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简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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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有助于说明,中国哲学的语言何以是提示性的而并不明晰。它并不明晰因为它不代表用理性演绎得出的概念。哲学家只是告诉人们,他看见了什么。因此,他所述说的内容非常丰富,而使用的语言却很简短。这就是何以中国哲学家的语言往往只作提示而并不明确。
海洋国家和大陆国家
希腊人生活在海洋国家里,靠贸易维持繁荣,他们首先是商人。商人就要与账目的抽象数字打交道。只是到了这时候,他们才和数字所代表的具体事物打交道。这些数字是诺斯洛普所说的来自假设的概念。因此,希腊哲学家也以从假设得到的概念作为思维的出发点。他们发展了数学和数学的思维。这就是为什么认识论成为他们的问题,而且使用的语言如此明晰。
商人同时又是居住在城镇中的人。他们的活动要求他们在城镇聚居。因此他们的社会组织不是根据家族的共同利益,而更多是反映城镇的共同利益。这是何以希腊人以城邦为中心来组成社会,而中国的社会制度则或许可以称之为“家邦”,因为在中国的社会制度下,是通过家族来理解国家的。在一个城邦里,社会组织不是贵族统治,因为在同一等级的城镇居民中,难以找出理由来论证张三比李四更重要,应当享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在一个“家邦”里,社会组织是按人生来的地位,等级式地形成的,在一个家庭里,父亲的权威天然地高于儿子的权威。
中国人大多数是农民,这也可以用来说明,何以中国未能兴起一个工业革命,把中国带入现代世界。在《列子》一书里,有一个故事说,宋国国君有一次叫一个巧匠按照树叶雕刻一瓣玉叶。巧匠用三年时间刻出了一瓣玉叶,它如此逼真,以至无人能把它与真的树叶区别出来。国君感到十分得意。列子听说这事后评论说:“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列子·说符》)这是崇尚自然、谴责人为的人的见解。农民的生活方式容易倾向于顺乎自然。他们爱慕自然,谴责人为;在原始的纯真中,也很容易满足。他们不喜欢变革,也无法想象事物会变化。在中国历史上,曾有不少发明和发现,但它们不曾受到鼓励,却相反,受到了打击。
处身在海洋国家的商人们,情况迥然不同。他们有更多的机会见到语言、风俗都不同的他族人民。他们习惯于变化,对新奇事物并不惧怕。而且为了货物得以销售,他们必须对所制造的货物不断创新。西方的工业革命首先发生在英国这样一个靠贸易维持繁荣的海洋国家,这不是偶然的。
在本章前面援引的《吕氏春秋》中对商人的评论,也可以用来形容海洋国家的人民;只是要作一点修正,把抨击商人奸诈、不讲道德,改为赞许他们聪敏精巧。我们还可以仿效孔子的话说:海洋国家的人聪明,大陆国家的人善良,把孔子的话延伸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好动,仁者好静;智者乐,仁者寿。”
由于篇幅所限,这里不能详细论证希腊和英国在地理和经济条件上的相似之处,以及科学思想与民主政制之何以在西方兴起。但希腊、英国的地理、经济条件和中国迥然不同,就足以从反面论证我在本章对中国历史的论点。
中国哲学中的“常”与“变”
科学的发展已经战胜了地理的限制,今日中国已不再是封闭在“四海之内”。中国也走上了工业化的道路,虽然还落后于西方,但来得迟比不来好。说东方被西方侵略,并不确切,不如说是现代化侵入了中世纪世界。中国要在现代世界生存,就必须现代化。
人们会问一个问题:既然中国哲学产生于过去中国的经济环境之中,它的内容是否只对过去的中国才有意义?
这个看法,也对,也不对。任何民族在任何时代的哲学里,总有一些内容只对处于当时经济条件下的大众有用;但是,除此之外,还会有一部分哲学思想具有持久的价值。我不敢说那是绝对真理,任何人都不可能担当起判定绝对真理的任务;只有神——如果有神的话——才能决定什么是绝对真理。
让我们从希腊哲学中取一个实例。亚里士多德曾论证奴隶制度的合理性,这是古代希腊人的经济生活对他的思想制约。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亚里士多德的全部社会哲学都只具有一时的意义。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中国思想。中国实现工业化后,旧的家族制度势必衰颓,儒家对家族制度所作理性论证的话也将随之而去。指出这一点,并不是说,儒家的社会哲学中就都是相对的东西了。
这是因为,古代希腊和中国的社会虽然不同,却都是属于我们称之为“社会”的这个大概念。有关希腊社会和中国社会的理论,其中有一部分是只对希腊或中国有效的理论,但同时,也都有一部分是有关人类社会的一般性理论。正是这后一部分,具有持久的、而不是一时的价值。
这个道理也同样可以应用于道家思想。道家认为人类的理想国在于回到原始,这显然是错的。现代人相信历史是进步的。认为人类生活的理想国在于人类未来的创造,而不是在已经过去的古代。但是有些现代人把无政府主义看作人类的理想国,这与道家的思想不无相似之处。
哲学还提供一种人生的理想。这种理想中有一部分是提出这种人生哲学的哲学家所处时代、地区和经济条件的产物,但也还有一部分是对于人生的一般见解,因此,不是只有一时的意义,而还有持久的意义。儒家的人生哲学大概可以属于这一类。按照儒家的理论,理想的人生虽然包含对宇宙的高度认识,但还是处在三纲五常的范围之内。这些人际关系的内容性质虽然随环境而变化,但是理想本身不会改变。如果认为,五种伦常关系的某些内容已经失去时效,因此儒家的人生理想应当全部抛弃,这显然是错的。反过来,如果因为儒家的人生理想应当保持,从而认为五种社会关系也不应改变,这显然也是错的。我们在学习哲学史时,应当对其中哪些是有永久价值的,哪些是可以改变的,进行合乎逻辑的分析。每一种哲学中,都有永久性的东西,各种哲学也总有其共同性的东西;正因此,不同的哲学才能互相比较,并进行翻译诠释。
中国哲学的方法论将来是否会改变?也就是说,新的中国哲学是否会不再把哲学思想局限于“由直觉得到的概念”之内?这是当然的,它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事实上,它已经在变化。本书末章将对这种变化进一步探讨。
第二章各家的起源(1)
在上一章里,我说到,儒家和道家是中国思想中的两个主要流派。这是经过长期演化的结果。从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前三世纪末,儒道两家只是许多互相竞争的学派中的两派。在这时期中,思想流派多到如此程度,以至在中国历史上称之为“诸子百家”。
司马谈和六家
后代史家试图对“百家”进行分类。首先进行这种尝试的是司马谈(卒于公元前110年),他是司马迁的父亲;父子二人著述了中国第一部断代史《史记》。在《史记》最后一章,司马迁援引了他的父亲司马谈的一篇文章《论六家要旨》,其中,司马谈把在他之前几个世纪中的哲学家分为六家。
首先是阴阳家。它是讲宇宙论的一派,由于它把宇宙的原理归结为阴阳两个主要原则,因此被称为阴阳家。阴是代表女性的原则,阳是代表男性的原则,两者相生相克,相反相成,由此产生了中国人心目所见的宇宙一切现象。
第二个学派是儒家,儒字的本意是读书人(儒生)或思想者。在西方称之为“孔子学派”,这个名字没有指出,它的队伍主要是由学者和思想家所组成。他们讲授古代的经书,因此是古代文化的传承者。孔子无疑是这一学派的领袖人物,也是这一学派的创始人。但这一学派之称为“儒”,还有更广的含义。
第三个学派是墨家。这一学派在墨子领导下,内部有严格的纪律和组织。这一派已经自称是“墨者”,所以,它的名称不像其它有些学派的名称,是司马谈的发明;“墨者”的名称是原来就有的。
第四个学派是名家。这一派的兴趣是分辨名实,究明它们之间的关系。
第五个学派是法家。在中文里,“法”的含义是规范或法律。这一学派源自一些政治家,不赞成当时一些儒生强调政府要以德治国,他们认为,一个好的政府必须建立在一个成文法典的基础之上。
第六个学派是道德家或称道家。这一派人的形而上学和社会思想都“尚无”,也就是“道”,并认为它是人天生的本性,也就是“德”。“德”是“道”在任何事物内的具体化,成为事物内含的能力,如果把它译成英文,或许译作“能力”较妥。司马谈把这一派称为道德家,后来简称为道家。在第一章里,我曾指出,道家和道教必须加以区别。
刘歆和他关于各家缘起的理论
试图对“百家”进行分类的第二位历史家是刘歆(约公元前46年-公元后23年)。他是当时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和他的父亲刘向一起,对宫廷所藏图书进行整理,分类编目。这个附有说明的分类编目名为《七略》。后来,另一位汉代历史家班固(公元32-92年)便用《七略》作为《汉书·艺文志》的基础。从《艺文志》中可以看出,刘歆把诸子百家分为十类,其中六家同于司马谈所列出的六家。另四家为:纵横家,这是当时的外交家;以及杂家,这是当时不拘于一家之言的折衷派;还有农家和小说家。刘向在结论中说:“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意思是说,小说家不如其它九家重要。
在这个分类中,刘向并没有比司马谈深入多少,但他系统追溯了各家的起源,这在中国历史上是第一次。
刘向的理论经后来的学者,特别是章学诚(公元1738-1801年)、章炳麟(公元1869-1936年)予以发展。刘歆的理论主要是说,在周朝(公元前1122?-255年)礼崩乐坏(即社会动乱政制解体)之前,即周朝前期,吏与师不分。换句话说,政府各个部门的官员便负责把有关这一部分的知识传下去。这些官吏和贵族诸侯一样,是世袭的。因此,当时只有“官学”,没有“私学”。这就是说,当时没有任何私人教师;担任教师的都是政府的官吏。
按照这个理论,当后来周朝皇室失去权力时,官吏们也失去了原来的优裕地位,而散落民间,他们便以私人身份招收学生,传授他们的知识。这时,他们已经不是“官”,而成为“师”。就在教师与官吏分化的过程中,兴起了诸子百家。
刘歆这段分析的原文是:“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孔子曰:‘如有所誉,其有所试。’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业,已试之效者也。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其所长也。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数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此其所长也。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尚同;此其所长也。
“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颛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言其当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
“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此其所长也。
“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此其所长也。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汉书·艺文志》)
以上是刘歆关于十家来源的陈述。他对于各家意义的阐述并不充分,对有些流派所由来的官职,也有任意牵强之处,例如:关于道家,他只说到老子的思想,对庄子竟全未涉及。尤其是说到名家时,没有注意到它的主张与礼官职司并无相近之处,只不过它们都注意各种名分的区别。
第二章各家的起源(2)
对刘歆理论的修正
刘歆理论的某些细节虽可能有错误,但他从政治和社会环境去探求各家的由来,无疑是一种正确的观点。上面较多地引述了他的见解,因为他对各家的描述已成为中国史料学在这方面的一种经典式见解。
当代以来,尤其是1937年抗日战争前几年,中国史学的研究有了长足的进步。根据这些研究成果,我对诸子百家的起源形成了自己的见解。我的理论在精神上和刘歆是一致的,但需要换一种方式来说明;这就是说,对这问题要用一个新的角度来考察。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公元前十世纪中国的政治和社会是什么样子。在政治社会结构顶端的是国君和周王室,后者是列国的“共主”。在周王室下面是数以百计的小国,分别由这些小国的国君统治。其中有些是周王朝开国时所封给皇族贵胄的;还有一些是由原与周王室争霸的诸侯所统治,这些诸侯后来尊周为“共主”,因而受册封的。
在每一个小国里,国君又把国土分为若干采邑,封给他的家族成员,使这些家族成员成为诸侯。当时的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是不分的。拥有采邑的诸侯,既是土地的领主,成为经济的主人,又是采邑百姓的主人。他们被称为“君子”,意思是“国君之子”,这也成为封建诸侯的共同名称。
另一个社会阶级是“小人”,或“庶民”,意思是普通百姓。他们是封建诸侯的农奴,平时为君子(诸侯)种田服劳役,战时为君子作战服兵役。
贵族不仅是政治统治者、地主,而且是唯一有机会受教育的阶级。因此,诸侯的家宅不仅是政治和经济权力的中心,还是文化的中心;各种各样有专长、有某项知识的人,都要投靠诸侯,指望为诸侯所用。至于普通百姓,既没有受教育的机会,自然也没有文化知识,因此在他们中间也没有出现什么学者。这就是刘歆所说,西周时期,“吏师不分”的历史背景。
中国的这种封建制度到公元前221年秦朝建立后被废除。在它被正式废除前几百年间,这种制度已经逐渐瓦解,而两千年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