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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朱光潜谈读书-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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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
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
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王先生在这里所指出的分别实在是一个很精微的分别,不过从近代美学观点
看,他所用的名词有些欠妥。他所谓“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就
是近代美学所谓“移情作用”。“移情作用”的发生是由于我在凝神观照事
物时,霎时间由物我两忘而至物我同一,于是以在我的情趣移注于物:换句
话说,移情作用就是“死物的生命化”或是“无情事物的有情化”。这种现
象在注意力专注到物我两忘时才发生,从此可知王先生所说的“有我之境”
实在是“无我之境”。他的“无我之境”的实例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
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都是诗人在冷静中所回味出来的妙境,
都没有经过移情作用,所以其实都是“有我之境”。我以为与其说“有我之
境”和“无我之境”,不如说“超物之境”和“同物之境”。“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徘徊枝上月,空度可怜宵”,“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都是同物之境。“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兴阑啼鸟散,坐久落花多”,都是超物之境。
王先生以为“有我之境”(其实是“无我之境”,即“同物之境”)比“无
我之境”(其实是“有我之境”,即“超物之境”)品格较低,但是没有说
出理由来。我以为“超物之境”所以高于“同物之境”者就由于“超物之境”
隐而深,“同物之境”显而浅。在“同物之境”中物我两忘,我设身于物而
分享其生命,人情和物理相渗透而我不觉其渗透。在“超物之境”中,物我
对峙,人情和物理卒然相遇,默然相契,骨子里它们虽是䜣合,而表面上却
乃是两回事。在“同物之境”中作者说出物理中所寓的人情,在“超物之境”
中作者不言情而情自见。“同物之境”有人巧,“超物之境”见天机。要懂
得这个道理,我们最好比较下三个实例看:
一、水似眼波横,山似眉峰聚。
二、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
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第一例是修辞学中的一种显喻(simile),第二例是隐喻(mitaphor),
二者隐显不同,深浅自见。第二例又较第三例为显,前者是“同物之境”,
后者便是“超物之境”,一尖新,一混厚,品格高低也很易辨出。
显与隐的分别还可以从另一个观点来说,西方人曾经说过:“艺术最大
的秘诀就是隐藏艺术。”有艺术而不叫人看出艺术的痕迹来,有才气而不叫
人看出才气来,这也可以说是“隐”。这种“隐”在诗极为重要。诗的最大
目的在抒情不在逞才。诗以抒情为主,情寓于象,宜于恰到好处为止。情不
足而济之以才,才多露一分便是情多假一分。做诗与其失之才胜于情,不如
失之情胜于才。情胜于才的仍不失其为诗人之诗,才胜于情的往往流于雄辩。
穆勒说过:“诗和雄辩都是情感的流露而却有分别。雄辩是‘让人听到的’
(heard),诗是‘无意间被人听到的’(overheard)。”我们可以说,雄
辩意在“炫”,诗虽有意于“传”而却最忌“炫”。“炫”就是露才,就是
不能“隐”。我们可以举一个例来说明这个分别。秦少游《踏莎行》中“郴
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二语最为苏东坡所赏识,王静安在《人间
词话》里却说:
少游词境最为凄惋,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
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专就这一首词说,王的趣味似高于苏,但是他的理由却不十分充足。“可
堪孤馆闭春寒”二句胜于“郴江幸自绕郴山”二句,不仅因为它“凄厉”,
而尤在它能以情御才而才不露。“郴江”二句虽亦具深情,究不免有露才之
玷。“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但屈
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都是不露才之语;“树摇幽鸟梦”,
“桃花乱落如红雨”,“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都是露才之
语。这种分别虽甚微而却极重要。以诗而论,李白不如杜甫,杜甫不如陶潜;
以词而论,辛弃疾不如苏轼,苏轼不如李后主,分别全在露才的等差。中国
诗愈到近代,味愈薄,趣愈偏,亦正由于情愈浅,才愈露。诗的极境在兼有
平易和精炼之胜。陶潜的诗表面虽平易而骨子里却极精炼,所以最为上乘。
白居易止于平易,李长吉、姜白石都止于精炼,都不免较逊一筹。
诗的“隐”与“显”的分别在谐趣中尤能见出。诗人的本领在能于哀怨
中见出欢娱。在哀怨中见出欢娱有两种,一是豁达,一是滑稽。豁达者澈悟
人生世相,觉忧患欢乐都属无常,物不能羁縻我而我则能超然于物,这种“我”
的醒觉便是欢娱所自来。滑稽者见到事物的乖讹,只一味持儿戏态度,谑浪
笑傲以取乐。豁达者虽超世而却不忘情于淑世,滑稽者则由厌世而玩世。陶
潜、杜甫是豁达者,东方朔、刘伶是滑稽者,阮藉、嵇康、李白则介乎二者
之间。豁达者和滑稽者都能诙谐,但却有分别。豁达者的诙谐是从悲剧中看
透人生世相的结果,往往沉痛深刻,直入人心深处。滑稽者的诙谐起于喜剧
中的乖讹,只能取悦浮浅的理智,乍听可惊喜,玩之无余味。豁达者的诙谐
之中有严肃,往往极沉痛之致,使人卒然见到,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例如
古诗: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看来虽似作随俗浮沉的计算而其实是愤世嫉俗之谈。表面虽似诙谐而骨子里
却极沉痛。陶潜《责子》诗末二句:
天运苟如此,且进怀中物!
和《挽歌辞》末二句: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都应该作如是观。滑稽者的诙谐往往表现于打油诗和其它的文学游戏,例如
《论语》(杂志名)嘲笑苛捐杂税的话:
自足未闻粪有税,如今只剩屁无捐。
和王壬秋嘲笑时事的对联:
男女平权,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阴阳合历,你过你的年,我过我的年。
乍看来都会使你发笑,使你高兴一阵,但是决不能打动你的情感,决不能使
你感发兴起。
诗最不易谐。如果没有至性深情,谐最易流于轻薄。古诗《焦仲卿妻》
叙夫妻别离时的誓约说:
君当作磬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磬石无转移。
后来焦仲卿听到兰英被迫改嫁的消息,便引用这个比喻来讽刺她:
府君谓新妇,贺君得高迁!磬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这种诙谐已近于轻薄,因为生离死别不是深于情者所能用讽刺的时候;但是
它没有落入轻薄,因为它骨子里是沉痛语。同是谐趣,或为诗的极境,或简
直不成诗,分别就在隐与显。“隐”为谐趣之中寓有沉痛严肃,“显”者一
语道破,了无余味,“打油诗”多属于此类。
陶潜和杜甫都是诗人中达到谐趣的胜境者。陶深于杜,他的谐趣都起于
沉痛后的豁达。杜诗的谐趣有三种境界,一种为《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和《示
从孙济》所代表的境界,豁达近于陶而沉痛不及。一种为《北征》(“平生
所娇儿”段)和《羌村》所代表的境界,是欣慰时的诙谐。一种为《饮中八
仙歌》所代表的境界,颇类似滑稽者的诙谐。唐人除杜甫以外,韩愈也颇以
谐趣著闻。但是他的谐趣中滑稽者的成分居多。滑稽者的诙谐常见于文字的
游戏。韩愈做诗好用拗字险韵怪句,和他作《送穷文》、《进学解》、《毛
颖传》一样,多少要以文字为游戏,多少要在文字上逞才气。例如他的《赠
刘师复》:
羡君齿牙牢且洁,大肉硬饼如刀截。我今呀豁落者多,所存十余皆兀臲。匙抄烂饭
稳送之,合口软嚼如牛呞。妻儿恐我生怅望,盘中不订栗与梨。
宋人的谐趣大半学韩愈和《饮中八仙歌》所代表的杜甫。他们缺乏至性
深情,所以沉痛的诙谐最少见,而常见的诙谐大半是文字的游戏。苏轼是宋
人最好的代表。他做诗好和韵,做词好用回文体,仍是带有韩愈用拗字险韵
的癖性。他的赞美黄州猪肉的诗也可以和韩愈的“大肉硬饼如刀截”先后媲
美。我们姑且选一首比较著名的诗来看看宋人的谐趣:
东坡先生无一饯,十年家火烧凡铅。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须无由玄。龙邱居士
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丈落手心茫然。
——苏轼《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首八句
这首诗的神貌都极似《饮中八仙歌》,其中谐趣出于滑稽者多,它没有落到
打油诗的轻薄,全赖有几分豁达的风味来补救。它在诗中究非上乘,比较“何
不策高足”、《责子》、《挽歌辞》以及《北征》诸诗就不免缺乏严肃沉痛
之致了。
注:此文发表后,曾于《文学与生命》中见吴君一文对鄙见略有指责,
我仔细衡量过,觉得他的话不甚中肯,所以没有答复他。读者最好取吴君文
与拙文细看一遍,自己去下判断。拙著《文艺心理学》论“移情作用”章亦
可参考。
选自《我与文学及其他》1943 年10 月开明书店版
读李义山的《锦瑟》
诗的佳妙往往在意象所引起的联想,例如李义山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全诗精采在五六两句,但这两句与上下文的联络似不甚明显,尤其是第
六句像是表现一种和暖愉快的景象,与悼亡的主旨似不合。向来注者不明白
晚唐诗人以意象触动视听的技巧,往往强为之说,闹得一塌糊涂。他们说:
“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沧海蓝田言埋韫而不得自见,”“五
六赋华年也,”“珠泪玉烟以自喻其文采。”(见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
萃文堂三色批本。)这些说法与上下文都讲不通。其实这首诗五六两句的功
用和三四两句相同,都是表现对于死亡消逝之后,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情
境所起的悲哀。情感的本来面目只可亲领身受而不可直接地描写,如须传达
给别人知道,须用具体的间接的意象来比拟。例如秦少游要传出他心里一点
凄清迟暮的感觉,不直说而用“杜鹃声里斜阳暮”的景致来描绘。李义山的
《锦瑟》也是如此。庄生蝴蝶,固属迷梦;望帝杜鹃,亦仅传言。珠未常有
泪,玉更不能生烟。但沧海月明,珠光或似泪影;蓝田日暖,玉霞或似轻烟。
此种情景可以想象揣摩,断不可拘泥地求诸事实。它们都如死者消逝之后,
一切都很渺茫恍忽,不堪追索;如勉强追索,亦只“不见长安见尘雾”,仍
是迷离隐约,令人生哀而已。四句诗的佳妙不仅在唤起渺茫恍忽不堪追索的
意象,尤在同时能以这些意象暗示悲哀,“望帝春心”和“月明珠泪”两句
尤其显然。五六句胜似三四两句,因为三四两句实言情感,犹着迹象,五六
两句把想象活动区域推得更远,更渺茫,更精微。一首诗的意象好比图画的
颜色阴影浓淡配合在一起,烘托一种有情致的风景出来。李义山和许多晚唐
诗人的作品在技巧上很类似西方的象征主义,都是选择几个很精妙的意象出
来,以唤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这种联想有时切题,也有时不切题。就切题
的方面说,“沧海月明”二句表现消逝渺茫的悲哀,如上所述。但是我们平
时读这二句诗,常忽略过这切题的一方面,珠泪玉烟两种意象本身已很美妙,
我们的注意力大半专注在这美妙意象的本身。从这个实例看,诗的意象有两
重功用,一是象征一种情感,一是以本身的美妙去愉悦耳目。这第二种功用
虽是不切题的,却自有存在的价值。《诗经》中的“兴”大半都是用这种有
两重功用的意象。例如“何彼秾矣,唐棣之华。曷不肃雍,王姬之车”;“燕
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
伊人,在水一方”。诸诗起首二句都有一方面是切题的,一方面是不切题的。
原载《现代青年》第2 卷第4 期,1936 年2 月,据《朱光潜全集》卷8
谈书评
谈到究竟,文艺方面最重要的东西还是作品。一个人在文艺方面最重要
的修养不是记得一些干枯的史实和空洞的理论,而是对于好作品能热烈的爱
好,对于低劣作品能彻底地厌恶。能够教学生们懂得什么才是一首好诗或是
一篇好小说,能够使他们培养成对于文学的兴趣和热情,那才是一位好的文
学教师;能够使一般读者懂得什么才是一首好诗或是一篇好小说,能够使他
们培养成对于文学的兴趣和热情,那才是一位好的批评家。真正的批评对象
永远是作品,真正的好的批评家永远是书评家,真正的批评的成就永远是对
于作品的兴趣和热情的养成。
书评家的职务是很卑恭的。他好比游览名胜风景的向导,引游人注意到
一些有趣的林园泉石寨堡。不过这种比拟究竟有些不恰当。一个旅行向导对
于他所指点的风景不一定是他自己发现出来的,尤其不一定自己感觉到它们
有趣。他可以读一部旅行指南,记好一套刻板的解释,遇到有钱的顾主就把
话匣子打开,把放过几千次的唱片再放一遍。书评家的职务却没有这么简单。
他没有理由向旁人说话,除非他所指点的是他自己的发现而且是他自己的爱
或憎的对象。书评艺术不发达即由于此。在事实上,一个人如果不以书评为
职业,就很难有工夫去天天写书评;而书评却不如旅行向导可以成为一种职
业,书评所需要的公平,自由,新鲜,超脱诸美德都是与职业不相容的。
常见的书评不外两种,一种是宣传,一种是反宣传。所谓“宣传”者有
书店稿费或私人交谊做背景,作品本身价值是第二层事,头一层要推广它的
销路,在这种书籍的生存战争中,它不能不有人替它“吹”一下。所谓“反
宣传”者有仇恨妒忌种种心理做背景,甲与乙如不同派,凡甲有所作,乙必
须闭着眼睛乱骂一顿,以为不把对方打倒,自己就不易抬头“称霸”。书评
失去它的信用,就因为有这两种不肖之徒如劣马害群。书评变成贩夫叫卖或
是泼妇闹街,这不但是书评末运,也是文艺的末运。
书是读不尽的,自然也评不尽。一个批评家应该是一个探险家,为着发
见肥沃的新陆,不惜备尝艰辛险阻,穿过一些荒原沙漠冰海;为着发见好书,
他不能不读数量超过好书千百倍的坏书。每个人都应该读些坏书,不然,他
不能真正地懂得好书的好处。不过在每个时代,每个国家里坏书都“俯拾即
是”,用不着一个专门家去把它指点出来。与其浪耗精力去攻击一千部坏书,
不如多介绍一部好书。没有看见过小山的人固然不知道大山的伟大;但是你
如果引人看过喜马拉雅山,他决不会再相信泰山是天下最高峰。好书有被埋
没的可能,而坏书却无永远存在之理,把好书指点出来,读者自然能见出坏
书的坏。
攻击唾骂在批评上固然有它的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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