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txt-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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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是说我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当今之世,勇者中原逐鹿,智者商海弄潮,而弱者愚者如我,只好以此雕虫小技沾沾自喜。然而唯其雕虫,也就容不得有太多的疏忽和败笔。如果您也想搞翻译,作为多年的教书匠兼翻译匠,我只有一个建议:学好中文善对中文。对于中国人,中文永远比外文难学。幸亏我不是从小就学日文。
最后,我要感谢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为我提供这样一个难得的访日机会,使我能够专心从事日本文学的研究和翻译活动。还要感谢东京大学小森阳一教授的关照,为我在东京郊外安排一套特别适合我的住房。初来时正值晚秋,黄昏时分漫步附近河堤,但见日落乌啼,黄叶纷飞,芒草披靡,四野烟笼,颇有日暮乡关之感;而此时已是早春,案前举目,窗外梅花点点,黄鹂声声,远处银妆富士,拔地而起,冰清玉洁,令人物我两空。翻译方面要特别感谢东京女子美术大学岛村辉教授,大凡词典中查不到的词语,问之即答,令人叹服。同时感谢北京的颜峻君为我解决了音乐方面的习惯译法。当然也要感谢上海译文出版社沈维藩先生为此书的早日出版付出的无可替代的辛勤劳动。
欢迎读者朋友一如既往指出译文或行文的不当之处。来信仍请寄:266071青岛市香港东路23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2003年10月回国)。
二零零三年三月三日
于东京
叫乌鸦的少年
“那么,钱的问题总算解决了?”叫乌鸦的少年说道。语调仍像平日那样多少有些迟缓,仿佛刚刚从酣睡中醒来,嘴唇肌肉笨笨的,还无法活动自如。但那终究属于表象,实际上他已彻头彻尾醒来,一如往常。
我点头。
“多少?”
我再次在脑袋里核对数字:“现金四十万左右;另外还有点能用卡提出来的银行存款。当然不能说是足够,但眼下总可以应付过去。”
“噢,不坏。”叫乌鸦的少年说,“眼下,是吧?”
我点头。
“不过倒不像是去年圣诞节圣诞老人给的钱,嗯?”他问。
“不是。”我说。
叫乌鸦的少年不无揄揶意味地微微扭起嘴角环视四周:“出处可是这一带某个人的抽屉——没猜错吧?”
我没有回答。不用说,他一开始就晓得那是怎样一笔钱,无须刨根问底。那么说;他不过是拿我开心罢了。
“好了好了,”叫乌鸦的少年说,“你需要那笔钱,非常需要,并且弄到了手。明借、暗借、偷……怎么都无所谓;反正是你父亲的钱。有了那笔钱,眼下总过得去。问题是,四十万元也好多少也好;花光了你打算怎么办?口袋里的钱,总不能像树林里的蘑菇那样自然繁殖。你要有吃的东西,要有睡的地方。钱一忽儿就没了。”
“到时候再想不迟。”我说。
“到时候再想不迟。”少年像放在手心里测试重量似的把我的话复述一遍。
我点头。
“比如说找工作?”
“有可能。”我说。
叫乌鸦的少年摇摇头:“跟你说,你要多了解一些社会这玩意儿才行。你以为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在人地两生的地方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说到底,你可是连义务教育都没完哟!有谁肯雇你这样的人?”
我有点脸红。我是个会马上脸红的人。
“算了算了。”叫乌鸦的少年继续道;“毕竟还什么都没开始,不好尽说泄气话。总之你已下定决心,往下无非是实施的问题。不管怎么说是你自己的人生,基本上只能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是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人生。
“不过,从此往后,你不坚强起来可是混不下去的哟!”
“我在努力。”
“不错,”叫乌鸦的少年说,“几年来你已经坚强了许多,倒不是不承认这一点。”
我点头。
叫乌鸦的少年又说:“但无论怎么说你才十五岁,你的人生——极慎重地说来——才刚刚开始。过去你见所未见的东西这世界上多的是,包括你根本想象不到的。”
我们像往常那样并坐在父亲书房的旧皮沙发上,叫乌鸦的少年中意这个地方,这里零零碎碎的东西让他喜欢得不得了。此刻他手里正拿着蜜蜂形状的镇纸在摆弄,当然,父亲在家时他从不靠近。
我说:“可是不管怎样,我都必须从这里离开,这点坚定不移。”
“或许。”叫乌鸦的少年表示同意。他把镇纸放在桌上,手抱后脑勺,“但那并不是说一切都已解决。又好像给你的决心泼冷水了——就算你跑得再远,能不能巧妙逃离这里也还是天晓得的事!我觉得最好不要对距离那样的东西期待太多。”
我又考虑起了距离。叫乌鸦的少年叹口气,用手指肚按住两边的眼睑,随后闭目合眼,从黑暗深处向我开口道:“像以往玩游戏那样干下去好了。”
“听你的。”我也同样闭起眼睛,静静地深吸一口气。
“注意了,想象很凶很凶的沙尘暴。”他说,“其他事情统统忘光。”
我按他说的,想象很凶很凶的沙尘暴。其他的忘个一干二净,甚至自己本身也忘掉。我变成空白。事物顿时浮现出来。我和少年一如往常坐在父亲书房的旧长皮沙发上共同拥有那些事物。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叫乌鸦的少年对我这样诉说。
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不断改变前进方向的局部沙尘暴。你变换脚步力图避开它,不料沙尘暴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样变换脚步。你再次变换脚步,沙尘暴也变换脚步——如此无数次周而复始,恰如黎明前同死神一起跳的不吉利的舞。这是因为,沙尘暴不是来自远处什么地方的两不相关的什么。就是说,那家伙是你本身,是你本身中的什么。所以你能做的,不外乎乖乖地径直跨入那片沙尘暴之中,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沙尘进入,一步一步从中穿过。那里面大概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方向,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唯有碎骨一样细细白白的沙尘在高空盘旋——就想象那样的沙尘暴。
我想象那样的沙尘暴。白色的龙卷风浑如粗硕的缆绳直挺挺拔地而起,向高空伸展。我用双手紧紧捂住眼睛耳朵,以免细沙进入身体。沙尘暴朝我这边步步逼近,我可以间接感受到风压。它即将把我吞噬。
稍顷,叫乌鸦的少年把手轻轻放在我肩上。沙尘暴立即消失。而我仍闭目合眼。
“这往下你必须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不管怎么样。因为除此之外这世界上没有你赖以存活之路,为此你自己一定要理解真正的顽强是怎么回事。”
我默然。真想在肩上的少年手感中缓缓沉入睡眠。小鸟若有若无的振翅声传来耳畔。
“往下你将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叫乌鸦的少年在即将睡过去的我的耳边静静地重复一遍,就像用深蓝色的字迹刺青一般地写进我的心。
当然,实际上你会从中穿过,穿过猛烈的沙尘暴,穿过形而上的、象征性的沙尘暴。但是,它既是形而上的、象征性的,同时又将如千万把剃须刀锋利地割裂你的血肉之躯。不知有多少人曾在那里流血,你本身也会流血。温暖的鲜红的血。你将双手接血。那既是你的血,又是别人的血。
而沙尘暴偃旗息鼓之时,你恐怕还不能完全明白自己是如何从中穿过而得以逃生的,甚至它是否已经远去你大概都无从判断。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从沙尘暴中逃出的你已不再是跨入沙尘暴时的你。是的,这就是所谓沙尘暴的含义。
十五岁生日到来的时候,我离开家,去远方陌生的城市,在一座小图书馆的角落里求生。
当然,如果依序详细说来,恐怕要连续说上一个星期。但若只说要点,那便是:十五岁生日到来的时候,我离开家,去远方陌生的城市,在一座小图书馆的角落里求生。
听起来也许像是童话。然而那不是童话,无论在何种意义上。
第1章 十五岁生日,我离家出走(上)
离家时从父亲书房里悄悄带走的不仅是现金,还有一个旧的金制小打火机(款式和重量正合我意),一把尖头锋利的折叠刀。刀是用来剥鹿皮的,往手心里一放沉甸甸的,刀身有十二厘米长,大概是在外国旅行时买的纪念品。另外还拿了桌子抽屉里一个袖珍强光手电筒。太阳镜也是需要的,深天蓝色的,要用来遮掩年龄。
父亲珍爱的罗莱克斯手表也打算带走,犹豫片刻,还是作罢。它的作为机械的精美固然强烈吸引着我,但我不愿意带价值过高的东西惹人注意。从实用性考虑,我平时用的秒表和带报时铃的卡西欧塑料表已足够了。或者不如说这两样好用得多。我转念把罗莱克斯放回书桌抽屉。
此外拿了小时候姐姐和我的合影。相片同样藏在书抽屉深处。我和姐姐坐在哪里的海岸上,两个人开心地笑着。姐姐往旁边看,脸有一半阴影,以致看上去笑脸从正中间切开了;就像在课本照片上见到的希腊剧面具一样含有双重意味。光与影。希望和绝望。欢笑与哀伤。信赖和孤独。我则毫不羞涩地直盯盯对着镜头。海岸上除了我俩别无人影。我和姐姐都身穿游泳衣。姐姐穿的是红花连衣裙式,我穿一条松松垮垮不成样子的蓝色短裤。我手里拿着什么,似乎是根塑料棍。已成白沫的浪花冲刷着脚前的沙滩。
是谁在哪里什么时候照的这张照片呢?我为什么做出那般开心的表情呢?父亲为什么只把这张相片留在手头呢?一切都是谜。我大约三岁,姐姐可能九岁。我和姐姐果真那么要好不成?记忆中我根本不曾同家人去看过大海。全然没有去过哪里的记忆。总之作为我不愿意这相片留在父亲手里。我将相片塞进钱夹。没有母亲的相片;父亲好像把母亲的相片烧得一张不剩了。
想了想,我决定带走手机。发现手机没了,父亲有可能同电话公司联系取消合同;那一来就毫无用处了;但我还是把它放进背囊。充电用的变压器也放了进去。反正东西轻;知道没用处时扔掉即可。
背囊里我决定装无论如何也少不得的东西。衣服最不好挑选。内衣要几套吧?毛衣要几件吧?衬衫呢长裤呢手套围巾短裤大衣呢?考虑起来多得很。不过有一点是明明白白的
——我可不想扛着大行李以一副十足出走少年的形象在陌生的地方游来逛去;那样很快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或者转眼之间就被警察领走,遣送回家;或者同当地的地痞无赖同流合污。
不去寒冷地方即可。我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很容易,找暖和地方就是。这样就用不着什么大衣了。手套也不用。不考虑防寒,必需衣物足可减去一半。我挑选容易洗容易干又不占地方的薄衣服,叠成一小团塞入背囊。除了衣服,还装了这样几件东西:可以排除空气小小叠起的四季通用睡袋、简易洗漱用具、防雨斗篷、笔记本和圆珠笔、能录音的索尼MD随身听、十多张唱片(音乐无论如何缺不得)、备用充电式电池。大致就这么多了。野营用的饮具大可不必,太重太占地方。吃的东西可以在小超市里买。如此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将必需用品一览表缩短了许多。这个那个写上去不少,随即勾掉。又加进不少,又勾掉。
我觉得十五岁生日是最适合离家出走的时间。这以前过早,以后又太晚。
为了这一天,上初中后两年时间里我一直努力锻炼身体。从小学低年级开始我就去学柔道,成了初中生后也大体坚持下来了。但在学校里没参加体育俱乐部,一有时间就一个人跑马拉松,在游泳池游泳,去区立体育馆用器械锻炼肌肉,那里有年轻教练员免费教给我正确的伸展运动方式和器械使用方法——如怎样做才能使全身肌肉快速强劲,哪块肌肉日常生活中使用哪块肌肉只能通过器械强化等等。他们教我卧举扛铃的准确动作。幸运的是我原本长得高,每天的运动又使肩部变宽,胸脯变厚。在不相识的人眼里,我应该足有十七岁。如果我十五岁而看上去又只有十五岁,那么所到之处势必麻烦缠身。
除去同体育馆教练员的交谈,除去跟隔一天上门一次的家政阿姨之间的三言两语以及学校必不可少的几句话,我差不多不向任何人开口。同父亲很早以前就回避见面了。一来虽然同在一家,但活动时间段截然不同,二来父亲一天之中几乎所有时间都闷在位于别处的工作室里。何况,不用说我总是刻意避免同父亲见面。
我上的是一所私立中学,里面几乎全是上流家庭或有钱人家的子女。只要不出大格,就能直接升入高中。他们个个牙齿整齐、衣着干净、说话无聊。在班里我当然不受任何人喜欢。我在自己周围筑起高墙,没有哪个人能够入内,也尽量不放自己出去。这样的人不可能讨人喜欢。他们对我敬而远之,并怀有戒心。或者感到不快、时而感到惧怕也未可知。然而,不为他人理睬这点莫如说正中我下怀,因为我必须独自处理的事堆积如山。休息时间我总去学校图书室,贪婪地阅读不止。
不过学校的课我还是听得相当专心。这是叫乌鸦的少年再三劝我做的。
初中课堂教的知识和技术,很难认为在现实生活中有多大用处,是这样的。老师也差不多全部不值一提。这我晓得。可你得记着:你是要离家出走的。而那一来,日后进学校的机会几乎等于零。因此最好把课堂上教的东西——喜欢也好讨厌也好——一点不剩地好好吸进脑袋。权当自己是块海绵。至于保存什么抛弃什么,日后再定不迟。
第1章 十五岁生日,我离家出走(下)
我听从了他的劝告(总的说来我对叫乌鸦的少年是言听计从的)。我全神贯注,让脑袋变成海绵,侧耳倾听课堂上的每一句话,使之渗入脑袋。我在有限时间里理解它们记住它们。这样,尽管课外几乎不用功,但考试成绩我经常在班上排在前面。
肌肉如合金一般结实起来,我也愈发变得沉默寡言。我尽可能不让喜怒形诸于色,注意不使自己所思所想为老师和身边同学注意。我即将融入剧烈争斗的大人世界,要在那里边孤军奋战,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坚不可摧。
面对镜子,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泛出蜥蜴般的冷光,表情越来越僵硬麻木。回想起来,自己从不曾笑过,甚至连微笑都不曾有过——至少记忆中如此——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本身。
但是,并非任何时候我都能彻底保持静静的孤立。以为自己围筑妥当的高墙一下子土崩瓦解的时候也是有的。虽然不很频繁,但时而还是有的。围墙在我不知不觉之间崩毁,我赤身裸体暴露在世界面前。每当那时脑袋便一片混乱,极度混乱。况且那里还有预言。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水潭出现在那里。
预言总是如黑乎乎的神秘水潭出现在那里。
平时静悄悄潜伏于某个人所不知的场所,一旦时机来临,它就无声无息地涌出,冰冷冷浸满你身上每一个细胞。你在残酷的洪水泛滥中奄奄一息,痛苦挣扎。你紧紧抓住靠近天花板的通风口,苦苦乞求外面的新鲜空气。然而从那里吸入的空气干燥得几乎起火,热辣辣地灼烧你的喉咙。水与渴、冷与热这理应对立的要素齐心合力朝你袭来。
尽管世界上有那般广阔的空间,而容纳你的空间——虽然只需一点点——却无处可找。你寻求声音之时,那里唯有沉默;你寻求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