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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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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时候我想:人活着到底该在乎什么呢?我是不得不想呀。想的结果有两样东西我在乎,一是玩,二是龙生,或者位置倒过来,都成。玩就不用说了,大伙儿都懂,龙生是我二姑的儿子,我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和他相比我爸我妈都不算回事儿,我这么说他们是不会伤心的,因为他们也像我,都不大在乎。有时候我觉得这么活着也挺好,我这人经常稀里糊涂说不明白。不说也罢。 
  今天我放学回家,屋里坐着个女的,我一下又犯糊涂了,觉得以前见过她,可是死活想不起在哪儿见的,就像我都七老八十满脑袋浆糊了,我才十四岁。天快黑了,屋里很暗,我妈和她坐在桌子前面,看见我进来我妈吓了一跳,猛地蹿起来,冲到我面前,有时她就是这样,慌里慌张毛手毛脚,脑袋瓜跟夏天的地窖似的空空洞洞。我了解她。就听那个女的一惊一奓地叫了一声:“奎子啊?都长这么大了!” 
  谁是奎子? 
  我妈支吾了一声,说,叫大婶儿,叫呵! 
  叫就叫呗。那女的兴冲冲地答应了,站起身向我走过来。她的脸黑黢黢像条鳃鱼,从混水河里钻出来,死鱼眼睛鼓泡泡地瞪着我,让我吓一大跳的是她居然咧开嘴笑了,嘴里冒出一股大蒜味儿。 
  我妈一下挡在我和她之间,猛地推我一把:“瞧你脏的,洗脸去!”听她的口气我简直没脸见人了。 
  自来水龙头那边有人在洗衣服。我溜达着往那儿走,我妈的声音忽然从身后追上来:去找你爸,告诉他别回家,你也上你奶奶那儿去。快去! 
  我明白了,这种事我有经验,是要债的。 
  我到我爸单位找到他,不用多说他立刻就明白。我转身要走他叫住我:嘿,你身上带着钱吗? 
  巧啦,我身上的钱刚够他买包烟。 
  我奶奶问我家里怎么没做饭,我说:没做呗。她看了我两眼,反正也是白看。吃完饭放下筷子我就找龙生去了。 
  龙生他爸是警察,在检察院工作。他比我小半岁,可自己有间屋子。二姑问我从哪来的?我说从奶奶家来。奶奶爷爷好不?我说:挺好。大人的舌头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说的话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废话。 
  我立刻告诉龙生那个女人的事儿,我就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她好看吗? 
  谁? 
  我他妈的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然后就一步上前用胳膊卡住他的脖子,脚底下一使绊儿,他就呲牙咧嘴朝后倒去。接下来我用手死命托住他,他赖在我身上喘气,差点儿把我胳臂累折了。后来他乐呵呵坐到床上,我坐到他身边,告诉他那女的丑得邪乎,一眼就看出是屯子里的。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身上有一股我能闻出来的味。这感觉我说不出口,连和龙生也没法说。 
  龙生帮我分析,他说可能我是做过什么梦。 
  你做的梦你记得住吗?我问他。 
  他不知道。虽然他比我聪明一百倍,有些方面却比我差得远,他连做没做过梦都弄不清。可我却记得梦里的情景,那个丑女人,还有一片庄稼地,一双小脚踩在泥浆里咕吱咕吱走呀走;龙生听着我说话,胖乎乎的脸在灯光下像个瓷娃娃。 
  你傻笑个屁!我说。我就爱看他笑。 
  他留我住他家,跑出来躲债的时候常这样。小时候他们把我扔在奶奶家,后来我大了能说出真相了,他们就带着我到外面住。要我说我住过多少人家那可太难了。这个城市一半以上的人家我都住过,闻过各种的臭脚丫和臭屁味儿,这些气味伴着我美妙的童年。等我长到会说假话的年纪,我的行动就比较自由了。有一回上课要用地理书,我回家去拿,两个要债的正在我家做饭呢。做得了我就吃,问什么我都说不知道,他们翻东西我也不管。晚上我们三人挤着睡,我反正不在乎,到哪都是挤着睡。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看见屋门大敞四开,那两人走了,有个道理我忽然看得清清楚楚,家不家的无所谓,有个能躺下睡觉的地方就成。 
  那回我妈的羽绒衣没了,肯定是他们拿走了。拉倒吧,我爸说,那能值多少钱。他一夜下来赢的钱就够买十几件羽绒大衣。没人问他“你赢过吗”这样的问题。懒得问。 
  半夜里我被吵醒,听见我妈在外屋和二姑说话,我妈的声音从来就尖:活该!他要作死就作吧,我反正什么也不怕。我知道她早就采取豁出去的态度了。我又睡着了。 
  出了一件可怕的事,这件事我不想说,连想也不愿想。可人作不了自己的主,越是不愿想的事它越要往脑袋瓜儿里钻,你都不知道能跟谁玩命去。 
  我妈她不要我,把我扔了。那个黑黢黢的女的是我妈。这样的事不可怕吗? 
  我走在街上,她冷不了冒出来拉住我的胳膊,小奎子!她叫我。我说我不是小奎子,我叫王高。 
  王高?你拉倒吧!你妈是知青你知道不?你妈在农村生的你,你知道不? 
  我不说话,瞪着这个疯子。 
  你爸是谁你知道不? 
  你胡说我揍死你!我大喝一声。她乐了,提高嗓门儿:你妈生了你就把你扔了,给了我了,你是我儿子,叫奎子。 
  滚,滚你的蛋!我边骂边想跑,她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走,咱问你妈去!这就去问她,走呀! 
  我使劲甩开她跑起来,她疯疯癫癫在后面追我,一边喊:奎子!奎子!我比她跑得快,就听见她大声地骂,骂我妈黑了心,骂我是野种,街上的人都站住看她,我一溜烟儿把她甩得没影儿了。 

  被那么些人围着可太吓人了,可要是半夜醒过来,屋里黑咕咙步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也够喝一壶的,关键问题是我还不到四岁。黑暗中只有一个四岁的小孩在喘气,那滋味我可知道。小心地一口口地吸气,到最后空气都没有了,只剩下黑暗。黑暗堵住你的嘴,要把你憋死,可你一点法于也没有,连动都不敢动。现在我十四岁,我又体会到了那种没法子的感觉。眼看路边有个自来水龙头,我走过去把脑袋猛冲了一气,喝了一肚子凉水,好点儿,也没好到哪去。 
  我糊里糊涂到了家门口,看见我妈正拎着一桶炉灰往外走,我扭头就跑。其实我真该让她给我说说明白,可我就是不想看见她,不想听她说话。我到龙生的学校去找龙生,他坐在教室里的第一排,小腰挺得倍儿直,扬着圆乎乎的脑袋看着老师,老师唾沫星于乱飞,我真想给他把伞。后来总算打铃了。 
  他问:哪儿去?我不说话,大步流星,他颠儿颠儿地紧跟着我,嘴里一个劲地问,弄得我烦得不行,让他少啰嗦! 
  我们俩出了城,来到河边,这是我们的地盘,小风一吹美极了。龙生一直不出声了,坐在地上望天儿,等他的神仙、他就这点好,从来不生我的气。后来我想说话了,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他傻愣愣瞪着我,好像我是个丑八怪。 
  我看着他那样儿倒觉得好笑。我早知道他这人不行,没经过什么事儿,果然他开口说:你,你胡嘞。他的样子很害怕,怪可怜的,我也不能再指望他什么了。 
  我们俩都沉默不语,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学他的样儿仰望天空,过了一会儿,我感觉龙生把他肉乎乎的手搁到我肩膀上。我一动不动,一缕缕的云像扫帚,把天空扫得白白的,渐渐地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是我,没缺胳膊少腿儿,龙生就在我身边,天气也挺好,一切都不赖。龙生一定也和我想到一块了,就听他说:嗨,咱下水吧! 
  我俩跳到河沟里,水凉嗖嗖的,我“嗷”地大叫一声,吸足一口气潜下去,黄绿色的水中一排排亮晶晶的气泡!“咕咕”往上升,我的身体越胀越大,像气球,最后“嘭”地爆出水面,水花乱飞。水下龙生的头发像水草飘来飘去,脸歪七扭八像怪物,我们互相游近,又交错游开,他白生生的屁股像两朵蘑菇,好看极了。 
  太阳已经贴近地皮儿,空气亮堂堂的发红,我决定夜里住瓜棚,不回家了。龙生偷偷回家给我拿吃的。天黑以后虫子一股劲一个嗓门地叫,满天满地。我和龙生挤得紧紧的还觉得冷,星星又大又亮,离得那么远一定很冷。 

  和往常一样我爸上来先骂人:操他奶奶,妈了逼让我碰上我弄死她,凭什么给她两百?扯什么鸡巴蛋,你哑巴啦! 
  我妈要是没什么可说的就一句不说,我爸没有对手反而越骂越欢,骂到一定的火候就该动手了。他俩打架都咬着牙不出声,只有东西发出声音,床单撕了,镜子碎了,暖壶砸了,擀面杖横飞。我爸想给我妈一巴掌,可没做到,他的脚倒是踢着她了,也没踢在肚子上。我妈打不过我爸可一点不怕他,她抱住他的腿,我爸摔倒了,碰翻了椅子,手被地上的玻璃碴子弄出了血,他俩可不在乎。我妈挥舞胳膊要抓我爸的脸,我爸玩儿命把她往床上一推,我妈很灵活,一翻身滚到地上,眼都没眨就爬起来,我爸一把揪住她的后脖领子,狠劲一拉…… 
  再热闹的事儿看常了也不热闹了,这是规律。可这会儿我不能走,因为我奶奶在。高儿!你倒是管不管哪,高儿!她大声喊我。我当然不管。一会儿功夫邻居就都到齐了,把他们俩拉开。 
  我爸又接着骂人,他真有精神。我们回奶奶家去了。 

  奶奶说我妈在农村生我的时候让那个女的帮忙带了几天,她就赖上了。她的话都是放屁,让她断子绝孙去吧!我是王家的独苗,稀罕还来不及呢,信那屁话? 
  你干吗不帮忙带我? 
  我奶让我问愣了。我妈说:你奶那会儿有病,带不了。 
  这下我没的可问了。再说我压根儿就讨厌提问题,能不问就不问,这回是特殊情况。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妈说要离婚了。 
  错不了。她一说这话我奶奶就叹气,唉!唉!唉!叹得肠子都要断了。 
  我妈她气了人就不说话了,眼睛空空地睃着房顶,每到这种时候我都觉得她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她想看他们打完,可他们永远打不完。 
  是这么回事,我姥爷在北京当大官,我爸总说他是被我妈骗到手的,因为他什么光也没沾着。我妈说:我承认,我骗了你了,现在我不继续骗了好不好? 
  想骗就骗想不骗就不骗,鸡巴没那么容易!如果没“鸡巴”那就不是我爸了。到后来我妈一听这话就笑,把我爸气得发疯。可是这一回她没笑,脸色铁青:你不答应,那我上法院,她说。谁也没想到她真去了。 
  我奶说我妈是想回城,办回北京去。我爷说:继良也不是个东西!到如今我爸欠的钱太多,到处借,想瞒也瞒不住了。我妈和所有的人说她就这一条,和这种人没法过日子。她的话谁也驳不倒。 
  龙生告诉我他爸爸问我爷怎么办,我爷说先拖着,拖着看吧。龙生问我的意见,要是我反对他就和他爸说不准我妈和我爸离。我没什么意见。我的意见是作为一个活物,如果非得把你生出来的父母,不如当猫哇狗哇,当人太烦了。 
  可我奶说我是王家的独苗。这说明她没学过常识,苗是植物,人是动物,两码事,混不到一块。其实我倒愿意变成一棵树,苗太小了,不安全。 

  我在低头写作业,我妈来到桌边,我不抬头以为她能走,可她不走,还把手放到我的后背上叫了我一声:王高,我只好抬起头看她。 
  她的眼睛在灯光里一闪一闪亮得奇怪,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呜呜哭了。 
  从我长大以来不记得我妈哭过,所以我害怕了,可又不知道能干什么,只好干坐着瞧着她哭。她趴在桌上,头埋在胳膊肘里,哭得肩膀乱颤,我看得出她难过得什么也顾不上了。 
  我也很难受,恨不能站起来跑掉。我实在不愿意看她这么哭。很快她的哭声就减弱了,就像刮过一阵暴风雨,她把脸在衣袖上使劲蹭蹭,抬起头。 
  王高,妈要走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唔”了一声,放下心来。 
  嘿,听我说话,看着我。 
  她的样子真够难看的,头发像堆乱草,眼睛又红又肿,还有鼻涕什么的。她说她只能一个人先走,因为回北京不容易,不知道能不能办成……,说到这儿她站起身从铁丝上够了块毛巾,抹了把脸,好像要等我问问题。我说过我的原则是能不问就不问。除非她跟我说她不是我妈了,那我得问问谁是我妈。她嚼着我往下说:这样,你先好好和你奶过,等我去了北京看情况再说,成吗? 
  我想说不成,没别的意思,就是难为她一下。可我还没那么坏心眼儿。但是谁是我妈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一直憋在心里,不舒服。“上回来的那个女的是我妈吗?”我问。 
  她死盯着我的眼睛,然后说,“不是。”她的口气冷静极了,让人后背直起鸡皮疙瘩,我相信了。 
  龙生和我说你妈走就走吧,有我哪。这一阵子我特别怕听人这么说话,赶紧转过脸去。他还向我透露我爷已经动摇了,说心走了人留不住。我妈的心在哪儿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肯定不在这。 

  自由啦!我从来也没这么自由过。白天上学我在课堂里干各种我爱干的事,只要我不惹别的同学,老师就不理我,如果我睡觉她就更满意了。下了学我就去找龙生。二始有时问我考试得多少分?我说:九十。以前我是得过九十。龙生总是一百,他简直是畜生。可他从来不问我功课的事,他真是特别了解我。 
  长大了跟你爸学开车,这辈子就行了。我奶这话我觉着还顺耳。我爸开车,说上哪就上哪,前两天刚去了趟山西。本来他就不好回家,现在我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他一面,我家的房一直锁着。有时候我奶让我找他要钱,我爷一听就嚷:别寒碜人啦! 
  寒碜多少钱一斤?这么大小子不要吃要喝吗,再怎么说也是他儿子! 
  没错,我可不觉着有什么寒碜的。奇怪的是我爸住在城边上一个小旅馆里,开门的是个姑娘,吓我一跳,还以为走错了呢。 
  我转身要走,她叫住我,问我找谁?我说我找王继良,又告诉她我是他儿子。她一双黑眼珠儿在我脸上转来转去,不说话。我问:你是谁?她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让我大失所望。 
  这时我爸趿拉着鞋在她身后冒出来,他塞给我五十块钱。不知道为什么我拿了钱却不走,那个女孩儿闭住嘴好看多了,脸红润润的,蒙着一层亮光。她也不动,歪着嘴不出声地笑着。 
  鸡巴看什嘛!家去!门“嘭”地差一寸就碰到我鼻于上。 
  很快大伙儿都知道刘学芬了,她是饭馆里端菜刷碗的,那饭馆开在山西公路边上。她今年二十一,不过我还听说她十七。她现在在街上开了个包子铺。我和龙生假装路过那儿,她呲着一口黄牙招呼我们进去吃包于。龙生也认为她不笑的时候还成,我说那你跟她说说,龙生的脸就红了。有一回我满处找我爸找不着,只好找她,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票子,从里面挑出一张新的五十元的递给我,我刚要转身,她问:够吗?我说不够,她笑了,“你就跟你爸学坏吧。”她说着低头看看攥在手里的钱,我转身就跑,怕她把手上的钱都塞给我,那我该怎么办呢。 

  我妈来信说她找到工作了,可不理想,在书店卖书。我奶说人就是不知足。 
  她出去买菜时我爷忽然叫我一声:高儿!你是不是也上北京?老实说。 
  这问题让我受惊不小。我爷真是越老越精,但我也不傻,问:谁说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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