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川作品集-中关村倒爷-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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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卡车司机正蹲在车旁甩着扑克,身边散乱地歪斜着几只空空的啤酒瓶子,有俩位的颊上已经张贴满了长长短短的纸条,兴致却依然高着。没有人理会站到他们身后的他,只有手中摔出的“啪啪”作响的牌和口中不干不净的吆呵。
他把嗓音提得高高的。
“几位,有愿意跑长途的吗?”
甚至没有一双抬起的眼睛,一个脸上挂着纸条的家伙把一肚子的不耐烦都扔给了他。
“哪儿凉快哪待着去,没看见这儿正忙着哪吗?!”
他咽了口唾沫,没骂出来。
鬼知道究竟是谁该谁的,竟然有肉到了嘴边上还不张嘴的人。
“小伙子!”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一辆车身上的漆已经斑驳不堪的130卡车驾驶室敞开的车门里探出一个花白的头,午后和暖的春阳显然让他那双眼睛惬意地休息过,朦胧地对着他看。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司机随着话音从车上下来,一件满是油污的蓝色棉大衣不和时令地披在他身上。
“哪儿啊?”
老司机站到他面前。
“怎么着,老刘,想钱想疯啦,是活儿就走啊?”
蹲在地上的司机们不知是谁一嘴的嘲弄。
被叫做“老刘”的老司机显然不打算和他们计较什么,接着问他。
“您要车去哪儿啊?”
不知是刚刚受过那些司机的冷落,还是面前这个被叫做老刘的司机给他留下的第一印象特别好,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雇他的车。
“济南。”
“道儿不近。”
“去吗?”
“去!”
“明儿晚上走。”
“晚上?”
“走黑道儿?小心让他勒死你!”
不知是哪个讨厌的家伙又在旁边插了一句。
他恨恨地瞪了一眼。
“干么非得晚上走?”
“您也怕我勒死您?”
他的声音里开始有不快。
“瞧您说哪儿的话?”
老刘大概是极不想放弃这到手的买卖,一脸代人受过的歉然。
“我要往济南送四十套机器,得明儿下午才能装好,人家客户后天又等着要。……”
“那后儿一早儿走,中午应该就到了,干么非走夜路呢?”
“您哪知道啊,这机器到地方人家得挨个验收,这时间上不留出点儿余量,怕来不及呀!”
“明白啦!”
老刘一脸的开明。
“您是那边儿电脑公司的?”
“嗯!”
“成叻!”
“那——,这运费?”
“八百怎么样?”
“八百?”
这是他第一次自己雇车跑长途,对运费的高低确是一点儿也不摸门儿。不过,从北京到济南往返总有一千公里,八百块钱显然不能算多。
“老刘,你丫乱降行市,惦记着把哥儿几个的饭碗砸了呀?”
打牌的司机们开始抗议了。
老刘脸上讪讪地笑着。
“我比不上你们老几位,这家里家外几张嘴的嚼咕都得我一人儿奔哪,进点儿张儿是点儿,对不住啦!”
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现在时兴的“托儿”,不过,既然自己觉得合适,还管那些干什么,再说,看这老刘倒也不象是什么刁钻古怪的主儿。
“这价儿您四处访访去,一准儿是最优惠的!”
老刘脸上的急切倒多少让他感到有些不忍。
他点点头。
和老刘订好了第二天装车的时间和地点之后,他又到街边的小售货亭里买了几包方便面,这才回到岳小宁的门市里,反锁了门,开始组装那四十套微机。
10
第一次装这么多机器。
上大学的时候,他们这些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所能接触到的最高档次的微机,只是那些10MB硬盘就厚重得象块大砖头的IBM的8088PC机了,现在286却已经是极普通的机型,386也早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了,《计算机报》上说美国INTEL公司已经研制出了486的CPU,微型计算机的发展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眼前这一大堆散件却还得他一个人撅着屁股玩儿命地攒。那些发明这样那样型号的微机的人,为什么不肯弄出个什么机器,代替螺丝刀和使用螺丝刀的手。
已经装好了的一台机器的硬盘灯一闪一闪的地红着,很动人的,象儿时家里那台老掉牙的收音机的“猫眼”。他总在爸爸妈妈外出的时候偷偷地打开收音机,并不是为了欣赏那里面播放的腔调激昂的现代京剧,而是把眼睛紧紧地贴了那红红的“猫眼”,希冀着窥出那一团红红的暖后面的世界,那里一定有无尽的温馨。
硬盘轻轻地转动着,微不足道地旋出些金属清凛的磨擦声,爽爽的,让他忘了身心的疲惫。
外面的天暗下来。
小小的门市中象笼起一团雾,蓝蓝的,辣着眼,他把手中的烟蒂掐灭了。
看看身边已经装好的六套机器,又抬腕看看表,照这个速度,看来明天下午应该可以完成的。
暖壶中还有小梅临走时给他准备的开水,从终端台下摸出岳小宁那只有些油腻的不锈钢饭盒,先解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再说。
泡着面的时候,他给小梅和袁天各打了个电话,告诉前者,明天下午再来门市,以免影响他装机器,而告诉后者自己要到济南出两天差,让他帮忙照看一下生意。
面泡好了,油油的,飘出一股浓浓的牛肉的香。
小镇上的生活很宁静,没有都市的纷繁与喧嚣。在跨进京城中声誉卓著的北京大学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还有妈妈做的手擀面以外的什么面条。这种不用煮,开水一泡就可以吃的面可以省却妈妈多少辛苦啊。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前的两个月,他很少吃肉,于是,寒假回家时,他那只已经洗得发白的旧旅行袋中装满了带给妈妈的方便面。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花色品种,两毛三分钱一包,绿色包装的,分量确乎比现在的要足很多。
妈妈很郑重地捧了两包面去送给街对面那个总是慈爱地对着他微笑的婶婶,她的女儿在他考上大学后不久嫁给了镇长的儿子,妈妈说,婶婶不愿高攀他这个高飞的凤凰,虽然,从小他就隐约地知道那个很好看的妹妹和自己订过“娃娃亲”的。
第二年暑假回家探亲的时候,他见过她,远远地,只看见她隆起在腰身。
他哭了,当然是躲在自己已经显得狭窄的床上。
听说,她的丈夫人很不错,也是小镇上为数不多的拿国家工资的“公家人”,她们的日子过得很快活。……
天完全黑了,喧闹了一天的电子一条街也沉静下来。
日光灯嗡嗡地叫着,为他驱赶些寂寞。
他那间赖以栖身的小屋并不比岳小宁的这间门市大多少,播落的墙皮把隔壁房东家的一切都尽情地传达给他。那个永远拖着两筒清鼻涕的孩子总是在夜半时分被噩梦惊醒,于是就开始无休止的号啕。母亲在耐心地抚慰着儿子,父亲却在中断了好睡后忿恨地诅咒。终于等到孩子的哭声平复了,那个被搅了睡意的父亲却又开始了更令人烦燥的动作,于是,母亲在娇吟,父亲在牛喘,热潮撩得他胀胀地没处宣泄。这样的房子,每月两百块钱的房租可是从来不少的,或许那房东不知道他的房客还可以检查到每夜他们夫妇的功课,否则那房租一定会涨的。
螺丝刀机械地旋转着。
他的手,他的脑,他整个的人,也渐渐变得机械起来。
扑入商海之初的宏大的理想在每日无休止的讨价还价之中渐渐得抽象成单纯的经济收入。除去夜里绻缩在泛着油腻和汗酸的被窝中计算着当日的收入之外,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少去想钱以外的东西了,甚至包括他曾经十分渴望的女人。只有在偶然的梦中激情之后,感觉到两腿间那冰冷湿滑的一片,他才记起自己是个生理健全的男人,但也只是会在第二天早上把那个从他门前蓬着头走过,手上端着满溢的尿盆的房东的女人细心地看上一眼,然后象一条无精打彩的大尾巴狼,灰灰地溜出门去。
他不愿后悔,更不敢后悔自己的“下海”。
他没有权力后悔。
一个没有成功的男人,没有后悔的权力。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穷人了,至少比起当初楞头楞脑地闯到这电子一条街上的时候富有了很多。但他不知道有了钱,或者是更有钱之后自己要做些什么。他自然要成立一家真正属于自己的公司,或许还可以顺水推舟地做了百万富翁,可除去金钱以外,似乎还应该有些什么,至少应该是那些自己一向鄙夷的“款爷”们没有的东西,当然不是女人和爱情,是什么呢,他却有些记不起来了。
他感到很累,每当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总是这么累,于是,他在心底对自己宽容地笑笑,不再去想这个也许应该由哲学家们去诠释的问题。
身边的机器已经堆得很高了,灯下仍然是一双机械转动着的手和一把亮亮的螺丝刀。
夜更深了。
11
小梅来到门市的时候,他正和那四十套组装好了的机器一道矗立在门市外面的水泥地上。
白杨树尚未浓密的枝叶把西斜的阳光的影子凌乱地印在他苍白的脸和血红的眼上。
她看到他翕动的鼻翼抽出的兴奋。
小梅走到他身边,象瞻仰一尊纪念馆中的蜡像那样凝视着他。
人究竟可以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呢?
他的背有些躬,却绝对没有垮掉的迹象。
“装完了?”
“嗯!”
“累吗?”
“不累就不是人!”
她看到他嘴角溢出的一丝自豪。
“特有成就感?”
他没有回答,把一双青白色的手伸给她看。
手背上几条绽出的筋脉鼓鼓地跳着。
小梅的眼睛酸涩得不停地眨。
“岳小宁也总是这样,唉,你们哪!……”
女人总是这样。
该为自己的孑然一身感到庆幸运哪,还是该羡慕岳小宁的福气?
小梅从保险柜里取出两千块钱硬塞给他,说什么“穷家富路”,又把一只装满食品和饮料的塑料袋交给他,毕竟女人心细。
岳小宁打回电话,把一大堆的路途安全对他讲了个够,那腔调竟然赶上他那个从未到过县城以外的任何地方的老母亲了。
他把头皮硬了又硬,强迫自己听完那位此时竟然忘记了节省电话费的大哥的说教,心里忽然记起一个伟人的诗章——“红军不怕远征难”。
小梅把刚买来的烧饼夹肉和一大杯热热的浓茶摆在他面前时,他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
咀嚼让他的太阳穴绷得紧紧的,热茶暖着他那并不坚强的胃,很惬意,如果能够把有些沉重的眼皮微微地放松一下肯定会让他立刻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然,有那么一笔绝对不算小的收入极不情愿。
胃满满的。
腰里开始有些紧。
他贪婪地把杯中最后一口浓茶连带着几片苦涩的茶叶一道送入口中。
“饱了吗?”
“嗯!”
他站起身来,摘下腰间的BP机递给小梅。
“有人呼我,就说我过两天回来。”
“有生意呢?”
“你做就是。”
“那——,如果是女孩子呢?”
他看看小梅艳艳的脸,给了她一个很晴朗的笑。
“呼我的女孩子还没生出来哪!”
小梅的嘴夸张地撇了。
离与老刘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的时候,老刘那辆老旧的130卡车停到了门市前。
车上下来的却不是老刘。
“师傅!”
站在门外招呼他的是一个一脸稚气,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
“?”
他看看车,又看看人。
“您这儿是要往济南走货吗?”
半大小子一只脚跨进门来,脸上还露着怯。
他点点头,把一脸的疑惑洒在对方身上。
“老刘?……”
“是我爸。”
“那,你爸?……”
半大小子把另一只脚也挪进门来,身子挤在门框上。
“昨儿下午给人家拉货,卸车时闪了腰,怕耽误您的大事儿,所以让我给您出这趟车。”
不知道是老刘倒霉,还是他自己。
他看看眼前这个也许晚上睡觉才能离开娘的半大小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命还是很值得珍惜的。
“你多大,够十八吗?”
半大小子显然很感到些侮辱的意味,脸紫起来。
“大哥,您也忒小瞧人啦!我十九过两月,白本儿转正都快半年了!”
“老司机啦?”
他调侃着。
“装货吧,大哥!”
半大小子嘟着嘴。
他回头看看小梅,一脸的无奈。
“要是我牺牲在路上,你可得让岳哥给我弄个象样点儿的骨灰盒儿,好歹也得住得舒服点儿啊!”
小梅青了脸,恨恨地“呸”了一口。
“乌鸦嘴!”
“大哥,还是嫂子说的对,要出门儿,咱可得图个吉利。”
这回轮到这小子出气了。
他还没回过神来,却见小梅已经红了脸。
这小子,不老装老!
“别白话啦,装车吧!”
“哎,得!”
半大小子返身往外走。
“哎,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哪?”
“您就叫我小刘,要不叫顺子也成。”
“顺子——,好,装车!”
第四章 山东路上南辕北辙
12
车到廊坊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让顺子在路边停了车,蹦下车来,对着路边的一棵歪脖子国槐撒了一泡尿,然后点着一根烟,爬回驾驶室。
“照这个速度,半夜就能到。”
顺子把老刘那件蓝色的棉大衣铺在他座位的靠背上。
他点点头,顺子又启动了车子。
顺子的车开得很不错,倒确象他说的,自打会走路道起就跟着他爸玩大轮子。
这个起初还带着几分羞怯的半大小子还没等把车开出北京就已经和他聊得很热乎了。
从顺子嘴里他知道老刘实际上并不老,七○年中学毕业到北京郊区插了队,在那儿相上了顺子妈,于是,在那个没有回城奢望的时代,没有人再考虑什么城乡之间的差别,小俩口倒也和和美美地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回城风儿刮起来的时候,顺子才七岁,妹妹还不满三周岁,一家四口,三个农业户口,虽说顺子爸回城安排了工作,可顺子他们母子三人的农转非就是办不下来,城里的花销又不比农村,老刘一个人支撑着着大大小小四张嘴,那日子过得别提多紧巴了。这两年政策放宽了,老刘一狠心,早早地办了“病退”回家,舍下脸求亲友们帮忙,东挪西凑地买了辆旧车跑运输,整日风里来雨里去,苦熬苦挣,当年一个漂漂亮亮的小伙子,终于熬成了今天的老刘。
“我爸这一辈子!……”
掠过车窗的路灯忽然在顺子的脸上笼上一片幽幽的成熟。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木然地凝视着指间夹着的烟上那一点越来越暗的红。
“大哥?”
顺子侧脸看了他一眼。
“您去过济南吗?”
他摇摇头。
“我也没去过。”
顺子忽然觉得不应该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那样没见识。
“不过我可走过远道儿。真的,口外,去年年底和我爸去给人家拉羊。嘿,那羊,个儿顶个儿的肥实,没治了。……”
他自然没有听见顺子那些茁壮的口外肥羊的故事。
他睡着了。
他实在是太累了。
天不知何时已经放亮了。
一团润润的雾笼着新生的太阳,如同一个漂浮在羊水中的胚胎。
母亲把被角轻轻地掀起来,他缩在被窝中的小脑袋不情愿地在枕上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