭风,同为累物耳。齐死生者,无死无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则虽大椿之与蟪蛄,彭祖之与朝菌,均于短折耳。故游于无小无大者,无穷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无极者也。若夫逍遥而系于有方,则虽放之使游而有所穷矣,未能无待也。”(《逍遥游》“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注)
庄子在《逍遥游》中描写独立无待的人有如“乘天地之正,而驭六气之变,以游无穷。”向——郭《注》说;“天地者,万物之总名也。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自然者,不为而自然者也。故大鹏之能高,斥晏鸟之能下,椿木之能长,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为之所能也。不为而自能,所以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驭六气之变者,即是游变化之涂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
“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在这里,“通”就是自由。
在向…郭的思想里,“道”即是“无”,“天”或“天地”成为他们的最重要的思想。“天”是万物的总称,因此也就是万物的整体,从“天”的观点看万物,把自身融入“天”,就是超越万物和万物的差别性,或如新道家所说:“超乎形象”。
因此,向秀和郭象不仅对先秦道家的思想作了重要的修正,还把庄子在思想上的暗示用具体透彻的语言表达出来。如果有人觉得,任何话语都不宜说得太透,暗示比明确更堪玩味,就会同意从前一个禅宗和尚所说:“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请参看本书第一章)
第四章新道家:豁达率性的风格 (1)
向秀和郭象在《庄子注》里从理论上阐述了一个人超越事物差别之后,得以不再依循别人的意旨生活,而率性任情地过自己的生活(“弃彼任我”)。这种思想和生活方式乃是中国古人称为“风流”的实质。
风流与浪漫精神
为理解“风流”的含义,需要读《世说新语》,这是晋朝刘义庆(公元403…444年)的著作,刘峻(公元463…521年)注。晋朝的新道家和他们的佛僧友人以当时所盛称的“清谈”著名,从字面含义说,“清谈”是清新、精妙的谈话。它的艺术性在于运用精妙而又简练的语言,表达(往往是道家的)创意清新的思想。由于它的精微思想和含蓄而富妙趣的语言,因此只能在智力较高、又互相熟悉、旗鼓相当的朋友之间进行,而被认为是一种“阳春白雪”式的高水平智力活动。《世说新语》就是当时名士间清谈的一部辑录,从中可以看到三、四世纪间风流自赏的名士们的生动形象。因此,《世说》一书问世后,便成为探索“风流”传统的一部主要资料书。
究竟“风流”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含意丰富而又难以确切说明的语词。从字面上说,“风流”是荡漾着的“风”和“流水”,和人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它似乎暗示了有些人放浪形骸、自由自在的一种生活风格。
我对英语中“浪漫”(romantic)和“浪漫主义”(romanticism)两个词的含义还未能充分领略;但我大致感觉到,这两个词和“风流”的意思颇为接近。在中国思想史上,“风流”主要是和道家思想相连的。这是在本书第二章里我说,中国历史上,儒家和道家的地位和作用有点类似西方历史上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原因之一。
在中国历史上,汉朝(公元前206…公元220年)和晋朝(公元265…420年)不仅是两个不同的朝代,它们的社会、政治、文化都十分不同,以至成为两种文学、艺术和生活方式的代表,汉代的风格是庄严、雄浑;晋代的风格则是俊雅和旷达疏放。俊雅也是“风流”的一个特征。
“杨朱的乐园”
在这里,先要说一下道家著作中《列子》一书(古本已佚失)今本八篇中的第七篇《杨朱》篇。(Anton Forke的英译本把它译作“杨朱的乐园”)在本书第六章里已经指出,它并不真正代表中国古代哲学家杨朱的思想。现代中国学者考证,今本《列子》(内容多为民间故事、寓言、和神话传说)是公元三世纪的一部著述,因此,其中的《杨朱》篇也应是公元三世纪间的著作。它与三世纪的思潮十分吻合,实际上反映了“风流”的一个方面。
在《杨朱》篇里,把“外”和“内”加以区别。这位假托的杨朱说:“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含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天下无对,制命在内。
《杨朱》篇里有一段虚构了公元前六世纪郑国著名政治家子产和他的哥哥、兄弟的谈话。于产治国三年,成绩斐然;但是他的哥哥和弟弟,一个酗酒,一个好色,子产也莫能奈他们何。一天,子产和他的哥哥、弟弟谈话,对他们说:“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智虑,智虑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耽于嗜欲,则性命危矣。”
他的兄、弟回答说:“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于一国,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君臣之道息矣。
《杨朱》篇所说的“治内”相当于郭象所说的“任我”而活,所说的“治外”相当于郭象所说的“从人”而活。人活著,应当听从自己内心;而不是矫情迎合别人;也就是说,人活著,或循理或顺情,都应当出自纯真的内心;而不是为了迎合时尚。用三、四世纪时通用的语言来说,就是任“自然”,而不是循“名教”。这是所有新道家人士都一致的认识,但其间还有区别,以郭象为代表的理性派强调要按理性的要求来生活,而另一批任情派则主张要率性任情地生活,这是下面所要讲的。
《杨朱》篇所代表的就是率性任情一派思想的极端形式。其中有一段是晏平仲(晏婴)问养生于管夷吾(管仲)的故事(晏婴和管仲都是春秋时代齐国的政治家,但并不同时)。管仲回答说:‘肆之而己,勿壅勿阏。’晏婴问:‘其目奈何?’(‘具体内容是什么?’)
管仲回答说:‘恣耳之所欲听,姿目之所于视,恣鼻之所欲向,姿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膻。口之
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休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往。
“‘凡引诸阏,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这是说,凡以上所引乃是人生烦恼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