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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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佛陀无别,乃我师达摩正传的心法。师父常常对我解释,无始以来的习气,造成了凡世间人们的沉迷,如果能够彻悟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舍离一切能取、所取的对立,就一定会达到无所分别的解脱境界。
自皇建二年③到天统五年④,这八九年间,我一直受北齐皇室供养。孝昭帝高演,本来是个不错的皇帝,毕竟业障不除,他竟然杀掉侄子高殷。仅过三旬,他就在打猎中惊兔伤肋。临死,他遗命其九弟高湛继位,并对他说:“你不要效仿我杀侄的行为,善待我儿子。”结果,业报在即,高湛有样学样,继位后不久就把孝昭帝的儿子高百年杀掉。
帝室血亲相残,北齐尤为常态。
《无量寿经》有云:“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数之自然,应期而行。殃咎追命,无得从舍。”可见,业报是自作自受,不能由第二者代替,而且循环往复,无法停歇。
十二因缘⑤,六道轮回⑥,超脱之法,只能通过至善修行达到。佛国世界,因因果果。帝王之家,余殃无常。
今日僧寺有客来。北齐的赵郡王高睿,小名须拔。他自幼就非常向慕佛法,常入佛寺与我谈法论道。
高睿这个人,北齐帝室至亲,乃神武帝的亲弟高琛的儿子。高琛色欲盛壮,因奸污其兄神武帝侍妾,被杖打身亡,年仅二十三岁。当时,高睿出生三旬不到。神武帝杀弟之后,特为后悔,就把侄子高睿养于宫中,恩同诸子。高睿生母,乃魏朝的华阳公主。高睿至孝,十岁时丧母,三日水浆不入口,哀感左右。在居丧期间,高睿尽礼拜佛,持佛像长斋,形销骨立。神武帝高欢崩逝的时候,思念伯父养育之恩,高睿哭泣呕血。文宣帝高洋受禅建国,作为至亲宗室,高睿被进封爵为赵郡王。
这位王爷,身长七尺,容仪甚伟。文宣帝天保二年,他外出为定州刺史,加抚军将军、六州大都督。年仅十七岁的他,在州期间,留心庶事,纠摘奸非,劝课农桑,接礼民俊,所部大治。天保十年,高睿得加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太子太保。
孝昭帝高演临崩,高睿以宗室之重,预受顾托,奉迎武成帝高湛于邺城,以功拜尚书令,摄大宗正卿。后来,他得拜司空,摄录尚书事。武成帝末年,进拜太尉。
这位赵王高睿,宗室勋贵,久典朝政,一直清真自守,誉望日隆。所以,当权的奸佞小人,对他非常忌惮。
怏怏之余,高睿自撰古代忠臣义士名言成书,名为《要言》。今日,他亲自把书送到佛寺,并与我讲谈佛法。
没有过多寒暄,高睿直入主题,问:
“大师,《楞伽经》中所讲的佛凡一体、染迷净悟的‘如来藏’,我思虑再三,总不得要义,可否为我宣讲之?”
“老衲非常欣慰。有王爷如此礼佛修道,追根寻源,诚为佛门幸事。
“‘如来藏’的藏,是‘胎藏’的意思。‘如来藏’,就是指如来在胎藏中。作为‘佛性’的别名,‘如来藏’突出了一切众生生来具有清净的如来法身,也就是说,人人皆可成佛。正如《楞伽经》卷一中讲:‘如来藏自性清净……有时说空、无相、无愿、如、实际、法性、法身、涅槃、离自性、不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如是等句,说如来藏。’
“经中卷四又说:‘如来藏是善不善因。’也就是说,自性清净的‘如来藏’,它也是‘善不善因’。‘为无始虚伪恶习所熏,名为识藏,生无明住地,与七识俱。此如来藏虽自性清净,客尘所覆故,犹见不净’。这段话的意思是,‘如来藏’受到‘无始’以来的‘虚伪恶习’熏染,被‘客尘’烦恼所障蔽,从而变成了‘识藏’,与被染污的七识搅在一起。从此,‘如来藏者,受苦乐,与因俱,若生若灭’。也就是说,人在‘苦乐’之中生灭不息。因此,佛法修证,就必须将被熏习污染的‘如来藏’继续,再转变成清净的‘如来藏’。恰如《楞伽经》卷二而言:‘一切自性习气,藏意识见习转变,名为涅槃。’
二十三 空色色空何所有(2)
“应该注意的是,这个‘如来藏’,并没有定相与实体。人我身心的一切现象,包括整个人生、宇宙世界,都是由五阴等相续流注不断、因缘和合、互为因果而形成的。……最终,所谓‘如来藏’,其实也不是指真有一个实在的‘如来藏’存在,这个词语的提出,只是如来说法时随缘开示的方法之一,原本是为了引导学人舍离不实的我见和妄想,迅速证得无上正等正觉。所以,殿下您对‘如来藏’这个词语,同样也不可执著。”
我仔细为高睿解释道。
“自性若悟,众生是佛;自性若迷,佛是众生。”高睿似有所悟,喃喃自语。
我大加叹赏地说:“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愚人智人,从佛性来讲,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而‘如来藏’,本来就是澄明湛寂,因内外境风的吹荡,人本心寂然清净的本体,往往浪潮起伏,汹涌澎湃,颠狂妄生,便转生一切境界,无有止境。恰似《楞伽经》卷一所说,‘犹如猛风,吹大海水。外境界飘荡心海,识浪不断’。”
高睿点头不止。
“大师,《楞伽经》卷一中讲:‘所谓一切法,如幻如梦,光影水月。’弟子我思虑再三,还是不能完全弄懂其间深意。”高睿问。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殿下看到的,是由无明恶习熏染藏识而变现的虚幻现象。万法都如梦幻似的生灭灭生。一切诸法,本来空无自性。如果是圣者,他就能置身其中,不失心境的澄明。一切法,生灭无常,犹如梦幻,而这一切,都是从心意识所变现出来。殿下应该舍弃执著,真正从名相分析的角度去看问题。《楞伽经》所重,乃心灵的体证,是以悟者之心对万物的体验。如果您离开了心灵的体验,就不可能真正体会经文大意。殿下,真正见道的悟者,本身就处在色尘世界之中。那样一来,看待自身和外物,你就会亲证到如梦似幻的存在。”为了进一步引导高睿能深悟佛经,我循循善诱,以庄子学说来加以旁证:
“《庄子·齐物论》中曾经讲到过,‘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就是说,天地万象,从异的方面来看没有一物相同,就同的方面来看没有一物相异。所以,天地、我,都是从同一个本源生起,而万物,恰恰都是本体的显现。天地同根,万物一体。《楞伽经》认为‘性归自己’,所以,天地、万物和我都是因缘所生。它们依照一定法则变化,无所谓永恒。缘起性空,性空缘起。恰恰由于其性本空,具有流转无常的可变性,在不同的境遇下,有着不同的变化,形成宇宙万有生生不息的原因。不论物质还是精神,其性皆空,因此都具有共同的属性。当一个人,清净到了极点,整个身心充满了光明,寂照时涵盖整个虚空,物我两忘,就能达致心灵最彻底的觉悟。能理解了这些东西,才能彻悟经文中所讲:‘浮云火轮,揵闼婆城,无生,幻影水月及梦,内外心现。’”
高睿眉头紧锁。看来,依照他当下的识见,不能完全理解我所说的道理。
“大师,如今我心内烦恼,不能深入思考佛陀经意……俗念搅心啊。太上皇崩逝,和士开秘不发丧,不知他有何居心。我质问他,他举出神武帝、文襄帝崩时均不发丧的例子。其实,大行皇帝,早先已经传位给当今皇帝。皇帝年纪虽轻,大齐当朝群臣能得到富贵,皆由皇帝父子之恩,所以,王公勋臣,必无异志。世异事殊,现在岂得与神武帝、文襄帝的霸府时代相比!我劝说多时,和士开才勉强发丧。如今,朝中事情多紊,贵为宗室亲王,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老衲没有接高睿的话题。
世事纷纭,钩心斗角,我佛慈悲,怜悯众生。这位亲王,心仍为妄念所缠,不能解脱。我默然片刻,开口祷念《楞伽经》:
“凡愚妄想,如蚕作茧,以妄想丝自缠缠他,有无有相续相计著。”
高睿倾耳聆听。一脸茫然。
痴迷的众生啊,包括这位高睿亲王,他们内心的欲望之茧,把自己牢牢缠缚,恍恍惚惚,就如飘堕在深不见底的生死大海,也似流浪在渺无际涯的旷野,也如汲井辘轳,轮回旋转不休。正因痴迷执著,所以妄念繁生。
“殿下,你知道渴鹿阳焰的妙喻吗?”我问高睿。
高睿具有一定的悟性,随口诵道:“譬如群鹿,为渴所逼,见春时焰而作水想,迷乱驰趣,不知非水。如是愚夫,无始虚伪妄想所熏习,三毒烧心,乐色境界。见生住灭,取内外性。……”⑦
我本来很想开解他,他本人的状态,恰似经文所说的“愚夫”。
“和士开非常阴险。太上皇崩逝后,他与我、左仆射元文遥密议,表示说黄门侍郎冯子琮是胡太后的妹夫,认定他日后会帮助胡太后干预朝政,下诏把冯子琮为郑州刺史。过后,我们才知道,如果不是冯子琮早先坚持,和士开早就矫诏把我和掌管禁卫军的领军娄定远外放于都城外。我没有先见之明,反而中和士开奸计,把与我们一线的冯子琮从朝廷中清除出去,自悔堕奸人之计!”高睿兀自喋喋不休。
二十三 空色色空何所有(3)
静默良久,他的念头又转回佛理,问道:“幻化非真,谁是谁非?虚妄无实,何空何有?”
我送偈颂十句与他:
“备观来意皆如实,真幽之理竟不殊。本迷摩尼谓瓦砾,豁然自觉是真珠。无明智慧等无异,当知万法即皆如。愍此二见之徒辈,申辞措笔作斯书。观身与佛不差别,何须更觅彼无余。”
高睿一脸茫然。
“殿下,大师门外有人来供香火,是和士开和大人。您是否回避?”高睿的从人来禀。
看来,佛门之地,难免是非。
① 今河南荥阳县。
② 唐朝道宣《续高僧传》卷十六《慧可传》,记述慧可“遭贼斫臂,以法御心,不觉痛苦”,所以慧可“雪夜断臂”故事的真实性值得研究。后来,有关禅学的史籍,如净觉《楞伽师资记》、杜朏《传法宝记》、道原《景德传灯录》、契嵩《传法正宗记》等,多承袭法琳所书而否定道宣之说,所以慧可“断臂求法”的故事,以后就被一般禅家所传诵。
③ 公元561年。
{4} 公元569年。
⑤ 也叫“十二缘生”,包括无明、行、识、名色、六处、触、受、爱、取、有、生、老死十二部分,也称“十二支”或者“十二有支”。
⑥ 包括地狱、饿鬼、畜生、人、天、阿修罗(非天)。
⑦ 《楞伽经》卷二内容。
二十四 欲焰如炽(1)
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要解决的问题。
僧家的寺院,弥漫着阿勃参①、阿魏②和鲜花的味道,让人联想到来世、因果、缘起缘灭,等等。在佛寺过一天,让人难以忘怀。那种周遭的景色和与俗世了无牵挂的气氛,会让人的内心发生巨大的变化。我能够深深体会到:这样的一天,过得多么不一样啊。
在奇异香气的氤氲中,我能从尘世的欲望中挣扎脱离一会,思考一下。无论是谁的一生,都如一条长链,有的人,链子是金子做的,比如我;有的人,可能是铁做的,比如马上要被我送入地狱的赵郡王高睿。恨恨之中,我真想把荆棘编成绳索,套在他的头上,送他到阴曹地府。
慧可大师,言谈幽深,佛理玄妙。他从不言及任何实际的事务。即便如此,与他一席话,总会让人感到心里轻松许多。
武成帝高湛临死把臂相托,我怎么能不竭尽全力辅佐幼主高纬呢。何况,胡太后与我情意绵绵,北齐上下,能主持全局者,非我其谁!
皇帝下旨,尊太上皇后胡氏为皇太后。同时,下诏把东平王高俨改封为“琅玡王”。这个琅玡王,我和小皇帝,都不喜欢他。这小孩子年纪不大,老成过度,且对我态度倨傲,让人心内发寒。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上皇崩逝后,皇帝身边,新老交迭,除我以外,大概还有以下诸人号称握权柄者,与我合称“八贵”:
临淮郡王娄定远、录尚书事赵彦深、左仆射元文遥、开府仪同三司唐邕、领军綦连猛、领军高阿那肱、度支尚书胡长粲。
其中,临淮郡王娄定远是娄太后(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也就是当今皇帝的表叔;度支尚书胡长粲,乃当今胡太后的族兄。
“八贵”中,赵彦深老谋深算,是个不轻易表态得罪人的老好人;唐邕、领军綦连猛、领军高阿那肱、度支尚书胡长粲几个人,与我算是一路;娄定远、元文遥二人,和赵郡王高睿同道。他们三个人,伙同宗室冯翊王高润、安德王高延宗等人,不停地在皇帝面前讲我坏话,劝说皇帝把我放为外任,远离朝廷。
蛟龙失水,鱼虾不如。不仅我不干,胡太后也不干。
特别是赵郡王高睿,自恃宗室近亲,气势逼人。
太上皇丧事过后没过多久,胡太后在前殿宴请慰劳诸臣。
未等胡太后举杯行劝,高睿即在大庭广众之下朗言,宣示我的“罪恶”:
“和士开,乃先帝弄臣,城狐社鼠一类的小人。他受纳货赂不说,还秽乱宫掖,丑闻广为民众大臣所知。臣等宗室亲戚,义无杜口,所以冒死揭发其罪,希望陛下和太后圣裁,立刻下旨,把和士开赶出朝廷!”
听高睿如此说,我胸中一股怒气上涌。当着这么多朝臣,不好发作,我只得跪下匍匐,高喊:“太后与陛下为臣做主!”
胡太后脸色微红,不好即刻作怒。她强忍怒气,举觞劝言高睿:
“先帝在时,王爷您为何不说这些事情!难道,王爷你现在是想欺我孤儿寡母吗?且饮酒,勿多言!”
高睿不知进退,辞色愈厉。
冯翊王高润、安德王高延宗等人跪伏在高睿身后,肆无忌惮地大声嚷嚷,一定要把我外放出朝廷。
墙倒众人推。喧嚷之际,太上皇时代的宠臣、胡人安吐根也落井下石:“臣本商胡,忝居诸贵行末,既受先帝厚恩,岂敢惜死!太后听臣一言,不出和士开,朝野不定!”
胡太后恼怒:“改日再论,王爷们先散!”
高睿等人不依不饶,或投冠于地,或拂衣而起。
我在旁跪伏,恨得我握紧双拳,直欲亲手刃杀这几个草包王爷……
转日,大清早,高睿等人重新在云龙门集结。他们派出元文遥入宫奏谏,连章署名,势必要把我贬黜于外。
来来回回数次,胡太后坚执不纳。
胶持之下,最后还是左丞相段韶出面和稀泥。他派胡太后的族兄胡长粲传太后的话:
“梓宫在殡,如果即刻贬出和士开,行事太匆,希望几位王爷稍稍稽缓片刻,容我与皇帝仔细考虑。”
高睿等人见太后如此表示,他们以为早晚会把我和士开驱逐出去,就暂时偃旗息鼓,各回府邸。
胡长粲入宫复命。
见族兄替她打发了难缠的诸王,胡太后一声长叹:“兄长辛苦了,如果不是你,谁能保全妹妹我母子一家啊!”即时厚赐胡长粲。
高睿等人,之所以能暂时不坚持要即刻把我赶走,左丞相段韶的表态,也是最大的原因。段韶,乃娄太后亲姐姐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