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回忆录 作者:李敖-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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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老是向我磕头,磕个没完?看这样,要把我给磕死了。”
年过了以后,在奶奶去世第一百天那天。爷爷到庙里看给奶奶做佛事,佛事做完了,他向和尚们说:“我不会再来了,再来就是麻烦你们了!”当天晚上,大爷到我家来,陪爷爷过夜。爷爷向大爷和爸爸谈京戏,谈得兴高采烈。谈完了,要睡觉了,爸爸回到房里。不久大爷过来敲门,说爷爷说他不行了,大家赶过去,想找寿衣替爷爷穿(寿衣很多件,穿起来很麻烦。习惯是在人咽气前穿好,一咽气,就不好穿了。但人咽气前经这么一折腾,实在有速死的可能),慌乱之下,寿衣没找到,这时爷爷说寿衣在哪个箱子里,大家找出来,替爷爷穿好,他就死了。他死得如此清醒利落,真是高人的死法。
不久运来棺材,这棺材是爸爸在爷爷生前订做的,用千百年柏树为材料,是上品。那时候,流行生前备好寿衣寿材,老人家都要试穿试躺一次,爷爷奶奶都试过。爷爷试的时候,很高兴,他们那时代的人对“慎终”、“送死”都极重视,也毫不忌讳。只有后来的人,才那样远离死、漠视死,死得那样没有准备(中国古制帝王即位后,便预造内棺——“椑”,表示人要存不忘亡、要时时面对死亡。“椑”不但放在皇宫里,出巡时也要随着车队,以“椑车”一辆,跟着皇帝走。这个制度,到唐明皇时才废掉。可见古人对自己的棺材并不忌讳)。
出殡时候,爷爷的子孙媳女大排长龙,大爷是长子,第一名,依次为爸爸、三叔、五叔、六叔、大哥、我,全部男性领先。在我后面是大娘、妈妈、三婶、三姨(即五婶、因她是妈妈的妹妹,所以只叫三姨)、六婶等。这种排名次序,充分看出中国男尊女卑的传统。
东北大学副校长李锡恩说他生平佩服的人是我爷爷,我生平在勇敢、强悍、精明、厉害、豪迈上,常“有乃祖风”,也是由佩服爷爷而来。
大概大爷的村学究使我爷爷不满意,大爷自己也愿成全弟弟念更好的学校,于是,在父兄的帮助下,爸爸考上了国立北京大学。本来籍贯是山东省潍县,因为领吉林省公费,籍贯就改为吉林省扶余县。当时只是爸爸一个人改,所以只他一个人是吉林扶余,爷爷和我们仍是山东潍县。这种情形,一直到1949年到了台湾,才被户政机关命令统一,从此我也是吉林扶余。这件小事,反映了籍贯自由的嬗变。在政府权力愈来愈大的时候,这点小自由也都不容于台湾了。
爸爸名叫李鼎彝,字玑衡,生在1899年(民国前十二年),1899年是己亥年,就是戊戌政变后一年。1920年(民国九年)进入北大国文学系。那时正是五四运动后第一年,正是北大的黄金时代。蔡元培是他的校长,陈独秀、胡适、周树人(鲁迅)、周作人、钱玄同、沈尹默等是他的老师。他的同班同学,后来较有成绩的,有搞中国文学史的陆侃如、冯沅君,有搞国语运动的魏建功,同届的同学有周德伟、陈雪屏。爸爸本人书念得并不出色。他在1926年(民国十五年)毕业,吉林省政府想公费送他留学,他那时已经二十八岁了,急于回家乡养家,所以就拒绝了。因为是“京师大学堂”毕业的,回到家乡,非常拉风,不但做了东北大学讲师,并且立刻被聘为哈尔滨吉林六中校长,当时的待遇极好,远非日后的穷教员可比。当时对教育界人士和知识分子的重视与尊敬,也远非日后的风气可比。爸爸说:军阀张作霖,在孔夫子诞辰的时候,脱下军装,换上长袍马褂,跑到各个学校,向老师们打躬作揖,说我们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亏诸位老师偏劳,特地跑来感谢。军阀们是不敢向教育界人士致训词的;也不敢颁发训词叫教师研读的。比起又致训词又发训词的国民党来,军阀太可爱了。
爸爸除在吉林六中做校长外,也在吉林女子师范、吉林大学兼课。他唯一一部著作——《中国文学史》,也写在这个时期。这部《中国文学史》,后来由我加上长序,由文星书店印出来,当时我的长序惹起大风波,经文星书店撕掉长序,才免于被查禁。
妈妈名叫张桂贞,吉林永吉人(原籍河北),吉林女子师范毕业。她在辈分上是爸爸的学生,爸爸在吉林女子师范教高班的,妈妈却在低班,没教到。教到的高班学生里面有申若侠,后来嫁给“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严。那时候,流行高班学生同低班学生交朋友、合照相,申若侠和张桂贞就合照过,照片至今还保存,可是友谊早就“简直没有来往”了!女人之间的友谊真不可靠。妈妈在学校是锋头人物、是篮球健将,那个时代女子到新学堂念书的不多,所以女学生很拉风。
爸爸在吉林六中有一个学生,名叫程烈,后来变成国民党中的名“立法委员”。据说当年因追求我妈,被校长我爸爸开除。师生关系中断几十年后,在台湾恢复,他的儿子程国强在台中一中也做了爸爸的学生,有一次被军训教官陷害,要开除,经爸爸力持交涉,才免于被开除。两代开除恩怨,竟成佳话。前一阵子程国强六十大寿,我是不参加婚丧喜庆的,但被骗去,席上邀我讲话,我说:“幸亏当年我爸爸追我妈成功,幸亏程烈失败了,否则这世界没有李敖,而我就是程国强了。”闻者大笑。
妈妈生我时候,已经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这种情形,在那时代,已经有点岌岌可危了。中国汉朝就有“盗不过五女之门”(生了五个女儿的家,连小偷都不去偷)的话,一个媳妇,不老老实实生儿子,却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地生女儿,这成什么话?幸亏我应运而生,使妈妈立刻从“败部复活”,帮了她的忙不少。在生我以后,妈妈又故态复萌,连生了两个妹妹,那时我在家中地位如日中天,直到最后弟弟出世,才算两权分立。六女二男,就是我的同胞情况。大姊李珉,北京辅仁大学毕业,名妇产科医生,嫁给周克敏,现在大陆;二姊李珣,北京燕京大学(后改北京大学)毕业,工程专家,嫁给汤克勤,现在大陆;三姊李琳,台北师范大学毕业,嫁给石锦,现在美国;四姊李峥,台北台大护校毕业,嫁给张立豫,现在美国;大妹李珈,台中静宜学院毕业,嫁给陈大革,现在美国;小妹李璎,台北实践家专毕业,嫁给叶成有,现在美国;弟弟李放,台中一中毕业,与王自义结婚,移民加拿大。
外祖父(我们叫老爷)名叫张人权,这个名字倒满有时代意义。他长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威严无比。他有一张大照片,一直挂在家里,照片中的眼睛不论你从那个角度望去,好像都一直盯着你,叫人为之生畏,为之想到乔治·欧威尔《1984年》中的“老大哥”。
老爷是哈尔滨警察局下一个分局的局长,他为人耿直,不喜欢拍马屁。他的上司在台上,他不理、不买账;他的上司垮了台,他却跑去“烧冷灶”。
外祖母(我们叫姥姥)是一位胖太太,胖得自然不会背挺得直,老爷是衣着笔挺背也笔挺的威严人物,经常对姥姥说:“老太太,把背挺起来、挺起来!”姥姥却不太理会他。姥姥唯一理会的是老爷有爱讨姨太太的毛玻老爷喜欢讨姨太太,本来是说说的,后来真的讨了一个回来,但是不久姨太太就离去了。老爷还不死心,还想讨,但是不久他就死了。老爷死后,姥姥就同我们合住,一直到她死去。
姥姥只生了三个女儿,没有儿子,这大概也是老爷要讨姨太太的主要理由。三个女儿是老大(妈妈、大排行是老二)、老二(我们叫三姨)、老三(我们叫老姨)。三姨亲上加亲嫁给五叔,生一男一女。老姨嫁给李子卓,生了一个儿子。李子卓是我的长辈中唯一一个国民党,并且还是“外戚”级的。我家同国民党素无渊源,在一党独大下,家世清白,于此可见。
从1926年爸爸北大毕业回到东北起,到1936年我一岁这十年间,是我们在东北老家生活的最重要十年。这十年间,爷爷退休、爸爸结婚、老爷死去、妈妈生了四个姊妹之后再生了我,全家局面,已是浩浩荡荡。计开:爷爷、奶奶、姥姥、爸爸、妈妈、五叔、三姨、四姑、老姨、老姑、大姊、二姊、三姊、四姊和我,外加大爷、大娘一系四位,并达十九口之多。爸爸仰事俯蓄、平辈支援,负担之重,也就可想而知。
九一八事变前,东北正是黄金时代;九一八事变后,发光的未必都是金子,东北人民泪尽胡尘,饱尝做亡国奴的痛苦与辛酸。爸爸一直计划全家离开东北,进入关内,不受日本鬼子的统治,可是种种困难,未能如愿。到了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他终于做到了举家南迁的大手笔,十九口浩浩荡荡,迁到北京(国民党改为北平),完成了他的“出满洲记”。这时,我以二岁的年纪,离开了哈尔滨,从此我的家,不在东北松花江上了。
李敖回忆录2 北京、太原(1937—1948 二到十三岁)
2 北京、太原(1937—1948 二到十三岁)
北京虽然是爸爸的旧游之地,但这次重来,处境、心情和十几年前大不相同,东北是根,北京却是浮萍,一切都得重新干起。首先是找职业,要找人介绍。他去找过他的老师胡适,但是胡适没理他(胡适是不帮人介绍职业的,但对有成就的人,他会主动帮忙)。爸爸在北大时就不是出色的学生,胡适对他并无印象(二十年后,我还同胡适提到这件事。胡适说他完全记不得这位学生和这件事了。)找了一阵,他终于在法部找到一份小差使。那时我们住东城,为了省下车钱,爸爸每天走路,走到西城去上班。每天下班回来,在面包行里买两块面包,一块给全家最老的——爷爷——吃,一块给全家最小的——我——吃。他自己和其他的人,都看着,不吃。生活的艰苦很快伴来了时代的艰苦。——北京也不对劲了,日本鬼子的魔手自东北南下,终于在1937年7月7日发生卢沟桥事变。爸爸为大家庭所累,再也没有能力南迁了,他只能派五叔到后方去,其余的人,都第二次做了“遗民”。爸爸人虽不能南下抗日,但他的地下抗日,却没有停止。当九一八事变以后,马占山将军的东北义勇军,是中国第一个以行动抗日的团体。在这个团体以行动抗日的时候,其他团体还在亲日,媚日或观望之中,爸爸当时就是马占山将军的秘密盟员。马占山将军是武人,他有一位替他拿主意的军师,就是吴焕章。吴焕章是爸爸最好的朋友,他叫爸爸做二哥。为人风趣、热情而细心。他在国立北京法政大学俄文法政学系毕业、俄国海参威东方大学研究。九一八事变后,他和爸爸展开抗日工作;卢沟桥事变后,爸爸留在北京,吴焕章“同意由李同志参加敌伪组织内,作掩护与策动各工作”。由东北挺进军总司令马占山将军秘密任命。所谓“同志”,是同马占山将军抗日志愿的有志一同,并非国民党。
这时爸爸在北京法部做科员,因为极有才干,被上司看在眼里,开始大力提拔他。在三四年间,他就升到华北禁烟总局下太原禁烟局的局长。他真的“参加敌伪组织”了。所谓禁烟,禁的就是鸦片烟。华北的鸦片烟,山西省是大宗,山西省会太原,自然是最重要的管辖地。华北禁烟总局局长是北大教授出身的北洋要人万兆芝,首屈一指的太原禁烟局交给无名小辈当家,这是北洋耆旧们用人唯才的一种度量,这种度量在国民党当道后,已经愈来愈远了。
爸爸在1941年去太原上任,五六岁的我也去了太原。我清楚记得我坐在火车上,前往太原;清楚记得经过娘子关,自河北进入山西。火车有卧铺,自北京到娘子关的时候,已是晚上。第二天,到了太原以后,就住进禁烟局。禁烟局一进门,就是一块方形的大操常一进门向左转,是一条走廊,走廊左边,有一间间小房子,新的水泥味道,扑鼻而来。走到尽头,再向右转,也是同样的房子。这些小房子,是给戒鸦片烟的人住的,是勒戒所的规模,进门一直向前看去,是车棚,一辆T字形的黑色福特,就是局长的专车。这辆车车门外有很宽的脚踏板,可以站人,尤其可以站保镖。我在北京亲眼见过大人物坐在这种车里,车门两边站着保镖,保镖一只胳臂从窗外勾在窗框上,两眼圆睁,向路人盯着,神气活现,颇有晏子御者的味道。不过这辆局长的车,并没有保镖。进门一直向左前方看,有一道圆门,门后一块小花园,门边一间小房,正面一大排主房,爸爸、妈妈、二姊、我、大妹,就住在这大排主房里。我记得一搬来,就运到一个好大好大的搪瓷浴盆,但是太原没有自来水,要洗澡,由一个挑水夫一次一次挑水来,向盆里倒。挑水夫是一个小伙子,造型很像丰子恺“漫画阿Q正传”中的阿Q,有一天,他向我要我撒的尿喝,他说“童子尿”可以治他的病,不久他就死了。
在太原住了一年,使我印象难忘的还有:一、对鸦片烟,我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禁烟局的鸦片一堆一大操场,都是一块块砖头大小,排列成阵,像去了砖窑似的。我想任何毒枭,都不会比我看过更多的鸦片。
二、爸爸的日文秘书于秘书在局里的一个同事婚礼上,在喜棚中搂住一个“女招待”亲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招待”。后来时代变了,“女招待”也变成历史名词了。
三、日本的国宝——相扑团到太原来表演,于秘书带二姊和我去看,看到一个个特大号的大胖子角力赛,发现他们虚礼与赛前动作N多,令人好笑。那天台上台下,全场都是日本鬼子,现在回想起来,日本侵略中国,他们派来的鬼子们可真不少。那天是我生平看到日本鬼子最多的一次,印象奇劣。
四、我到太原最高点玩过一次。后来这地方有争夺战,阎锡山的许多干部纷纷自杀于此。阎锡山到台湾后,写“先我而死”四个字追念他们,这四个字,倒写得颇能传情。国民党把这些死难者当做“太原五百完人”来纪念,但他们是阎锡山的人,不是国民党嫡系。国民党嫡系精于逃难,死难非其所长,所以烈士缺货,很没面子。
五、我在太原参观过一家做香的工厂。看到香是从机器里一根根挤出来的,很好奇。
六、我在太原公园里还看过一条怪胎牛,这牛有五只脚,一脚从脖子下伸出来,真是无奇不有。这件事,我完全忘记了。四十多年后,我在天母侨大木器行看家具,看到一张五脚大会议桌,中间有一只脚,我突然想起太原那条牛!人的记忆,真不可思议啊!(中国历史上有“五足牛”的记录,见于京房《易传》和《汉书》五行志。中国古人认为五足牛的出现是上天警告统治者不要过分使用民力的意思,是一种不祥的讯息。)除了太原以外,我有一次同爸爸去了榆次和太谷。太谷是山西最早受西方文化影响的地方,我记得参观一家医院,医院中有一架人体骨骼,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骷髅。
山西对我的最大影响不是地,而是人,是一个山西人,名叫温茂林。他是我家的男佣人。他长得两眼有神、两腮无肉、中等身材、中年岁数,穿着裤脚缠绸带的黑棉裤,留平头,一派典型中国淳朴农民的打扮。我到山西以后,茂林就来了,负责照顾我的一切,整天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