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谈读书-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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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新字贴进字典里去,是人旁的字都归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归到水部。大
凡零星片断的知识,不但易忘,而且无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识必须与旧有的
知识联络贯串,这就是说,必须围绕一个中心归聚到一个系统里去,才会生
根,才会开花结果。
记忆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读过的书所形成的知识系统,原本枝叶都放在
脑里储藏起,在事实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储藏,过目即忘,则读亦等于
不读。我们必须于脑以外另辟储藏室,把脑所储藏不尽的都移到那里去。这
种储藏室在从前是笔记,在现代是卡片。记笔记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学家采集
标本,须分门别类订成目录,采得一件就归入某一门某一类,时间过久了,
采集的东西虽极多,却各有班位,条理井然。这是一个极合乎科学的办法,
它不但可以节省脑力,储有用的材料,供将来的需要,还可以增强思想的条
理化与系统化。预备做研究工作的人对于记笔记做卡片的训练,宜于早下工
夫。
选自《谈修养》,1943 年5 月重庆中周出版社版
论自然画与人物画——凌叔华作《小哥儿俩》序
我认识《小哥儿俩》的作者已经十余年了。已往虽然零星的读过她的几
篇作品,可是直到今天才有福分把《小哥儿俩》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想
到梅特林和他的姐姐在一块儿住了三十多年,一直到他母亲临死的那一刻,
才认识她向未呈现的一种面目那一个故事,我心里感到一种喜悦,如同一个
人在他也久住的家乡突然发现某一角落的新鲜境界一样。
作者自言生平用工夫较多的艺术是画,她的画稿大半我都看过。在这里
面我所认识的是一个继承元明诸大家的文人画师,在向往古典的规模法度之
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风怀和细致的敏感。她的取材大半是数千年来诗人
心灵中荡漾涵泳的自然。一条轻浮天际的流水衬着几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
片疏林映着几座茅亭水阁,几块苔藓盖着的卵石中露出一丛深绿的芭蕉,或
是一湾谧静清莹的湖水的旁边,几株水仙在晚风中回舞。这都自成一个世外
的世界,令人悠然意远。看她的画和过去许多人的画一样,我们在静穆中领
略生气的活跃,在本色的大自然中找回本来清净的自我。这种怡情山水的生
活,在古代叫做“隐逸”,在近代有人说是“逃避”,它带着几分“出世相”
的气息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另一方面看,这也是一种“解放”。人为什么一
定要困在现实生活所画的牢狱中呢?我们企图作一点对于无限的寻求,在现
实世界之上创造一些易与现实世界成明暗对比的意象的世界,不是更能印证
人类精神价值的崇高么?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这种意象世界是否只在远离人境的自然中才找得
出呢?我想起二十年前的电车里和我的英国教师所说的一番话。他带我去看
国家画像馆里的陈列,回来在电车上问我的印象,我坦白地告诉他:“我们
一向只看山水画,也只爱看山水画,人物画像倒没有看惯,不大能引起深心
契合的乐趣。我不懂你们西方人为什么专爱画人物画。”他反问我:“人物
画何以一定就不如山水画呢?”我当时想不出什么话回答。那一片刻中的羞
愧引起我后来对于这个问题不断的注意。我看到希腊造型艺术大半着眼在人
物,就是我们汉唐以前的画艺的重要的母题也还是人物;我又读到黑格尔称
赞人体达到理想美的一番美学理论,不免怀疑我们一向着重山水看轻人物是
一种偏见,而我们的画艺多少根据这种偏见形成一种畸形的发展。在这里我
特别注意到作者所说的倪云林画山水不肯着人物的故事,这可以说是艺术家
的“洁癖”,一涉到人便免不掉人的肮脏恶浊。这种“洁癖”是感到人的尊
严而对于人的不尊严的一面所引起的强烈的反抗,“掩鼻而过之”,于是皈
依于远离人境的自然。这倾向自然不是中国艺术家所特有的,可是在中国艺
术家的心目中特别显著。我们于此也不必妄作解人,轻加指摘。不过我们不
能不明白这些皈依自然在已往叫做“山林隐逸”的艺术家有一种心理的冲突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或者说,自然与人的冲突——而他们只走到这冲突
两端中的一端,没有能达到黑格尔的较高的调和。为什么不能在现实人物中
发现庄严幽美的意象世界呢?我们很难放下这一个问题。放下但丁、莎士比
亚和曹雪芹一班人所创造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不说,单提武粱词和巴惕楞
(Parthenon)的浮雕,或是普拉克什特理斯(Praxiteles)的雕像和吴道子
的白描,它们所达到的境界是否真比不上关马董王诸人所给我们的呢?我们
在山林隐逸的气氛中胎息生长已很久了,对于自然和文人画已养成一种先天
的在心里伸着根的爱好,这爱好本是自然而且正常的,但是放开眼睛一看,
这些幽美的林泉花鸟究竟只是大世界中的一角落,此外可欣喜的对象还多着
咧。我们自己——人——的言动笑貌也并不是例外。身分比较高的艺术家,
不尝肯拿他们的笔墨在这一方面点染,不能不算是一种缺陷。
我在谈《小哥儿俩》,这番讨论自然画与人物画的话似乎不很切题,其
实我的感想也有一种自然的线索,作者是文学家也是画家,不仅她的绘画的
眼光和手腕影响她的文学的作风,而且我们在文人画中所感到的缺陷在文学
作品中得到应有的弥补。从叔华的画稿转到她的《小哥儿俩》,正如庄子所
说的“逃空谷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在这里我们看到人,典型的人,典型
的小孩子像大乖、二乖、珍儿、凤儿、枝儿、小英,典型的太太姨太太像三
姑的祖母和婆婆,凤儿家的三娘以至于六娘,典型的佣人像张妈,典型的丫
鬟像秋菊,跄跄来往,组成典型的旧式的贵族家庭,这一切人物都是用画家
笔墨描绘出来的,有的现全身,有的现半面,有的站得近,有的站得远,没
有一个不是活灵活现的。小说家的使命不仅在说故事,尤其在写人物,一部
作品里如果留下几个叫人一见永不能忘的性格,像《红楼梦》里的王凤姐和
刘姥姥,《儒林外史》里的马二先生和严贡生,那就注定了它的成功,如果
这个目标不错,我相信《小哥儿俩》在现代中国小说中是不可多得的成就。
像题目所示的《小哥儿俩》所描写的主要的是儿童,这一群小仙子圈在
一个大院落里自成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有他们的忧喜,他们的恩仇,他们
的尝试与失败,他们的诙谐和严肃,但是在任何场合,都表现他们特有的身
分证:烂漫天真,大乖和二乖整夜睡不好觉,立下坚决的誓愿要向吃了八哥
的野猫报仇,第二天大清早起架起天大的势子到后花园去把那野猫打死,可
是发现它在喂一窝小猫儿的奶,那些小猫太可爱了,太好玩了,于是满腔仇
恨烟消云散,抚玩这些小猫。作者把写《小哥儿俩》的笔墨移用到画艺里面
去,替中国画艺别开一个生面。我始终不相信莱辛(Lessing)的文艺只宜叙
述动作,造型艺术只宜描绘静态那一套理论。
作者写小说像她写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而传出来的意味很隽
永。在这几篇写小孩子的文章里面,我们隐隐约约的望见旧家庭里面大人们
的忧喜恩怨。他们的世故反映着孩子们的天真,可是就在这些天真的孩子们
身上,我们已开始见到大人们的影响,他们已经在模仿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
玩心眼。我们不禁联想到华兹华斯的名句:
你的心灵不久也快有她的尘世的累赘了。习俗躺在你身上带着一种重压,像霜那么
沉重,几乎像生命那么深永!
像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作者是不肯以某一种单纯的固定的风格自封
的。我特别爱好《写信》和《无聊》那两篇,它们显示作者的另一作风。《写
信》全篇是独语,不但说了一个故事,描写了一个性格,还把那主人翁——
张太太— — 的心窍都披露出来。这是布朗宁( Browning) 和艾略特
(T。S。Eliot)在诗中所用的技巧,用在小说方面还不多见。我相信这种写法
将来还有较大的前途。《无聊》是写一种mood,同时也写了一种atmosphere,
写法有时令人联想到曼斯菲尔德(Mansfied),很细腻很真实。“终日驱车
走,不见所问津”,古人推为名句。这篇小说很有那两句诗的风味。
我总得再说一遍,这部《小哥儿俩》对于我是一个新发见,给了我很大的喜
悦。我相信许多读者会和我有同感。
1945 年3 月于嘉定
原载《天下周刊》创刊号,1946 年5 月,据《朱光潜全集》(9)
谈文学选本
文学作品是读不尽的!人生有限而近代生活又极繁忙,所以对于爱好文
学的人们,我们不必要求过奢,不妨容许他们取一点捷径。让每个人都接近
一点文学,总比叫大多数人因书籍太多而索性不读,较胜一筹。
不过文学教育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而不是一种知识的贩卖。比如喝茶,
茶的好味道一定要喝才能知道。喝起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滋味。每个人自
己所尝到的滋味才最亲切,最真实。读一千部茶经或茶史也抵不上啜一口真
正的好茶。读文学也是如此,人所读的尽管为量极少,必须真正是文学作品,
而不是关于文学的“道听途说”,如文学史,文学大纲,戏剧原理,小说作
法之类书籍。与其搜寻许多学术权威著作去辨明五言诗和七言诗,或是词与
曲的关系和分别,不如学会真正爱好一首诗或一首词。因为这个道理,没有
多少时间可读书而却爱好文学的人们,应该丢下文学史或文学大纲之类书
籍,去找几部轻便而不太简陋的选本来细心玩味。在选本里读者还可以和作
者对面,可以和他发生亲切的契合,尝到他的作品的特殊滋味。
在读选本之前,我们须明白选本的功用和缺陷。编一部选本是一种学问,
也是一种艺术。顾名思义,它是一种选择。有选择就要有排弃,这就可显示
选者对于文学的好恶或趣味。这好恶或趣味虽说是个人的,而最后不免溯原
到时代的风气,选某一时代文学作品就无异于对那时代文学加以批评,也就
无异于替它写一部历史,同时,这也无异于选者替自己写一部精神生活的自
传,叙述他自己与所选所弃的作品曾经发生过的姻缘。一部好选本应该能反
映一种特殊的趣味,代表一个特殊的倾向。
因为如此,一个好选本还可以造成一种新风气,划出一个新时代。在中
国,《昭明文选》,《玉台新咏》,《花间集》,王渔洋的《古诗选》,姚
惜抱的《古文辞类纂》以及张惠言的《词选》,都曾经发生这样的功用。在
西方专就英国来说,十八世纪波塞主教(Bishop Percy)所选的《古英诗遗
迹》,是浪漫运动的一个重要的成因。冉塞(Allen Rainsay)的《茶桌杂抄》
激动了彭斯(Bunns)和其他苏格兰诗人用苏格兰土语写诗。现代英国诗有回
到多恩(Donne)及“哲理派”的倾向,而开这个风气的是一个选本,即谷里
尔生教授(Crierson)的《十七世纪哲理派诗选》。
初学文学者对着浩如烟海的典籍,不免觉得如置身五里雾中,昏迷不知
去向。其实真正好的作家并不多,而真正好的作家的真正好的作品也往往寥
寥有数。为文学训练起见,泛读不如精读,精读必须精选。最大的词人如苏
东坡,集里有许多随便写成不可为训的词,最大的诗人如英国华兹华斯,集
里中年以后的许多作品大半为“才尽”之作。我们读他们的全集所得的印象
远不如从精选本所得到的那样完美。有些诗人如贾长江,姜白石诸人终身在
写诗,而现在所流传的他们的诗集都不过薄薄的一本,可是里面篇篇精粹,
我颇疑心他们自己曾经严格地删选过。如果每个作家都像他们肯“割爱”,
那就无劳后人去选。不幸得很,许多大作家都有敝帚自珍的毛病,让很坏的
作品摆在集里,掩盖了真正好作品的光焰。本来在文学训练中,读坏作品有
时也很有益,因为好坏在相形之下才易见出。不过就一般读者说,从许多坏
作品中抉择少数好作品,不但时间不允许,能力也决不够。文学上披沙拣金
的工作应该让修养深厚的学者去做。这种工作的结果就是选本。它的最大的
功用在供一般人能以最少的时间和精力,得到一国文学最精华的部分所能给
的乐趣。
编选本既能披沙拣金,所以选本不但能为读者开方便之门,对于作者也
有整理和宣扬的效果。选某一作家的诗文,就好比替一个美人梳装打扮,让
她以最好的面目出现于世。一个诗人获得听众,有时全靠选本做媒介,一般
中国读者知道陶谢李杜苏黄,大半靠几种通俗选本。这种了解当然是不完全
的,甚至于是不正确的,但是究竟比毫不了解为好。选本对于不甚知名的作
家的功劳尤其大。许多诗人一生只做过几首好诗,如果不借选本,就早已淹
没无闻。欧洲最古的选本是《希腊诗选》,里面包含一千余年的(从纪元前
五世纪到纪元后六世纪止)希腊文短诗。有许多诗人借这部选本以一两首短
诗甚至于一两句隽语而永垂不朽。在中国也有许多诗词专集的作者借《文
选》、《玉台新咏》、《花间集》之类选本而流传到现在。一个选本可以说
是文学上的博物院或古物陈列所。
选本都不免反映选者的个人好恶以及当时的风气。所以公允只是一个理
想,事实上都难免有所偏向。有偏向就有缺陷。比如英诗最通俗的选本《英
诗金库》的选者生在维多利亚后时代,和当时诗人丁尼生是密友,他的选本
就不免囿于维多利亚时代的不太高尚的文学趣味,对于划时代的诗人如多思
(Donne)布莱克(Blake)诸人竟一诗不选。王荆公的《唐百家诗选》,把
一般人所公认的大家如李杜诸人一律放弃,而入选作者的诗也往往不是代表
作。明朝有许多唐诗选本也只是代表何李钟袁那一般人的粗疏或浮浅的趣
味。从这些事实看,专靠选本也有很大的危险,那就是依傍一家之言,以一
斑揣想全豹。很少有选本能把所选的作家的真正面目揭出来。一般选家都难
免有些像印象派画家,从某一个角度看出某一面相,加以过分地渲染。好作
品往往被遗弃,坏作品往往得滥竽。一般只知信任选本的读者不免被人牵着
鼻子走,不能行使独立自由的判断。所以读选本虽是走捷径,终只能是初学
入门时的一种方便。从选本中对某作家发生兴趣以后,必须进一步读全集。
一般选本只是一种货样间,看得合适,你就应走进货仓里去自行抉择。
每个研究文学者对于所读的作家都应自作一个选本,这当然不必编印成
书,只要有一个目录就行。学问如果常在进展,趣味会愈趋纯正。今年所私
定的选目与去年的不同,前后比较,见出个人趣味的变迁,往往很有意味。
同时,你可以拿自己的选目和他人的选本参观互较,好比同旁人闲谈游历某
一胜境的印象,如果彼此所见相同,你会增加你的自信,否则,你也会发生
愉快的惊讶,对于自己的好恶加一番反省,这是文学批评的一种有益的训练。
三十五年十一月改写旧稿
原载《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12 期,1946 年11 月3 日,据《朱光潜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