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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鸟在前面带路 作者:万方-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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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问题让我受惊不小。我爷真是越老越精,但我也不傻,问:谁说的?他看着我叹了口粗气,没再逼我。 
  晚上我躺在我爷身边,我问自己:我真的能去北京吗?能吗? 
  我可不想跟自己为难,我绕过答案去想北京怎么好。不用说,北京就是好,在那儿天下的人我都能认识,还能干好些事。我开始猜我能干什么,跟猜谜语似的。开汽车,当个司机,开机器当工人,要不就开饭馆,干脆卖包子?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乐了,我爷的呼噜声一下就停了。 
  从我爷身上我想到了姥爷。一想到他们我的心就凉了,我讨厌姥姥姥爷的程度比他们讨厌我更厉害,这方面我和我爸是一头的。在我爸面前根本不能提他们,一提就骂,要是有骂人比赛他准得冠军,他能破世界纪录。他和我妈一结婚就上了趟北京,立刻就发现上当受骗了。后来我们三口子又去了一次,就结下了深仇大恨。 
  期末考试我有三门不及格,我要来龙生的成绩册,改了我的名拿给我爸看。他瞟一眼,用手巴掌打了我的后脑勺一下,就过去了。每到这种时候我觉得有这么个爸也不赖。 
  放假了,我们天天到河沟游泳。我吸足了气钻进水中,耳朵嗡嗡响,脑袋里金星四射,憋呀憋呀,直到最后的一刻:天上的太阳爆炸开来,炸成一团大黑家伙!我第一,谁都比不上我憋气时间长。 
  我吃的真不少就是不长肉。这孩子可叫不好养活,一到吃饭的时候奶奶就说,我爸来了她更是说个没完。我给没给钱!不想养拉鸡巴倒,操的,让他妈领走!我奶不出声了。我吃我的,反正不能饿着我。河水像块大绸子在我眼睫毛上下抖呀抖,太阳底下我浑身油亮。龙生说我不是猴变的,是泥鳅变的。 
  夜里爷爷睡着睡着觉就死了,死在我身边。我太惊讶了,觉得实在不可能。看上去他缩小了一点,比平时显白,可怎么能说他是个死人呢!天爷,我就是不相信一个人想死就能死,再说我也不相信我爷他想死。奶奶非这么说,她大声地嚎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呀!你不能想走就走哇你! 
  全家人都在奶奶那里商量事儿,我住到龙生家。夜里我害怕得睡不着,感觉龙生会死在我身边。我忍不住推推他。干吗?原来他也睡不着。后来我听见龙生哭了,屋里很黑,谁也看不见谁,我们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龙生抽抽搭搭地说,爷爷啥也不知道,你说呢?他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虽然这话听起来像小孩说的话,可我心里却觉得好过了一点。 

  龙生他爸有枪,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这回看见了。他冲进屋大吼一声:我打死你个败家的免崽子!他扬起手里的枪,姑父要打死的是我爸。 
  我爸的脸吓得发青,他退到墙根儿,我奶大喊杀人啦,救命呀!大姑、二姑还有大姑父拉着龙生他爸把枪夺下来了。我爸的声音抖得都没调了:你打呀,不打死我你不是人揍的,杀人偿命,有种的往这打……,我奶奶坐在床上哭得直倒气,干巴巴的手噼噼啪啪拍着褥子,一股股灰尘直冲房顶,呛得她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马上要散架。我使劲拍她的后背,她总算喘过一口气来就接着嚎。 
  天黑以后我奶嚎不动了,等人都睡觉去了她告诉我这房子保不住了,我爸也甭想好事,他欠我姑还有别人那么些钱,谁能让他得这房呀?她的声音哑得让人听着别扭,我说你别说了,可她不听我的,卖,卖了就都踏实了。高儿,咱就都听老天爷的吧。 
  老天爷说我不是王家人。 
  老天爷真敢开玩笑。这个玩笑可开大发了。有谁活了十五岁忽然听说自己和自己的家不是一家子。这类事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可我又没上电视。 
  后来总算有人给我讲明白了,事情是这样:我妈是知青,在农村生下我,把我给了那个叫我奎子的女人,后来她认识了我爸,错了,不是我爸,是王继良,这个王继良不能生孩子,他有一种病,他和我妈结了婚,然后把我要回来,花了七百块钱。上回那女人找来又花了他两百,七百加两百是九百。 
  九百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谁要是给我九百块……,当然,首先我得有什么可卖的。 
  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我有值九百块钱的东西,这么说为我花九百块我爸真是亏了。我不甘心,想来想去,忽然想起在什么报纸上看到过卖血,这燃起了我的一线希望,血我有,问题是它究竟值不值九百块?我问龙生,龙生不愿意和我讨论这个问题。 
  我说:又不要你的血你哆嗦什么! 
  要也行,他嘴唇发白:你得告诉我,卖了的钱你要干什么使? 
  是哇,难道我想把钱还给我爸,我是说王继良?要不还给我妈?原来我以为我是这么想的,可是龙生问过之后我的想法全变了。我顿时觉悟到我谁的也不欠。然后我又想到血是我自己的东西,他们卖的都不是自己身上的东西。我是我,王继良是他,我妈是我妈,我们三个人谁也不欠谁。 
  接下来我说:我知道卖血的钱干什么。我让龙生猜,他怎么也猜不着。我只好告诉他了:我要教育教育刘学芬,如果她能一小时不张嘴笑,不让我看见她的大黄牙我就给她五块钱。 
  龙生不干,认为太贵了,我说那就三块,他仍然嫌不值,但还是随我了。我俩无论如何也算不清九百块钱能让刘学芬几天不张嘴。 
  后来我急了,咱干脆把钱都给她,让她把牙全拔了吧。龙生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一星期后奶奶把房子卖了,我爸一分钱也没得着,都让我姑他们扣下还帐了。他气疯了,要和他们拼命,刘学芬和我奶抱着他的腿不放;他一脚把刘学芬踹倒在地,就像以前踹我妈一样,可是刘学芬不是我妈,她不会跳起来和他对打,而是趴倒在地上像只猎似的哭叫;我爸的脸七拧八歪,脑门上青筋乱蹦,冲上去要踢她,我不由“嘿”了一声,我是想提醒刘学芬。这下倒提醒了我爸,他突然发现了在场的还有我,你个小杂种,都是鸡巴你方的我,看我弄不死你……,我撒腿就跑。 
  河水还在流,天凉了,水浅了更清了。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水里的鱼,小鱼游来游去,你亲亲我我亲亲你,摇着尾巴真好看。太阳轻悠悠落下去,碰到地平线上金光四射,好看极了。天越来越蓝,星星一颗颗地冒出来,像要掉到我头上。 
  龙生来找我,他叫了我一声:王高,然后就抱住我哭了,像个小娃娃。 

  火车“咣当”动了,这时有股劲拧着我的心,像拧麻绳那样越拧越紧,成了个死疙瘩。我听得见龙生的声音,他一个劲地叫我的名字:王高三高……;叫得我都恨自己叫王高了。我想清清楚楚地看他一眼,他就在车下边跟着跑呢,可我的眼睛出大毛病了,看什么都糊涂,我气急败坏地把头伸出车窗,风一下就把帽子刮掉了,我看见黑乎乎一团东西呼啦打在龙生脸上,把他打悟了,踉踉跄跄直要摔跟头。老天爷,我都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了,又哭又笑。火车什么都不管,铆足了劲开始向前奔,谁要是想跟它较劲可就傻了,龙生是学校数得着的聪明学生,他站住不跑了,不光站住,而且他还飞快地往后退,越来越快,很快就缩成一个小点儿,等到他看不见了的时候我松了口气,退回到车厢里。 
  车窗外,街道在移动,房屋变化着位置。渐渐城市成了一片灰蒙蒙的影子,像发大水给淹了,满视野都是庄稼地。我弯腰把一个塑料黑提包放到脚底下,里面是我十几年的家当,也算是纪念吧。这么说其实不对,纪念应该是件看不见的事儿,能拿能扔的都算不上纪念。但是人呢?人是东西,看得见,可又没法儿拿,要是能拿我早就把龙生揣兜里了。龙生啊龙生,一想到他我又不好受了。 
  远远的,一个屯子罩在一团金灿灿的烟雾下,我好像闻见了一股烧苞米叶子的味儿,很好闻,还听见大鹅嘎嘎叫,追着小孩子光着脚丫子四下疯跑。上小学时我写过篇作文,写得就是这样儿的农村生活,老师怀疑我是从哪抄的,因为她认为那篇作文写得真实生动。 
  半夜我忽然醒来,火车“咔嚓嚓咔嚓嚓”的响声听着挺舒服,好像它会永远这么开下去,你不用担心。我对面的一个男的在打呼,看着他肚子一瘪一鼓一瘪一鼓,让我想起了爷爷,夏天爷爷光身子睡觉的样子。然后我想到我和爷爷差不多,都说走就走了,我坐在火车上,爷爷呢,在一个自由自在的地方。我扭头望望车窗,希望能看见爷爷在跟着火车飞跑。黑漆漆的玻璃上映出车厢里七扭八歪的人影,大伙都在睡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哪地方不对劲,低头一看提包不在脚底下了。我厥屁股趴到地上,看来看去还是没有,老天爷!这时有只脚踢在我屁股上,我费劲地从座位底下爬出来,那个打呼的男的木呆呆瞪着我:想干吗小子? 

  大钟响起来:东方红,太阳升,这曲调只在北京火车站能听到,所以我很激动。周围的人你挤我拥大包小裹累得半死,只有我两手空空轻松自在。东方红一完就是一声声钟响,一共响了九下,我走出车站来到广场上。 
  白茫茫的阳光撒满天安门广场,我之所以来到天安门是因为是人就知道这个地方。这地方真宽阔,人一来到宽阔的地方就容易觉得畅快,好像什么事儿都能重新来一回。我妈跟我吹过在天安门上见到过毛主席,说他们怎么又哭又跳,我觉得她一定是记差了。有什么新鲜的,我也见着了,老大一个人头挂在那,又不是瞎子。 
  中午我在前门吃了碗拉面,我一次次对自己说王高你大聪明了,把龙生给的五十块钱放在鞋案里,不然就得饿肚子了。我没要过饭,这辈子也不打算要饭。可惜了龙生的零花钱,零零碎碎也有二三十块,都喂狗了。晚上我买了两个面包,大钟打十下时我又回到火车站。姥姥家地址我有,可我不想去,下午我去王府井那个大书店,没找着我妈。明天再到别的书店找找,找不着再说,好办。 
  我打第四次电话才是我妈接的,听见我说我在北京就没声了,我以为她把电话挂了呢。过了半辈子她才问:你在哪?我说就在大院门口,当兵的正用枪对着我呢。 
  姥姥姥爷逛菜市场去了,我妈让我抓紧时间洗个澡,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慌里慌张换上她的一件运动衣,走出大院来到街上我才得功夫把我的情况告诉她。她一直有些好奇地看着我,听说我是神秘失踪的,除了龙生没人知道我上哪了,她忽然攥起拳头捶了我一下,骂了我一句“臭小子”,嘻嘻笑了。我一下觉得我妈真可爱,她到底是我妈呀! 
  她想了想说反正是早晚的事儿,问题是太突然,让她拿我怎么办呢,回姥爷家可能有点儿问题。我坚决不去!我说。她很快地扫了我一眼,那就住旅馆。 
  旅馆二十块钱一个人,我住了两天我妈就找着房了。她说自己真有运气,同事的亲戚正有房要出租,远点儿,但是便宜,一个月一百二十元。她买了两张行军床,从姥姥家拿的被褥。她当然告诉他们我来了,他们的意见是随你们的便。我和我妈都不会误解。 
  晚上我躺在行军床上,这是我在北京的床啊!我兴奋得睡不着。 
  王高,你打算怎么办?我妈在黑暗中问我。 
  你说怎么办。我说。 
  你听着,我一个人养不了你,我给你找了份工作,说好后天上班。 

     龙生:你好! 
     我上班了,在商店卖汽水。我妈给我买了辆车,六点 
   起床,骑一小时十八分到商店,这是我的纪录。我和我妈 
   租房住。昨天刮大风,差点把耳朵刮没了,真惨。你就好 
   好上学吧。我很好,有五个姐姐,一个妹,我挣钱可以自 
   己花,我妈不要。昨天我和姐妹们去了麦当劳,是一个美 
   国人开的饭店,你来我带你吃。不写了,经理要来了。河 
   沟结冰了吗?奶奶好吗? 
                     想念你的王高 

  蔡小妹的眼睛瞪得像灯泡一样亮,围着我的有一圈灯泡,照得我心一阵发虚,可我挺住了。 
  真的吗?!你妈自己在床上生的你!真的吗?!把被子都咬烂了!真的吗?!一脸盆的血!真的吗?!我说是炕,不是床。可她们没见过炕。告诉你们,那会儿她才十六。我本想说十四,又怕太过了。她们互相望望,吃吃傻笑起来。对我妈她们佩服得要命,觉得不是一般人,连她叫高红军她们都觉得了不起。我说那是文化大革命,她们听说过,我说插队她们就不懂了。我告诉她们就是一帮年轻人从城里到农村去,她们坚决不信,骗人吧你,只有人从农村往城里来。我他妈的也解释不清了。 
  你爸上哪儿去了呢?蔡小妹细心地问。我说我爸在东北,是开车的,他赌钱,所以我妈和他离婚了。 
  这回她们全明白。 
  睡觉的时候我和我妈头对头,她一睡着就喘粗气,声儿还不小。我说:妈你睡觉打呼。她说我胡说。我给她学她的呼噜,她笑了,要是光听她笑没准以为是个小姑娘呢,又清脆又开心。我发觉离开东北和我那个爸,她有些改变,比原来爱笑多了。没人和她打架了,她来不来就和我动手动脚,踢我的屁股。 
  我爸在哪? 
  我妈不笑了,过了一万年终于问了一句:干吗,想找他呀? 
  我倒没想过。 
  我爸是个顽主,顽主这个词我像在哪儿听说过。我妈说顽主的意思就是指胆子大,什么都敢干,到处乱跑的小青年。他那会儿就是那样的人。他们在集体户里呆不住,满世界疯跑,山西陕西内蒙,他人特仗义,四处有朋友。 
  那多好玩呀!我听得来劲,不由坐起来。她想了想说:是挺好玩的。 
  后来呢? 
  后来他被抓起来判了,七年。 

  春天的风倒不会把耳朵刮掉了,可它像个大巴掌捂着你的嘴,不让你喘气。我恨透了北京的风,可是和老天爷有什么理可讲。我就学会了一条:忍着。 
  夏天也不好受哇。人在太阳底下就跟在火炉上烤差不多。蔡小妹她们不愿意在外边卖饮料,怕把脸晒黑了,我反正本来就黑。经理买了把大阳伞,不然啤酒汽水都是烫的。一到中午我就犯困,趴在箱子上什么都不知道了,经理拿走两瓶啤酒我也没醒,他扣了我这月的奖金。小妹她们给我又凑上了,没有我她们的脸能白吗? 
  有天下午一辆车停到马路边,从车上下来一男的,要一瓶可乐。我收了钱把可乐递给他。他嫌太温乎了,这怎么喝呀!我说是热点儿,可都打开了怎么办? 
  好办,你喝了吧。他说着就把可乐递给我,我哪能喝,经理知道该扣奖金了。扣就扣吧,我给你补双份。这人说话真他妈怪,是不是有病啊。 
  我打量他的穿着倒不像个疯子,衬衫白得晃眼,一点儿褶儿也没有,米色的裤子上两条线笔挺笔挺的。忽然我自己吓了自己一跳,这个人长得像谁哪?怎么这么面熟哇!我姐她们走过来,都盯着他看。他笑笑,问:看什么?她们支支吾吾,吃吃直笑。那个男的说:他和我挺像是不是? 
  是呀,说的就是呀! 
  那就对了,他是我儿子。 
  那辆车鲜红鲜红,像人血染的。我坐上去之后他开动了汽车。我一阵兴奋,心直哆嗦。我哪儿都不看,就盯着他开车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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