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谈读书-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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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英国方面随感录作者也很多。斯密斯教授(L。P。Smith)曾辑有一部选本,
并且做了一篇论文介绍。对这类文章有兴趣的人们可以问津于此。德国方面
诗人歌德也是随感录的高手,此外为叔本华、尼采诸哲学家亦时有隽语。大
约英国人重实际,随感录中世故语者多;德国人富于玄想,随感录中诗意哲
理居多。不过这两国语文都比法文重拙,所以随感录这类体裁并非这两国人
的特长所在。本文意在说明这类体裁的特点,不在穷溯它的历史,所以姑且
从略。
培根说过,有些书是供咀嚼的。随感录主要地是供咀嚼的书。虽是零篇
断简,它们是长久涵养的结晶,读者须优游涵泳,有证于经验,有奖于心怀,
才能吸收它们的好处。它们不是茶余酒后的消遣,也不是“锲而不舍”的正
经功课。唯其如此,当你一气读下去的读品,它们颇像珍味杂陈,不免令人
腻味。作者原不是一气写下去,读者也就不宜一气读下去,最好今日东取一
鳞,明日西取一爪,有时间仔细玩索。它们可供咀嚼,却也只能当作小点心
咀嚼。
原载1948 年4 月26 日《天津民国日报》,据《朱光潜全集》卷(9)
谈书牍
语文的功用在传情达意,传达的方式不外口说与笔写两种。文字未产生
以前,一切都靠对面交谈;有了文字,声借形留下可行远传久的痕迹,这就
叫做“书”。“书”字在古训中有“舒”“如”两义,“舒”是舒达心意,
“如”是言恰如心。书以记言,言为心声,所以书就是笔谈,作者借这个媒
介向不能对面的远方人或未来人倾衷曲。就这个意义说,一切著作都是作者
致读者的信,现在所谓“信”古人通叫做“书”,可见著书与通信在基本原
则上是一致的。
不过一般的书籍和信札有一个重要的分别:书籍是写给一般读者群,作
者与读者不必有私人的关系;信札是专为某一人或一群人看的,作者与读者
通常都有某种私人的关系,或是亲友,或是师徒主仆。这种私人的关系带给
了信札一个特色,它显出作者与读者在情感态度上的分寸,亲切或是疏泛,
爱慕或是怨恨。写信与著书不同:著书能使读者“如闻其语,如见其人”,
就算能事已尽;写信则不仅要表现作者与读者私人契合的程度。书可泛说,
甚至眼光可以不注在读者;信就必须“切己”,心目中时时想着读信人,一
封见不出私人情感的信就是一封不必写的信。
在西方,凡是私人中间的文字传达一律叫做“信”(letters)。在中国,
它随作者身分与内容性质而有种种名称。上行言事者叫做“奏议”,“奏议”
“上书”“章表”或“禀”“呈”,下行言事者叫做“诏令”或“论旨”,
平辈通闻者叫做“书”“启”“笺”“牍”等等。上行下行者虽有私人的关
系,大半是公事文章,有时近于律令与策论,可以略而不谈。本文所称“书
牍”大致采取曾国藩《经史百家杂钞》的分类。不过“书”与“牍”实在还
有分别,“书”是很正式而且很郑重的写作,有时是长篇大论,言政讲学,
像叔向《诒子产书》,司马迁《报任安书》以及韩愈《与孟尚书书》之类;
“牍”是纯粹的私人随便道款曲的文字,不发大议论,不谈国家大事,有如
对面谈心或说家常话,这种信在西方通常冠上“亲切的”(intimate)或“推
心置腹的”(confidential)之类形容词。《昭明文选》把“书”与“笺”
分列,“笺”就是“牍”,古人写信用木简,“笺”,“牍”,“简”,“札”
都是同义字。用木简就不能不“简”短,简短也是这类信札的一个特色。本
文意在谈小品文,所以从前所谓“书”的一类也略而不谈,只谈随便写来的
简短的亲切的那一类书札。
这类书札本非著述,在著述家看,它们未免琐屑不足道,所以通常不把
它们采入史传或选集。时代愈久远,这类材料愈不易搜寻。这是很可惜的一
件事,因为古人的文章特别以简朴见长,最宜于书牍。统观中国书牍演变,
约可分为五个时期,它们的分水界在魏晋,盛唐,北宋,以及晚明。魏晋以
前,著录的书牍多为吉光片羽,言简意赅而风味隽永。《文心雕龙?书记》
篇引秦绕朝赠晋士会以策:
子无谓秦无人,吾谋适不用也。
如果“策”字依刘彦和解作书简,这就是短信的一个古例。这两句话希望晋
人不要小看秦人,伤叹秦君无知见,不行自己的计谋,预料秦要受晋的欺侮,
满腹牢骚都发泄在这一声愤慨中。《史记》载项羽要烹汉高的父亲,汉高回
答说:
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尔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
羹。
寥寥数语把两人性格完全托出。项羽粗暴鲁莽,出此下策;汉高临危不乱,
他的话带有打官腔,轻蔑,狠毒,果决,幽默种种意味在内。汉朝皇帝多善
于辞令,文帝与赵佗书是人所熟知的,看他多么慈祥,坦白,委婉,藏锋不
露!马援退休,光武给他一封短信说:
卿归田里,曷不令妻子从?将军老矣,夜卧谁为搔背痒也?
关切之中寓调笑,一代风云人物,退到田舍中倩老妻搔背,也颇令人起滑稽
之感。
中国文章风格素重堂皇典雅,看起来如踩高跷行路,高则高矣,无奈站
在人行路之上另一个平面上,与日常生活隔着一层。两汉文章虽“淹博无惭
于古”,却还有像王褒的《僮约》那一类呶呶道家常琐屑的文章,这种较平
易近人的风格较宜于便笺小简,我们在汉人书牍中还可以看到这种风格。姑
举两例。一是人所熟知的杨恽《报孙会宗书》:
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羹,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
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仰天拊缶而呼乌乌。
一幅家庭行乐图,一腔罪臣的委曲,都跃现目前。另一是冯衍与妇弟任武达
书。冯衍妻悍而妬。疑夫通婢,不免泼辣打骂。他写信给她的弟弟诉苦,中
间有这句话:
惟一婢,武达所见,头无钗珥,面无脂泽,形骸不蔽,手足挹土。(妇)不原其穷,
不揆其情,跳梁大叫,呼若入冥。贩糖之妾,不忍其态。
丑婢与泼妇的相貌神情也写得淋漓尽致。这种写实的风格可惜一挫于六朝绮
丽,再挫于唐宋高古,没有健旺的发展。魏晋书牍已开始染着辞赋骈俪的风
气,看到昭明所选的书笺,我们就觉得已进到另一世界。这风气始于建安七
子一直推演到齐梁。不过在这新时代的初叶在曹孟德、诸葛武侯、王右军诸
人书牍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汉人的简隽。在曹氏父子中我最佩服老瞒,不论
诗歌或书牍,都显得英气勃勃,不是当时雕章琢句的文人们所可望尘。且看
下列数例:
今幼主微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诸君北面,
我自西向!
——《答袁绍书》
近者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
——《遗孙权书》
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
——《又遗孙权书》
“诸君北面,我自西向”,何等斩钉截铁!“方与将军会猎于吴”,何等优
闲幽默,咄咄逼人!“孤烧船自退”,何等自欺欺人!“奸雄”与“老瞒”
于此见之。不过此公于霸气中自有一副柔情侠骨,读者无妨检阅他的遗嘱和
与荀彧悼郭嘉书,去看看这位奸雄性格的可爱的一方面。
诸葛公在危难中受重任,忠贞体国,具见于出师二表,其它教令书牍,
大半论事论人,操心危,虑患笃,处处见出孤臣孽子的谨慎周密,固不期以
文字见长。姑举三例以见一斑:
前后所作斧,都不可用? 。彼主者无意,宜收治之。非小事也。若临敌,败人军事
矣。
——《作斧教》
张飞虽实武人,敬慕足下。主公方今收合文武以定大事。足下虽天素高亮,宜稍稍
降意也。
——《与刘巴书》
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孙衣食自有余饶。臣身在外,别无调度;随
时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盈财,以负陛
下也。
——《临终遗表》
从他的书牍中我们所见到的孔明是一位小心翼翼的人,决不如传说中那位穿
八卦衣摇鹅毛扇的那样萧闲自在。
右军善书,所以他的书札寸纸只字都被后人珍视,保存的比较多。现存
右军诸帖有许多是零碎不完全的,单就每一帖看,固然各具风味;但是要明
了他的整个的人格,非把全部书帖摆在一起看不可。中国书牍圣手古今只有
两人,前有王右军,后有苏东坡,两人胸襟气度也颇有相似处。右军是魏晋
人物的一个典型的代表。后人对于魏晋人物的看法多侧重“清谈”“旷达”
一方面,其实这只是一方面,而且不是庐山真面目,看右军书帖便可以知道,
他写给殷浩、谢安、谢万诸人的长信,讨论国家大事,品题人物,解说处世
做人的道理,都有大臣的老成谋国,醇儒的立己立人的风度。比如他诫谢万
的书:
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辟,诚难为意也。然所谓通识,正自当随事行藏,乃为
远耳。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则尽善矣。食不二味,居不重席,此复何有,而古人以为美
谈。济否所由,实在积小以致高大,君其存之。
这算得“清谈”,又算得“旷达”么?(关此点可参看“断酒帖”,“憎
运帖”,“群凶帖”等)。再看他谈到家庭婚丧的一些信:
吾有七儿一女,皆同生,婚娶已毕,惟一小者尚未婚耳。过此一婚,便得至彼。今
内外孙有十六人,足慰目前。足下情至委曲,故具示。
——《十七帖》之一
延期官奴小女并得暴疾,遂至不救,愍痛心,奈何!吾以西夕,至情所寄,惟在此
等,以禁慰余年。何意旬日之中,二孙夭命。日夕左右,事在心目,痛之缠心,无复一至
于此,可复如何!临纸咽塞。
像这类的话,帖中不知凡几。右军自是至性深情人,不容以“旷达”二字书
之。我寻遍右军诸帖,没有一语可见旷达,他有闲情逸致,常爱在人生崇高
幽美方面流连玩索,却是事实。他寄信给在蜀的朋友,详询汉画可否摹取,
盐井火井是否真有,严君平司马相如杨子云有无后人,并且表示愿登汶岭峨
眉一游,说“得果此缘,一段奇事”。另一帖向人索取青李来禽樱桃的种子,
“吾喜种果,今在田里,惟以此为事”。此外有约人围棋,采菊,登山诸帖,
都可以见出右军对人生许多方面意致都很浓。我们把右军帖全部一看,可以
对他的为人得到一个很清楚的印象,而这印象是和一般人所想象到的魏晋人
物相差很远。
子桓子建兄弟与吴质陈琳诸人来往书札,已开六朝绮丽的风气,到齐梁
更甚。当时写信如写字绘画已自成一种艺术,写信者都有意在这上面做文章,
仿佛叫收信人不仅知道信的意思,还要把它当作一件珍贵的作品留存,随时
可以取出赏玩。爱这类“美”文的读者们可以问津于《昭明文选》或《六朝
文絜》,这里只略举数例,以见风气的转移: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
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 。
——曹丕与吴植书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生平于畴日,抚弦
登陴,岂不怆悢!
——邱迟《与陈伯之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
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沈麟竞跃。
——陶宏景《答谢中书书》
人非新市,何处寻家;别异邯郸,那应知路?想镜中看影,当不含啼;栏外将花,
居然俱笑。分杯帐里,却扇床前,故是不思,何时能忆?
——庾信《为萧悫与妇书》
这些书牍都极力注意调声设色,绚烂满目,有如蜀锦吴绣。在艺术中它们颇
像晚唐诗,南宋词与明清院书,极精工之能事。不过就个人的趣味来说,我
还是喜欢家常随便的一类。除掉王右军以外,六朝书牍属于这一类的也颇不
少。比如下列数例:
江表惟长沙有好米,何得比新城粳稻耶?上风吹之,五里闻香。
——曹丕《与朝臣论禾稻书》
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
不大闷养,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嵇康《绝交书》
汝旦夕之费,自给为难。今遣此力,助汝薪水之劳。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
——陶潜《戒子书》
仁寿殿前有大方铜镜,高五尺余,广三尺三寸,立著庭中,向之便写人形体了了,
亦怪也。
——陆机《与弟云书》
这类自然流露的文字,易见作者平生性格与一时兴致,实在比前面所引的那
些花枝招展的文章较富于生气。唐朝古文运动是对于六朝绮丽的一种反动。
就一方面说,文章由骈而散,由繁富而古朴,理应宜于产生轻便自然的书牍;
可是就另一方面说,古文家不但有意为文,而且时时存心摹古避俗,往往不
写信则已,一写就是长篇大论,拖着腔调说话。韩柳诸大家文集里所谓“书”
都实在是“论”,没有一篇随意写的尺牍;《唐文粹》的几卷“书”也是如
此。这当然不就能证明唐人不写这类尺牍,但是单就它们不被收入选集一点
来说,当时人看轻这类小品,却无可置疑。从现存的长篇书信来看,唐人对
于尺牍似未见擅长。论政论道论文的书信置之不论,就拿自道衷曲的书信来
说,它们也往往有些装腔作态。姑举两例:
与足下久别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各以事牵,不可合并。其于
人人,非足下之为见而日与之处,足下知吾心乐否也?吾言之而听者谁欤?吾唱之而和者
谁欤?言无听也,唱无和也,独行而无徒也,是非无所与同也,足下知吾心乐否也?
——韩愈《与孟东野书》
茕茕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无与为婚,世亦不肯与罪人亲昵。以是
嗣续之重,不绝如缕。恐每当春秋时飨,孑立捧奠,顾盼无后继者,栗栗然欷殻с诽琛?
此事便已,椎心伤骨,若受锋刃。此诚丈人所共悯惜也。
——柳宗元《与许孟容书》
两书在韩柳文集中都是上品文字,其中有真情感,写得很酣畅淋漓,都无可
否认,但是拿它们和汉魏人短笺相较,终不免有不惬人意处。意简而辞繁,
其病一。有意摹古修词,韩书故为低徊往复,摇曳生姿;柳书全体语调酷似
司马迁《报任安书》;两书都拉着腔调说话,不似寻常人缕缕道家常口吻,
其病二。唐人本胎息两汉,特别景仰汉人的奇古朴茂。不过汉人的奇古朴茂
是本乡本调,家常亲切;唐人的高古朴茂则如南人当京官学蓝青官话,一听
到就令人觉得他有几分勉强做作。古文家轻视尺牍,尺牍恐怕也必须回避古
文家;因为尺牍代替面谈,而面谈的胜境在无拘无碍,家常亲切,它最忌讳
扮腔打官话。
宋人的文章风格大体继承唐人,可是多少放弃了唐人的那种殿庑巍峨的
气象而来于平淡轻便。这变化在诗中最显著,在书牍方面也可以看出。因此,
宋人的书牍比较平易近人。古文的风气仍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