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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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战场上。我母亲不得不向她娘家亲戚借钱过节,唉声叹气之时,我忽然说话:“能活!”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说话。从来厌恶我的母亲,忽然把我搂在怀中。日后,她多次提起此事,仿佛我只是因为这两个字才获得她的暂时青睐和宠爱。
我大哥死后,在晋阳,金紫光禄大夫徐之才、我王府中的记室参军高德政等人,献上图谶,认为太岁在午,当有革命,劝我“应天顺人”。我把他们的话转给母亲听,不料,她当时就反对说:
“你父如龙,你兄如虎,却都认为皇位不可妄据,终身北面事人。你看看你自己,你能与父兄相比吗?”
羞恼有余,我对徐之才大发脾气。老徐说:“正因为殿下您不如父兄,正要早升尊位,否则就会被人算计!”
可巧,我效仿魏朝王公,办大事前铸造自己的金像占卜。果然,一铸而成,促成我下定决心行大事。
不过,我父兄从前的助手们,如肆州刺史斛律金、太保高隆之等人,纷纷表示不可。外有武人,内有文臣,都不赞同我现在改家为国,真让人心急如焚。而且,我父亲的另外一个老友司马子如,甚至半路逆迎我于辽阳,苦劝我不要急于代魏称帝。他这一来,真的让我顿失信心,掉转马头返回晋阳。
但是,事已至此,退路无多。徐之才、宋景业,还有另一个名叫李密的术士,皆卜筮有成,劝我五月受禅为帝。当然,我手下也有人提出疑问,认为阴阳家之书有记载:“五月不可入官,违犯者,终于其位!”高德政马上驳斥:“齐王为天子,不可能再求别的什么官职,不终于这个帝位,还要什么别的更高的位子?”
正是高德政这句话,让我心中大喜,最终带领大部兵士直扑邺城,最终夺取帝位。
我父兄的心腹、魏朝侍中杨愔得到通知后,马上召太常卿商议制作新帝仪注之事,并暗中嘱托担任秘书监的魏收为孝静帝草拟给我的加九锡文和禅让诏书。
我到达邺城后,高隆之仍然倚老卖老,假装不晓我要化家为国之事,责问我为什么派遣役夫在邺城南郊做元丘③。
对此,我终于不耐烦,当众叱责他:“我派人做事,自有用处!你是否现在活得不耐烦,要自取灭族之祸!”
一句话,吓得高隆之道歉而退。这个老贼,还算我父亲手下老臣,他一度与司马子如、高岳、孙腾共称“四贵”,气焰嚣张。他本来姓徐,自小丧亲,由姑夫高氏养大,所以改姓高。我父亲任魏朝大丞相的时候,以高隆之为心腹,认他为本家族弟。现在,时局微妙如此,他竟然如此不识变通,妄图保留魏朝皇脉,真是该杀之人。
十三 朕,英雄天子!(3)
还好,人世间,势力相随。到了我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身为魏朝尚书令的高隆之,主动率百僚劝进,满朝大臣中,再没有任何人有异议。
于是,我即皇帝位于南郊,升坛服衮,柴燎告天。
望着跪伏的群臣和祭天的大火,我心中充满自豪。此次,我不得不称“朕”了。
当皇帝之后,朕马上向各地派遣使节,观察风俗,问民疾苦,严勒长吏,厉以廉平。所有的一切,目的都在于向天下宣示,新朝要兴利除害,安静地方。文治先修,朕下令在鲁郡重修孔子庙宇,封其子孙为崇圣侯,加邑一百户,对孔子大加褒崇。而后,朕下诏,分遣使人致祭于五岳四海,尧祠舜庙。凡是先贤旧尊,只要是祀典上有记载的,一个不漏,全都派人加以祭祀。
锦上添花的是,朕即位刚刚过了一个月,六月己卯,高丽国就遣使前来邺城朝贡,开了一个万国来朝的好头。
至于逊位的魏帝,朕当时封他为“中山王”,食邑万户。对这位“姐夫”(我姐姐太原公主是他的正妻;他的姐姐元氏又是我大哥高澄的正妻),朕确实优待多多:
“上书不称臣,答不称诏,载天子旌旗,行魏正朔,乘五时副车;封“中山王”诸子为县公,邑一千户;奉绢万匹,钱千万,粟二万石,奴婢二百人,水碾一具,田百顷,园林一所。”
待到国内大局一切稳定后,朕对这位前魏皇帝、现在的“中山王”,真的开始大不放心起来。
① 公元550年
② 九锡,“锡”同“赐”。是古代帝王赐予诸侯大臣的最高礼遇。属嘉礼。九锡,指衣服、朱户、纳陛、舆马、乐则、牙贲之士、■钺、弓矢、秬鬯等九种器物及待遇,一般是授予那些对国家有大功的权臣。每加九锡,帝王必颁九锡文,叙述和肯定受礼者的事迹与勋劳。中国的历朝禅代都同九锡制联系在一起。为了效仿上古时期的尧舜禹禅让故事,使改朝换代能符合当时的法理观念。权臣在夺取帝位之前,必先晋爵建国,封公或者封王,赐九锡,然后登上九五之位。曹操加九锡,封公建国,曹丕因之而终于完成汉魏禅代,从此,九锡成了权臣易代鼎革的工具。从这个意义上说,九锡是汉魏晋之际权臣夺取政权的一种制度。魏晋南北朝时期,对皇权构成最大威胁的是宰相、大将军。一旦一个帝国出现昏君庸主,失去对兵权的控制,抑或天下动乱,名教式微,宰相或大将军就极有可能成为权臣,他们的加九锡、夺神器,就成为顺理成章之事。
③ 旧皇帝禅位新皇帝之用。
十四 假如明天来临(1)
大地,经过太阳的暴晒,渴了。暴雨倾盆,短暂。很快,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朕的鲜卑祖先,崛起于草原大漠,对这种雨后青草的奇异清新味道,可能非常亲切。而朕,居于深宫多年,鼻嗅反而对此不适应,呛得朕连连咳嗽,呼吸感到有些困难。
做皇帝,太寂寞了。在高家人手中当皇帝,总有度日如年之感。尤其是大丞相、渤海王高欢死后的几年,他的两个儿子纷纷登台,使得朕的帝王生涯,一天不如一天,窘迫异常。
日光照在昭阳殿的血红色柱子上,恍然成为朕生命的反光。朕挥挥手,抚摸着如此光洁、平滑的柱面,心中忽然充满了悲伤。十七年的帝位生涯,如梦如幻,如电光泡影,瞬间即逝去。氤氲在殿宇间的香气,在朕的鼻息中都变成闪亮的无色粉尘。
朕,魏朝的皇帝,元善见,乃大魏国宗室清河王元亶的世子。想当年,渤海王高欢与当时的孝武帝不睦,孝武帝西奔入关,投奔宇文泰。从那时起,大魏分裂为东西两部。渤海王高欢从宗室中挑来挑去,选中我以祀大魏明帝之后,拥我在洛阳城为帝,改元“天平”①。当时,我才十一岁。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称“朕”了。
洛阳城的皇宫多么辉煌壮丽啊,那是我大魏孝文帝倾力修建的都城。可是,没过几天,渤海王高欢就下令迁都,几乎所有的宫室全部拆毁,无数大木顺流而下,漂向新都邺城。我当时不是很懂事,坐在皇帝的大车中,随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北向邺城,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后来我逐渐长大,才明白了当时的情势:孝武帝西奔后,渤海王高欢以晋阳为老巢,他觉得洛阳西边无险可守,易受威胁;北边隔河,不容易控制燕赵地区;而南边又接近梁境,与晋阳形势不能相接。所以,他最终决定迁都邺城。当时,高欢是以我的名义下诏迁都,行事非常匆忙。诏下三日,车驾便发,洛阳城内四十万户近两百多万人狼狈就道。事毕,渤海王高欢自还晋阳总领朝政。军国政务,皆归入在晋阳的渤海王高欢的大丞相相府。
据我左右讲,当时洛阳城内有童谣传唱:“可怜青雀子,飞去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百姓中有好事者对此解析说,“青雀子”,就是讲朕乃清河王之子;“鹦鹉”,就是讲渤海王高欢。②
而后,渤海王高欢和西边的宇文泰一直打仗,总是以我的名义下达各种诏令。我端拱城内深宫,像极了庙宇中的木偶。
兴和元年③五月,渤海王高欢把他的次女嫁给我做皇后。高皇后很漂亮,她比我大一岁。内心之中,我对她非常敬畏。其实,我是害怕她的父兄。我自己同父兄弟有三个,皇兄宜阳王元景,皇弟清河王元威、颍川王元谦。但是,我几乎和他们完全见不到面。说穿了,我们元氏皇族的所有人,都不过是高家锦衣玉食的囚徒而已。
武定四年④八月癸巳,渤海王高欢又要西去与宇文泰作战,并且亲自到邺城来召集队伍。君臣见面之时,殿中将军曹魏祖当着朕的面劝阻渤海王说:
“大丞相不宜出兵。从阴阳上讲,今年八月西方王气正旺盛,如果兴兵,正是以死气逆生气,对客军不利。如果坚持出兵,必伤大将军!”
渤海王高欢不从。
说来也怪,自东、西两边构兵以来,邺都皇城下,总是有黄黑两色蚂蚁打架。由于我们东魏军穿黄衣,西边的宇文泰魏军穿黑衣,占卜者就把黄色蚂蚁当成我们东魏之兵,黑色蚂蚁当做西魏之兵。特别精准的是,黄黑两种颜色的蚂蚁,每次总是能在双方交战前分出胜负。占卜者仔细观察,发现蚂蚁大战事后,东、西双方的战争结果,完全与真实的蚂蚁交战结果一模一样。这一次,大丞相渤海王高欢出兵前,黄黑色两部蚂蚁大战,黄蚁尽被咬死。为此,占卜之人告称出军不祥。该劝的都劝了,改说的都说了,也没人能阻止高欢的出兵。
果然,西魏大将韦孝宽坚守玉璧,屯军五旬,壁垒森严,使得我们东魏士兵战死了七万人,依然不能攻克小小的玉璧城,前进不得半步。
忧急之下,渤海王高欢得疾,不得已于十一月庚子兵败班师。
武定五年⑤春正月己亥朔,朕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出现日食。丙午,刚刚经历玉璧大战失败的渤海王高欢薨逝,时年五十二岁。
我东魏大丞相薨逝,确实天大的事情。朕本人为他举哀于东堂,身服缌■以表达哀思。同时,朕下诏,依据汉大将军霍光的仪典,赠死去的高欢假黄钺、使持节、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齐王玺绂,并在丧葬礼上给予他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轻车、介士等等殊荣,兼备九锡殊礼,谥其为“献武王”。
八月甲申,大丞相高欢被葬于邺西北漳水之西,朕亲自临送于紫陌。
十四 假如明天来临(2)
望着无尽的白衣队伍,朕潸然泪下。无论如何,在我年仅十一岁的时候,正是这位渤海王把我拥上帝座啊。
时人总爱以曹操比拟渤海王高欢。但是,从朕本人的角度,觉得渤海王高欢一直待我还算不错。十三年间,在朕面前,他从来没有让人无法忍受的骄横跋扈之举,当着朝臣,他对我毕恭毕敬,臣礼未失。
从天平元年到武定五年这十来年,渤海王高欢一直在晋阳遥控朝政。每次他到邺城,我们君臣会面,他都竭尽臣礼,未曾有丝毫失礼。有可能,他追悔自己先前逼跑孝武帝之举,所以才对朕如此谦卑。唯一令朕稍感不快的事情,就是他每次到晋阳来觐见我的时候,在朝中和亲信大臣说话,均用鲜卑语,似乎是故意不让朕听懂他们谈论的内容。我大魏帝室族本来就是鲜卑,可是自从孝文帝华化以来,宗室贵族中,能懂鲜卑语言的人已经不多。渤海王高欢六镇军将出身,从前一直在边陲,成日与鲜卑镇将和鲜卑士兵打交道。所以,他这个汉人,反而能讲一口流利的鲜卑语。多年以来,他正是仗恃鲜卑、敕勒以及那些鲜卑化的汉族军将为他效力。
父是英豪,儿郎虎豹。高欢崩逝时,其长子高澄秘不发丧,率人急奔晋阳以固军权。不久,高欢手下、时为魏朝司徒高官的侯景据河南地造反。高澄随机应变,派兵遣将,讨伐侯景。一切安排就绪后,高澄于夏四月才回邺城“朝见”我,真正公开为其父渤海王高欢发丧,告谕文武,讲述其父的遗志。我的这位舅子(也是我妹夫),年纪仅比我长三岁。
渤海王死后,本来是朕重振大魏帝室的最佳机会。可惜,高澄文才武略如此,看来朕只能继续当幌子皇帝。不得已,七月戊戌,朕只得下诏以高澄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也就是说,子承父志,高澄完全承继了其父高欢的一切职位。
诏令下达后,高澄还做样子,假装固辞丞相之位。朕当然不能借机就势,反而要发诏安慰他:“丞相您乃朝野攸凭重臣,社稷安危所系,不得令遂本怀。”
转年年初,高氏家族的大都督高岳等人在涡阳大破侯景,俘斩五万余人,其余叛兵叛将溺死于涡水,水为之不流。侯景穷蹙,亡走淮南,投奔南朝的梁国。侯景是羯人,一直是渤海王高欢手下爱将,文韬武略非常。这样一位宿将,最终竟然败于其子侄辈的高澄之手。至此,高澄的威权日盛,完全凌驾于一切朝臣之上。
这位新渤海王高澄,论亲论伦,与我关系非浅。他的二姐,是我的皇后。我的亲妹冯翊长公主,是他的正妻。
高澄嗣位渤海王后,一改其父高欢对我的仪礼敬重,根本不拿我当皇帝对待,失礼放肆。如同其父高欢时代一样,他本人拥重兵坐镇晋阳,派其手下、大将军中兵参军崔季舒入邺城,授其为黄门侍郎。这个崔季舒,唯一的任务就是监察朕的动静。事无巨细,崔季舒每天派人把朕在宫内的举动报告给高澄。据有人讲,高澄在与崔季舒的书信中,每次称呼我,总是以“痴人”名之。
武定六年⑥秋,高澄来邺城入见。为了表示相互间的亲热无猜,朕和他一起在邺城东郊行猎。
二人并辔之时,朕拍马挥鞭,驰逐如飞,很想给他显示一下朕的马上功夫。岂料,当时被高澄所派监视朕行动的羯族领将、禁卫都督、匈奴人乌那罗受工伐随后赶上,抓住朕的缰绳喊道:
“皇帝不要跑得比大将军快!您比大将军马快,会使大将军发怒!”
朕回首一望,高澄正立马注目于我,悠然而笑。
羞恼交加,我只得援辔慢行。
猎后回宫,朕与高澄宴饮。酒才两巡,他竟然手举大觞,直抵朕的下巴,强灌朕酒喝:“臣高澄劝陛下满饮此酒!”
如此无礼,让朕愤然大怒:“自古无不亡之国,朕受辱如此,不活也罢!”
不料想,高澄忽然起立,高声怒骂:“朕,朕,狗脚朕!”
更离奇的是,他竟然派站在一旁侍立的崔季舒猛击朕三大拳,然后奋衣而出。
朕为帝十余载,从未受过如此凌辱。惶惑、惊惧下,朕百感交集,自咏谢灵运诗泄愤:
“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志义动君子。”
当时,朕身边的侍讲、汉儒荀济侦知我的心意,就和宗室元谨等人在宫中密谋,在皇宫后苑以堆立假山为名,暗中挖地道以向北城,准备趁机把我救出邺城,然后外出,汇合忠于我大魏的兵将,夺回属于我元氏皇族的权力。此举如果成功,我可能很像十多年前的孝武帝逃离高欢那样再逃出去,脱离高氏家族的掌握。
不料,地道挖至千秋门的时候,密谋者急于求成,地下响动声音太大,惊动了看守士兵。
十四 假如明天来临(3)
高澄闻报后,即刻勒兵入宫,立而怒问我:“陛下为什么要造反啊?臣父子功存社稷,做过什么对不起陛下的吗?”
叱责过后,他就下令,要杀尽朕的左右从人和妃嫔。
悲愤之余,朕也豁出去,振衣而起,怒斥他说:
“渤海王,您怎能说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