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韦斯和他的秘密 作者:玛丽亚·格瑞普-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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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或许成人和儿童世界的对立更多地是来自于孩子们任性的想像。尼娜固执地把这个拥有秘密的夏天分割成两个夏天,一个是大人们要油漆、除草、修理,忙着做活的平平常常的夏天;一个是关于Zeppelin的,要让尼娜干些什么的夏天。大人们“不能把鞋子当野草除掉,也不能把口哨声修理掉,也不能给Zeppelin的影子上漆”。这意味着分属成人和儿童的两种无法沟通的时间。很多时候,当儿童的自我意识刚刚萌动,因为对世界、他人和自己的了解都还处于混沌状态,对自我形象的定位也还不成熟,一旦与成人的意识产生冲突时,儿童会本能地畏惧或逃避现实,表现出来的却是强烈的对抗行为。因为他们过于关注自身,而不愿去理解大人的事情(包括知晓大人的秘密)。那个男孩对父母的爱的要求是如此贪婪:“我要的是他们每时每刻的爱。不仅仅是他们想爱才爱。”事实上,每时每刻的爱并不能在每时每刻表达。可男孩还来不及明白这些。他甚至纵情想像着一种对父母最严重的惩罚――藏在一个秘密山洞里,永远不出来。
“那条小路通向一个秘密的山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找到我。我在那里绝对安全,要是有必要的话,我在那里可以住到一百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怎样通过那儿的种种危险。首先那儿有四个骑士都带着最最锋利的剑,那种剑能劈开石头,砍削金属。有什么在小路上活动,他们都格杀勿论,不管是人还是一只老鼠。然后是四只大得不得了的狼,肚子从来就没有吃饱过。路上经过的东西,它们都吃下肚子里去。接着还有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小路上织了一张网。那网特别特别美丽,人和动物只要一看见它,都会不由自主地跑过去,这样他们就永远永远被粘住了。最后就是那个又高又瘦穿斗篷的人。他尽抓小孩,把他们吃掉。我经过这种种危险,才到达那个山洞,在那个地方没有人找得到我。”
这段英雄狂想让我们想起民间的小裁缝、小拇指、傻大胆,还有笨汉斯什么的,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得出门去学艺或讨生活的故事。他们在路上经过跟魔鬼、巨人和各类怪物的生死搏斗,最终得到了梦想中或意外的财富和美丽的姑娘。甚至还有不怕死的王子,千里迢迢地赶到野外的山洞去,杀死了祸害全城人民的毒龙之后,才能依照国王的允诺跟心爱的公主结婚。他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幸福得让我们没完没了地唱歌跳舞宴饮,一直到今天。这种经过种种危险和重重磨难最后达到成熟和新生的路程是无论古典的还是现代情境里的孩子都要走过的。只是前者带有梦魇般的神奇(因为由寓言和童话来象征性地表达),后者却要数清每一个细碎的步子。但这个男孩给自己假想的目的地却是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秘密山洞,他的心灵里有一种危险的封闭性。这样的孩子就象关在被魔鬼封口的瓶子里一样,不可能健全地成长。但作者的心里会有温柔的怜悯,那应该是源于他对所有的童年的温情。当那个秘密自然而然地揭开时,魔瓶里冒出的不是呛鼻的浓烟,而是柔和的光。
当尼娜的父亲终于了解到事实的真相,得知了尼娜近日行为反常的缘由时,他开始变换了从前那种大人俯视小孩的目光,重新看待自己陌生的孩子。他信任地跟着尼娜去夜晚的花园寻找男孩时,甚至觉得,“尼娜走进森林的黑暗里,她是高大的。”大人认可了孩子的世界,认可了他们渐渐成长的事实,那原本被分割的两种时间就得到了圆满的融合。尼娜也懂得质疑那个男孩任性的行为了。她一路念着Zeppelin,找到他,劝他回家。在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之时,她决定先他回去。
“你要走了?”他说。
“是的,我的爸爸正在等我。”她说。
“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他说。
“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是谁。”
她穿过树林走了开去。
“你也不知道Zeppelin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知道,”她朝后面大声说道,“不过我知道怎么让它起作用。”
接着就是一片寂静了。
沿着小路回去。
突然月亮在树丛间探下头来。
尼娜把她的手电熄灭了。
在这个含蓄的结尾里,我们可以猜出,不久男孩也会摸着黑走回他该回的家。结束这么一段短暂的流浪之旅后,他也会得到他该得到的成熟。这就是秘密的意义。
不再是他们被Zeppelin把握,而是Zeppelin被他们把握了。
三、阿芒迪娜或两个花园(法国,米歇尔·图尔尼埃)
一个小女孩在写日记。星期天,星期三,星期天,星期三……每一天她都在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世界,然而只有这两个日子她用自己的语言来记述一种童年经验。她所做的事情很简单,只是越过了一座墙,从一个花园进入另一个花园。这是她最大的秘密。而我们只是在解说这个秘密。
同别的孩子一样,阿芒迪娜对于秘密有种天然的需要,这也取决于她的自我意识。她喜欢独处,当爸爸妈妈还在睡觉的时候,她“似乎有一种单独一人生活在世上的感觉”,这使她“有一点点害怕,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这种心理非常真实,但她觉得奇怪。当然,她还没有明晰地意识到,人一来到世上,就已面临着被分离的命运,与任何一个身外的事物,甚至与自身的分离。第一个人就与那最初的花园分离了。后来的人们造巴别塔的时候,还被变乱口音,分散各地。只有分离才使人们寻找,从童年开始。寻找什么呢?也许谁都不清楚。我们祈求的时候总是说,上帝,让我回转到你造我时的那个样式,让我成为你愿意我是的那个女人。甚至在梦里拼命地擦拭着一面镜子,要看清自己最初的面貌。阿芒迪娜就开始从镜中大胆地观察自己。
“我有蓝色的眼睛,鲜红的嘴唇,玫瑰色丰满的脸蛋,波浪般起伏的金黄色头发。我名叫阿芒迪娜。当我照镜子的时候,我发觉我有十岁女孩的样子了。这也不足为奇,我本来就是一个女孩,而且已经到了十岁。”
一定是这样的镜像使她形成了对自我的初步认识。那就像让一个孩子大胆地触摸自己的身体,以确定自己同青草和鸟兽一样实在地呼吸着。这样她才能在心理上要求部分地独立,并且恐惧而喜悦。
这个时候阿芒迪娜还没有自己的秘密,她首先发现的是猫的秘密。它叫克洛德。起初阿芒迪娜还不能确定它的性别,直到它肚子大了,生了四只小猫。自然界有关生殖或是生命的奥秘就这样来到阿芒迪娜面前。然后是小猫卡米夏,它常在花园以外的地方独自游荡,让阿芒迪娜好奇极了。她觉得“它的的确确过着双重的生活,一种是在墙那边的生活,另一种是在爸爸的花园里、妈妈的家里和我们一同过的生活,这两种生活互不相干”。实际上,是她自己内心想过双重生活的愿望被折射到猫身上了。既然她认为“在另外一些陌生事物的后边,很可能有另一个花园,另一个家”,既然她已以假想的方式表达出自己介入这个世界的愿望,那么她只能采取唯一的方式――翻墙而过。
于是她发现了与爸爸的整齐干净的花园全然不同的另一个花园,象原始森林一般杂乱。陌生事物的推进使阿芒迪娜好奇又害怕,但她决心探索这个秘密到底。而卡米夏此刻显得陌生而疏离,“它像一个在自己王国里的真正的王子。”
在花园的尽头阿芒迪娜看到了一座石雕。“这是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孩,背上长着两扇翅膀。他低着那满是鬈发的头,带着一个忧郁的微笑,这笑在他脸颊上绽出了两个酒窝,他举起一个指头对着自己的嘴唇,让自己的一张小弓、一个箭筒和几支箭掉在基石的周围。”卡米夏和那个石雕少年一样安静沉默。“它也像他一样带着一个神秘的笑。也许,他们俩分享了同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有点儿忧郁而又很温柔美妙,并且是他俩都要向我启示的。这真怪。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忧郁,这个荒废的亭子、这些破损的坐椅、这个杂草丛生的草坪、这些长满了园子的野花,都显得忧郁,然而,我却感到一种巨大的欢乐。”
大自然神秘的力量已经朦朦胧胧地启示于阿芒迪娜了。那可以是一种创造力,生殖力,或任何你愿意理解的力量。她几乎是半推半就地被拽入这个秘密。而分享秘密的快感宛如参加一场盛宴,分食一个巨大又柔软的人形面包。这甘美不可言传的滋味一下子就使自己的过去变得恍惚而遥远了。“现在,我离爸爸那个修饰过度的花园、离妈妈那个地板上了蜡的家该有多远啊!我是不是还会回到那里去?”可回到哪儿呢?哪儿才是来的地方?哪儿又是去的地方?我们时常混淆不清。
还没等到进入更深处,阿芒迪娜的情绪就突转了。“我突然转身背对着那个神秘的少年,背对着卡米夏,背对着那个亭子,我朝墙那边逃去。我像发狂似地奔跑,树枝与野花击打着我的脸。”她回到她的小房间,放声痛哭。对那种秘密的好奇与向往变成了恐惧与抗拒。也许是从别处的丰盈和稳固中感受到此处的虚空和无常。也许是对于即将到来的成长的不适应。这个秘密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成长的各种可能性,理解和接受世界的各种可能性?
有一点几乎是可以确定的。当卡米夏在那以后也怀孕了,阿芒迪娜也确定了它的性别之后(与开头对克洛德的确定相呼应),她再次分享了有关生殖或是生命的奥秘。这喻示着她自身性意识的萌发和苏醒。为了使自己不那么羞怯,这种意识又具体化到一只猫身上,从而显得温柔又从容。
但最重要的是,越墙之后,阿芒迪娜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秘密。是的,她走近镜子,重新审视了自己。“我有蓝色的眼睛,鲜红的嘴唇,玫瑰色丰满的脸蛋,波浪般起伏的金黄色头发。”对于自己的镜像,她描述的语言跟先前完全一样,“但是,我不再像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了。那我像什么?我举起手指朝着我鲜红的嘴唇,我低下我满是鬈发的头。我以一种神秘的表情微笑。我觉得我像那个石雕少年。这时,我看见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睑。”那种小女孩完全出于天真的任性和自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验式的忧郁和谦卑。她的心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仅仅因为参与了一次自然的秘密。她的躯体也由此包裹了神秘的内核。
那么她寻找到她应当完成的自我了吗?或至少可以渐渐回复到最初那完好无损的样式?我们只是看到,那一个和青草和鸟兽一样灵动的生命,因为被成就了一个自己的秘密而流泪了。
有人说,没有秘密的孩子是不完全的孩子。
我们几乎都有过秘密。它们象花瓣一样飘落在地,成为一行行脚印,也许有些被鸟儿叼走了,有些被风偷去了。但当我们再次独自走入黑漆漆的树林,凭着做孩子时灵敏的嗅觉,就会一一找回。或者它们沉睡在被废弃了的往日的花园,等着我们象孩子一样轻巧地翻过墙头或挖条地道进入。无须魔法,一切都会醒来。是我们内在的童年时代在召唤着它们。而我们自己,真的又长了一分。
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