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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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文版自序
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
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
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
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
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于是,作者不再是一位
叙述上的侵略者,而是一位聆听者,一位耐心、仔细、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听者。
他努力这样去做,在叙述的时候,他试图取消自己作者的身份,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位
读者。事实也是如此,当这本书完成之后,他发现自己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
书中的人物经常自己开口说话,有时候会让作者吓一跳,当那些恰如其分又十分美
妙的话在虚构的嘴里脱口而出时,作者会突然自卑起来,心里暗想:“我可说不出这样
的话。”然而,当他成为一位真正的读者,当他阅读别人的作品时,他又时常暗自得意:
“我也说过这样的话。”
这似乎就是文学的乐趣,我们需要它的影响,来纠正我们的思想和态度。有趣的是,
当众多伟大的作品影响着一位作者时,他会发现自己虚构的人物也正以同样的方式影响
着他。
这本书其实是一首很长的民歌,它的节奏是回忆的速度,旋律温和地跳跃着,休止
符被韵脚隐藏了起来。作者在这里虚构的只有两个人的历史,而试图唤起更多人的记忆。
马提亚尔说:“回忆过去的生活,无异于再活一次”。写作和阅读其实都是在敲响
回忆之门,或者说都是为了再活一次。
余华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日
二、韩文版自序
这是一本关于平等的书,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而我确实是这样认为的。我知道这
本书里写到了很多现实,“现实”这个词让我感到自己有些狂妄,所以我觉得还是退而
求其次,声称这里面写到了平等。在一首来自十二世纪的非洲北部的诗里面这样写道:
可能吗,我,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
一个臣民
会象玫瑰和亚里士多德一样死去?
我认为,这也是一首关于平等的诗。一个普通的臣民,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个规
矩的人,一个羡慕玫瑰的美丽和亚里士多德的博学品质的规矩人,他期望着玫瑰和亚里
士多德曾经和他的此刻一模一样。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海涅也赞美了死亡,
因为“生活是痛苦的白天”,除此之外,海涅也知道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还有另外一种对平等的追求。有这样一个人,他不知道有个外国人叫亚里士多德,
也不认识玫瑰(他只知道那是花),他知道的事情很少,认识的人也不多,他只有在自
己生活的小城里行走才不会迷路。当然,和其他人一样,他也有一个家庭,有妻子和儿
子;也和其他人一样,在别人面前显得有些自卑,而在自己的妻儿面前则是信心十足,
所以他也就经常在家里骂骂咧咧。这个人头脑简单,虽然他睡着的时候也会做梦,但是
他没有梦想。当他醒着的时候,他也会追求平等,不过和那个雅可布——阿尔曼苏尔的
臣民不一样,他才不会通过死亡去追求平等,他知道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一个
像生活那样实实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平等就是和他的邻居一样,和他所认识的那些
人一样。当他生活极其槽糕时,因为别人的生活同样槽糕,他也会心满意足。他不在乎
生活的好坏,但是不能容忍别人和他不一样。
这个人的名字很可能叫许三观,遗憾的是许三观一生追求平等,到头来却发现:就
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眉毛和屌毛都不平等。所以他牢骚满腹地说:“屌毛出得比眉毛晚,
长得倒是比眉毛长。”
余华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六日
三、德文版自序
有一个人我至今没有忘记,有一个故事我也一直没有去写。我熟悉那个人,可是我
无法回忆起他的面容,然而我却记得他嘴角叼着烟卷的模样,还有他身上那件肮脏的白
大褂。有关他的故事和我自己的童年一样清晰和可信,这是一个血头生命的历史,我的
记忆点点滴滴,不断地同时也是很不完整地对我讲述过他。
这个人已经去世,这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的父亲,一位退休的外科医生在电话里
提醒我——…是否还记得这个人领导的那次辉煌的集体卖血?我当然记得。
这个人有点像这本书中的李血头,当然他不一定姓李,我忘记了他真实的姓,这样
更好,因为他将是中国众多姓氏中的任何一个。这似乎是文学乐意看到的事实,一个人
的品质其实被无数人悄悄拥有着,于是你们的浮士德在进行思考的时候,会让中国的我
们感到是自己在准备做出选择。
这个人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建立着某些不言而喻的权威,虽然他在医院里的地位低
于一位最普通的护士,然而他精通了日积月累的意义,在那些因为贫困或者因为其他更
为重要的理由前来卖血的人眼中,他有时候会成为一名救世主。
在那个时代里,所有医院的血库都库存丰足,他从一开始就充分利用了这一点,让
远到而来的卖血者在路上就开始了担忧,担忧自己的体内流淌的血能否卖出去。他十分
自然地培养了他们对他的尊敬,而且让他们人人都发自内心。接下去他又让这些最为朴
素的人明白了礼物的意义,这些人中间的绝大部分者都是目不识丁者,可是他们知道交
流是人和人之间必不可少的,礼物显然是交流时最为重要的依据,它是另外一种语言,
一种以自我牺牲和自我损失为前提的语言。正因为如此,礼物成了最为深刻的喜爱、赞
美和尊敬之词。就这样,他让他们明白了在离家出门前应该再带上两棵青菜,或者是几
个西红柿和几个鸡蛋,空手而去等于失去了语言,成为聋哑之人。
他苦心经营着自己的王国,长达数十年。然后,时代发生了变化,所有医院的血库
都开始变得库存不足了,买血者开始讨好卖血者,血头们的权威摇摇欲坠。然而他并不
为此担心,这时候的他已经将狡猾、自私、远见卓识和同情心熔于一炉,他可以从容地
去应付任何困难。他发现了血的价格在各地有所不同,于是就有了前面我父亲的提醒—
—…他在很短的时间里组织了近千卖血者,长途跋涉五百多公里,从浙江到江苏。跨越了
十来个县,将他们的血卖到了他所能知道的价格最高之处。他的追随者获得了更多一些
的收入,而他自己的钱包则像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鼓了起来。
这是一次杂乱的漫长的旅程,我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手段,使这些平日里最为自由
散漫同时又互不相识的人,吵吵闹闹地组成了一只乌合之众的队伍。我相信他给他们规
定了某些纪律,并且无师自通地借用了军队的某些编制,他会在这杂乱的人群里挑出几
十人,给予他们有限的权力,让他们尽展各自的才华,威胁和拉拢、甜言蜜语和破口大
骂并用,他们为他管住了这近千人,而他只要管住这几十人就足够了。
这次集体行动很像是战争中移动的军队,或者像是正在进行中的宗教仪式,他们黑
压压的能够将道路铺满长长一截。这里面的故事一定会令我着迷,男人之间的斗殴,女
人之间的闲话,还有偷情中的男女,以及突然来到的疾病击倒了某个人,当然也有真诚
的互相帮助,可能还会有爱情发生……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支队伍,
能够比这一支队伍更加五花八门了。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个故事写出来,有一天我坐到了桌前,我发现自己开始写
作一个卖血的故事,九个月以后,我确切地知道了自己写下了什么,我写下了《许三观
卖血记》。
显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的人物只是跟随那位血头的近千人中的一个,
他也可能没有参加那次长途跋涉的卖血行动。我知道自己只是写下了很多故事中的一个,
另外更多的故事我一直没有去写,而且也不知道以后是否会写。这就是我成为一名作家
的理由,我对那些故事没有统治权,即使是我自己写下的故事,一旦写完,它就不再属
于我,我只是被他们选中来完成这样的工作。因此,我作为一个作者,你作为一个读者,
都是偶然。如果你,一位德语世界里的读者,在读完这本书后,发现当书中的人物做出
的某种选择,也是你内心的判断时:那么,我们已经共同品尝了文学的美味。
余华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七日
四、意大利文版自序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使用标准的汉语写作,我的意思是——…我在中国的南方长大成
人,然而却使用北方的语言写作。
如同意大利语来自佛罗伦萨一样,我们的标准汉语也来自于一个地方语。佛罗伦萨
的语言是由于一首伟大的长诗而荣升为国家的语言,这样的事实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如
同传说一样美妙,而让我们感到吃惊和羡慕。但丁的天才使一个地方性的口语成为了完
美的书面表达,其优美的旋律和奔放的激情,还有沉思的力量跃然纸上。比起古老的拉
丁语,《神曲》的语言似乎更有生机,我相信还有着难以言传的亲切之感。
我们北方的语言却是得益于权力的分配。在清代之前的中国历史里,权力向北方的
倾斜使这一地区的语言成为了统治者,其他地区的语言则沦落为方言俚语。于是用同样
方式写出来的作品,在权力的北方成为历史的记载,正史或者野史;而在南方,只能被
流放到民间传说的格式中去。
我就是在方言里成长起来的。有一天,当我坐下来决定写作一篇故事时,我发现二
十多年来与我朝夕相处的语言,突然成为了一堆错别字。口语与书面表达之间的差异让
我的思维不知所措,如同一扇门突然在我眼前关闭,让我失去了前进时的道路。
我在中国能够成为一位作家,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在语言上妥协的才华。我知道自
己已经失去了语言的故乡,幸运的是我并没有失去故乡的形象和成长的经验,汉语的自
身灵活性帮助了我,让我将南方的节奏和南方的气氛注入到了北方的语言之中,于是异
乡的语言开始使故乡的形象栩栩如生了。这正是语言的美妙之处,同时也是生存之道。
十五年的写作,使我灭绝了几乎所有来自故乡的错别字,我学会了如何去寻找准确
有力的词汇,如何去组织延伸中的句子;一句话,就是学会了在标准汉语里如何左右逢
源,驾驭它们如同行走在坦途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已经“商女不知亡国恨”了。
余华
一九九八年四月十一日
许三观卖血记
第一章
许三观是城里丝厂的送茧工,这一天他回到村里来看望他的爷爷。他爷爷年老以后
眼睛昏花,看不见许二观在门口的脸,就把他叫到面前,看了一会儿后问他:
“我儿,你的脸在哪里?”
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孙子,我的脸在这里……”
许三观把他爷爷的手拿过来,往自己脸上碰了碰,又马上把爷爷的手送了回去。爷
爷的手掌就像他们工厂的砂纸。
他爷爷问:“你爹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爹早死啦。”
他爷爷点了点头,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那张嘴就歪起来吸了两下,将口水吸回去
了一些,爷爷说:
“我儿,你身子骨结实吗?”
“结实。”许三观说,“爷爷,我不是你儿……”
他爷爷继续说:“我儿,你也常去卖血?”
许三观摇摇头:“没有,我从来不卖血。”
“我儿……”爷爷说,“你没有卖血;你还说身子骨结实?我儿,你是在骗我。”
“爷爷,你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懂,爷爷,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许三观的爷爷摇起了头,许三观说:
“爷爷,我不是你儿,我是你的孙子。”
“我儿……”他爷爷说,“你爹不肯听我的话,他看上了城里那个什么花……”
“金花,那是我妈。”
“你爹来对我说,说他到年纪了,他要到城里去和那个什么花结婚,我说你两个哥
哥都还没有结婚,大的没有把女人娶回家,先让小的去娶,在我们这地方没有这规矩……”
坐在叔叔的屋顶上,许三观举自四望,天空是从很远处的泥土里升起来的,天空红
彤彤的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使庄稼变得像西红柿那样通红一片,还有横
在那里的河流和爬过去的小路,那些树木,那些茅屋和池塘,那些从屋顶歪歪曲曲升上
去的炊烟,它们都红了。
许三观的四叔正在下面瓜地里浇粪,有两个女人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了,一个还年
轻,许三观的叔叔说:
“桂花越长越像妈了。”
年轻的女人笑了笑,年长的女人看到了屋顶上的许三观,她问:
“你家屋顶上有一个人,他是谁?”
许三观的叔叔说:“是我三哥的儿子。”
下面三个人都抬着头看许三观,许三观嘿嘿笑着去看那个名叫桂花的年轻女人,看
得桂花低下了头,年长的女人说: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许三观的四叔说:“桂花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吧?”
年长的女人摇着头,“桂花下个月不出嫁,我们退婚了。”
“退婚了?”许三观的四叔放下了手里的粪勺。
年长的女人压低声音说:“那男的身体败掉了,吃饭只能吃这么一碗,我们桂花都
能吃两碗……”
许三观的叔叔也压低了声音问:“他身体怎么败的?”
“不知道是怎么败的……”年长的女人说,“我先是听人说,说他快有一年没去城
里医院卖血了,我心里就打起了锣鼓,想着他的身体是不是不行了,就托人把他请到家
里来吃饭,看他能吃多少,他要是吃两大碗,我就会放心些,他要是吃了三碗,桂花就
是他的人了……他吃完了一碗,我要去给他添饭,他说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一个粗
粗壮壮的男人,吃不下饭,身体肯定是败掉了……”
许三观的四叔听完以后点起了头,对年长的女人说:
“你这做妈的心细。”
年长的女人说:“做妈的心都细。”
两个女人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许三观,许三观还是嘿嘿笑着看着年轻的那个女人,
年长的女人又说了一句:
“和他爹长得一个样子。”
然后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两个女人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