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谈读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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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话有些欠斟酌。纤巧化的轻妙而酷毒的法兰西式的微笑似乎并不是
《委曲求全》的特色。《委曲求全》的作者的幽默似乎与英美人的幽默比较
接近。他的对话俏皮直爽,有时令人想到谢里丹和王尔德。最难得的是他那
一副冷静的客观的态度。他只躲在后台笑,不向任何人表示同情或嫌恶,不
宣传任何道德的或政治的主张。你看完他的戏之后,也只是笑一个饱,不会
惦念到什么问题上去。在听腻了萧伯纳式的教训之后,我们觉得《委曲求全》
是一种康健的调剂。写戏时免不着有时要想到观众。《委曲求全》原用英文
写成的,作者心目中的观众大概是英美人,——至少是受过英美式教育的人。
因此它的幽默或许容易被一般中国观众忽略过去。比如王太太和顾校长讨论
狗好还是孩子好的一段对话,在中国观众看来,或许嫌其对于动作加以不必
要的停滞,但是这恰是西方的观众所惯于欣赏的。
译书往往比著书难,译戏剧尤其难。我们庆贺王文显先生的成功,不能
不附带的庆贺他的译者李健吾先生。近来译戏最成功的要算洪深先生,但是
他实在不是翻译而是改造。李健吾先生很忠实地在翻译,而同时他的行文语
气全依中国习惯,叫你忘记他是翻译。尤其可贵的他是在译戏而不只在译书。
他的译文句句能表现剧情,句句可拿上舞台去演。这种译法是值得翻译家们
揣摩的。
原载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138 期,1935 年2 月10 日,据《朱光
潜全集》(8)
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丐尊先生
记不清在哪一部书里见过一句关于英国诗人Keats 的话,大意是说谛视
一个佳句像谛视一个爱人似的。这句话很有意思,不过一个佳句往往比一个
爱人更可以使人留恋。一个爱人的好处总难免有一日使你感到“山穷水尽”,
一个佳句的意蕴却永远新鲜,永远带有几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谁不懂得“采
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是谁能说,“我看透这两句诗的佳妙了,它在
这一点,在那一点,此外便别无所有?”
中国诗中的佳句有好些对于我是若即若离的。风晨雨夕,热闹场,苦恼
场,它们常是我的佳侣。我常常嘴里在和人说应酬话,心里还在玩味陶渊明
或是李长吉的诗句。它们是那么亲切,但同时又那么辽远!钱起的“曲终人
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对我也是如此。它在我心里往返起伏也足有廿多年
了,许多迷梦都醒了过来,只有它还是那么清新可爱。
这两句诗的佳妙究竟何在呢?我在拙著《谈美》里曾这样说过:
情感是综合的要素,许多本来不相关的意象如果在情感上能调协,便可形成完整的
有机体。比如李太白的《长相思》收尾两句“相思黄叶落,白露点青苔”,钱起的《湘灵
鼓瑟》收尾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温飞卿的《菩萨蛮》前阕“水晶帘里颇黎
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秦少游的《踏莎行》前阕“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里加点的字句所传
出的意象都是物景,而这些诗词全体原来都是着重人事。我们仔细玩味这些诗词时,并不
觉得人事之中猛然插入物景为不伦不类,反而觉得它们天生成地联络在一起,互相烘托,
益见其美,这就由于它们在情感上是谐和的。单拿“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来说,曲
终人杳虽然与江上峰青不相干,但是这两个意象都可以传出一种凄清冷静的情感,所以它
们可以调和,如果只说“曲终人不见”而无“江上数峰青”,或是说“江上数峰青”而无
“曲终人不见”,意味便索然了。
这是三年前的话,前几天接得丐尊先生的信说:“近来颇有志于文章鉴
赏法。昨与友人谈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两句大家都觉得好。
究竟好在何处?有什么理由可说:苦思一夜,未获解答。”
这封信引起我重新思索,觉得在《谈美》里所说的话尚有不圆满处。我
始终相信“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各人各时各地的经验,学问和
心性不同,对于某一首诗所见到的也自然不能一致。这就是说,欣赏大半是
主观的,创造的。我现在姑且把我在此时此地所见到的写下来就正于丐尊先
生以及一般爱诗者。
我爱这两句诗,多少是因为它对于我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曲终人
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可爱的乐声和奏
乐者虽然消逝了,而青山却巍然如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
人到底是怕凄凉的,要求伴侣的。曲终了,人去了,我们一霎时以前所游目
骋怀的世界,猛然间好像从脚底倒塌去了。这是人生最难堪的一件事,但是
一转眼间我们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个可亲的伴侣,另一个可托足
的世界,而且它永远是在那里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种风味似之。不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么;这一曲缠绵悱恻的音乐没
有惊动山灵?它没有传出江上青峰的妩媚和严肃?它没有深深地印在这妩媚
和严肃里面?反正青山和湘灵的瑟声已发生这么一回的因缘,青山永在,瑟
声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写到这里,猛然想起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独刈女》。凑巧得很,这首
诗的第二节末二行也把音乐和山水凑在一起,
Breaking the silence of the seas
Among the farthest Hebrides。
传到那顶远顶远的希伯里第司
打破那群岛中的海面的沉寂。
华兹华斯在游苏格兰西北高原,听到一个孤独的割麦的女郎在唱歌,就做了
这首诗。希伯里第司群岛在苏格兰西北海中,离那位女郎唱歌的地方还有很
远的路。华兹华斯要传出那歌声的清脆和曼长,于是描写它在很远很远的海
面所引起的回声。这两行诗作一气读,而且里面的字大半是开口的长音,读
时一定很慢很清脆,恰好借字音来传出那歌声的曼长清脆的意味。我们读这
句诗时,印象和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诗很相似,都仿佛见到
消逝者到底还是永恒。
玩味一首诗,最要紧的是抓住它的情趣。有些诗的情趣是一见就能了然
的,有些诗的情趣却迷茫隐约,不易捉摸。本来是愁苦,我们可以误认为快
乐,本来是快乐,我们也可以误认为愁苦;本来是诙谐,我们可以误认为沉
痛,本来是沉痛,我们也可以误认为诙谐。我从前读“曲终人不见,江上数
峰青”,以为它所表现的是一种凄凉寂寞的情感,所以把它拿来和“相思黄
叶落,白露点青苔”,“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诸例相比。现
在我觉得这是大错。如果把这两句诗看成表现凄凉寂寞的情感,那就根本没
有见到它的佳妙了。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人而论,
他所感到的欢喜和愁苦也许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热烈。就诗人之所以为诗人
而论,热烈的欢喜或热烈的愁苦经过诗表现出来以后,都好比黄酒经过长久
年代的储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朴。我在别的文章里曾经说过这一
段话:“懂得这个道理,我们可以明白古希腊人何以把和平静穆看作诗的极
境,把诗神阿波罗摆在蔚蓝的山巅,俯瞰众生扰攘,而眉宇间却常如作甜蜜
梦,不露一丝被扰动的神色?”这里所谓“静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
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
形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
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
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藉、李白、杜甫都
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如果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两句诗中见出“消逝之中有永恒”
的道理,它所表现的情感就决不只是凄凉寂寞,就只有“静穆”两字可形容
了。凄凉寂寞的意味固然也还在那里,但是尤其要紧的是那一片得到归依似
的愉悦。这两种貌似相反的情趣都沉没在“静穆”的风味里。
江上这几排青山和它们所托根的大地不是一切生灵的慈母么?在人的原
始意识中大地和慈母是一样亲切的。“来自灰尘,归于灰尘”也还是一种不
朽。到了最后,人散了,曲终了,我们还可以寄怀于江上那几排青山,在它
们所显示的永恒生命之流里安息。
十月十四日北平
原载《中学生》第60 期,1935 年12 月,据《朱光潜全集》卷8
小泉八云
歌德曾经说过,作品的价值大小,要看它所唤起热情的浓薄。小泉八云
(Lafcadio Hearn)值得我们注意,就在他对于人生和文艺,都是一个强烈
的热情者。他所倾向的虽然是一种偏而且狭的浪漫主义,他的批评虽不免有
时近于野狐禅,可是你读他的书札,他的演讲,他描写日本生活的小品文字,
你总得被他的魔力诱惑。你读他以后,别的不说,你对于文学兴趣至少也要
加倍浓厚些。他是第一个西方人,能了解东方的人情美。他是最善于教授文
学的,能先看透东方学生的心孔,然后把西方文学一点一滴地灌输进去。初
学西方文学的人以小泉八云为向导,虽非走正路,却是取捷径。在文艺方面,
学者第一需要是兴趣,而兴趣恰是小泉八云所能给我们的。
我说小泉八云是一个西方人,严格说起,这句话不甚精确。他的文学兴
趣是超国界的,他的行踪是飘泊无定的,他的世系也是东西合璧的。论他的
生平,他生在希腊,长在爱尔兰、法国、美国和西印度,最后娶了日本妇人,
入了日本籍。论他的血统,他是一个混种之混种。他的父亲名为爱尔兰人,
而祖先据说是罗马(Roman)人和由埃及浪游到欧陆的一种野人(gypsy)的
后裔。他的母亲名为希腊人,据说在血源方面与阿拉伯人有关系。要明白小
泉八云的个性,不可不记着他的血统。希腊人的锐敏的审美力,拉丁人的强
烈的感官欲与飘忽的情绪,爱尔兰人的诙诡的癖性,东方民族的迷离梦幻的
直觉,四者熔铸于一炉,其结果乃有小泉八云的天才和魔力。他的著作中有
一种异域(exotic)情调,在纯粹的英国人、法国人或任何国人的著作中都
不易寻出的。
小泉八云的父亲是一个下级军官,驻扎在希腊的英属岛,因而娶下希腊
女子。小泉八云出世未久,就随父母还爱尔兰。到了爱尔兰以后,刚离襁褓
的小泉八云就落下生命苦海,飘泊终身了。他的家庭中遭遇种种惨变,父另
娶,母再醮,他寄养在一个亲房叔祖母家,和他的父母就从此永远诀别了。
他的亲属都是天主教徒,所以他自幼就受严厉的天主教的教育。他先进了一
个英国天主教学校,据说因为好闹事,被学校斥退了。他在学校就以英文作
文驰名。同学们因为他为人特别奇异,都喜欢同他顽。他的眼睛瞎了一个,
就是在学校和同学们游戏打瞎的。后来他又转入法国天主教学校,所以他的
法文很有根底。他生来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对于宗教,始终格格不入。他在
书札中曾提起幼时一段故事:
我做小孩时,须得照例去向神父自白罪过。我的自白总是老实不客气的。有一天,
我向神父说:“据说厉鬼变成美人引诱沙漠中的虔修者,我应该自白,我希望厉鬼也应该
变成美人来引诱我,我想我决定受这引诱的。”神父本来是一位道貌堂堂的人,不轻于动
气。那一次,他可怒极了。他站起来说:“我警告你,我警告你永远莫想那些事,你不知
道你将来会后悔的!”神父那样严肃,使我又惊又喜。因为我想他既然这样郑重其词,也
许我所希望的引诱果然会实现罢!但是俏丽的女魔们都还依旧留在地狱里!
如果到地狱里去,他能享美,他也乐意去的。这是他生平对于文艺的态
度,在这幼年的自白中就露出萌芽了。在十六岁时,他的叔祖母破产,没有
人资助他,他只得半途辍学,跑到伦敦去做苦工。在伦敦那样人山人海的城
市中,个孤单孱弱的孩子,如何能自谋生活?他有时睡在街头,有时睡在马
房里。在一篇短文叫做《众星》(Stars)里面,有一段描写当时苦况说:
我脱去几件单薄衣服,卷成一个团子作枕头,然后赤裸裸地溜进马房草堆里去。啊,
草床的安乐!在这第一遭的草床上我度去多少漫漫长夜!啊,休息的舒畅,干草的香气!
上面我看着众星闪闪地在霜天中照着。下面许多马时时在那儿打翻叉脚。我听得见它们的
呼吸;它们呼的气一缕一缕地腾到我面前。那庞大身躯的热气,把全房子通炙热了,干草
也炙得很暖,我的血液也就流畅起来了,——它们的生命简直就是我的炉火。
在这种境界中,他能恬然自乐,因为“他知道天上那万千历历的繁星个
个都是太阳,而马却不知道。”他在伦敦度去两年,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如
何撑持住他的肚皮;更没有人知道他如何七翻八转,就转到纽约。此时他已
十九岁了。当时英国人想发财的都到美国掘金山去。小泉八云是否也有这种
雄心,我们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是那里没有财临到他去发。叨天之幸,
他遇着一个爱尔兰木匠,叙起乡谊,两下相投,他就留在木匠铺里充一个走
卒。不多时,他又转到辛辛那提。他在三等车里,看见一位挪威女子,以为
她是天仙化人,暗地里虔诚景仰。旁座人向他开玩笑说:“她明天下车了,
你何以不去同她攀谈?”他以为这是渎亵神圣,置之不答。那人又问他何以
两天两夜都不吃饭,他答腰无半文,那人便转过头谈别的事去了。他正在默
念人情浇薄,猛然地后面有人持一块面包用带着外国口音的英语向他说:“拿
去吃罢。”他回头看,这笑容满面的垂怜者便是那挪威少女。张皇失措中,
他接着就慌忙地嚼下了。过后才想到忘记道谢,不尴不尬地去作不得其时的
客气话,被她误会了,用挪威语说了一阵话,似乎含着怒意。过了三十五年,
小泉八云做了一篇文章,叫做《我的第一遭奇遇》,还津津乐道这一饭之惠。
小泉八云在美洲东奔西走地度去二十余年之久。在这二十余年中,他经
过变化甚多,本文不能详述。一言以蔽之,这二十余年是他生平最苦的时代,
也是他死心塌地努力文学的时代。穷的时候,他在电话厂里做过小伙计,在
餐馆里做过堂倌,在印刷所里做过排字人,他自己又开过五分钱一餐的小吃
店。后来他由排字人而升为新闻报告者,由报告者而升为编辑者。他的大部
分光阴都费在报馆里。他的职业虽变更无常,可是他自始自终,都认定文学
是他的目标。窘到极点,他总记得他的使命。别的地方他最不检点,在文学
方面他是最问良心的。尽管穷到没有饭吃,他决不去做自己所不欢喜做的文
字去骗钱。他于书无所不窥,希腊的诗剧,印度的史诗,中国的神话,挪威
的民间故事,俄国的近代小说,英国浪漫时代的诗和散文,他都下过仔细的
功夫。法国的近代文学更是他所寝馈不舍的。我在上面说过,小泉八云具有
拉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