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体横陈-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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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我向帐幔外面窥视了一下。我小的时候,每次早晨醒来,都习惯性地胆战心惊地缩头缩脑地看一看,我的保姆、太姬陆令萱给我讲了那么多鬼怪故事,使得我总是害怕有魔鬼潜伏在床榻的外面,我害怕会蹿出一个浑身青毛的怪物用它颤抖的手掌抓住我后缩的脖子……我笑了,时光飞逝,我都长大了,那种童年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消失。而小怜带给我的抚慰,一个吻,一次温柔的隔着被子的握手,轻轻玩笑般的拧一下胳膊,或者调皮地拉拉我的耳朵,所有这种温柔,让我的生命进入到一种全新的境界。
蜀锦流苏斗帐,四角的纯金龙头,即使昏暗中,也烁烁发出幽光。龙头衔叼的五色流苏,低垂飘逸,让人神闲气定。我仰望帐顶,巨大的金莲花中,挂悬着金箔织成的纨囊,其囊可受三升物,全部盛满奇彩异香。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早晨,这样香气氤氲中,小怜,更加像睡梦中才得见的仙子。
有时候,躺着,无聊发呆,我也会想到我母后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依旧那样严厉和无情。她那略带嘲讽的眼睛,微微扬起的眉毛,专横独断的往下垂耷的嘴角,那张脸,曾有多少次在梦中俯视我,朝我射来恫吓的、仇视的、冷冰冰的目光!与之相反的,当她看着我弟弟琅玡王的时候,却是那种温暖、慈爱的目光……只要想起我母后,想起她的脸,许多不快甚至悲伤的记忆,就统统复活了!
三十九 欢乐一日敌千年(3)
不过,虽然我曾暗中发誓要报复我的母后。但是,在每个阴暗的黄昏或者酒醒的早晨,我还是朦朦胧胧地有一种希望,希望她能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和气地握一握我搁在被头外面的手。如果这样的情形出现,我肯定也会紧握住她的手,我肯定也会像儿时一样,欢快的眼泪会涌上来……只是想想而已,我现在很怕被她毒死。其实,她现在毒死我,也没有用,我的弟弟琅玡王死了,她再无亲生儿子继承皇位……一种发自内心的反感,我对母后的反感,不能轻易消除。
当晋阳早晨的太阳升起的时候,当小怜像一朵鲜花盛开在我面前的时候,所有的不快,都像雾气一样,全部消失了。这个时候,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是大地主人,我是人间的帝王,我可以为所欲为,我可以让欢乐永远延续下去!
殿前,银质的百五十枝灯,如同火树,蜡泪凝结,看上去好似火红的花朵。透过云母幌帘,秋天的晨光更加透明。
宫人们忙忙碌碌,开始在殿外搬运各种绝色的锦绨,我能叫上名字的,有大明光锦、蒲桃文锦、大茱萸锦、凤凰朱雀锦、韬文锦,以及蜀绨、紫绨,以及青绨明光锦、绯绨登高文锦,等等,堆在排架上,在阳光下耀眼闪光。所有这些东西,都是白日里我和小怜观赏乐舞或者杂耍后,用作赏赐的物品。
宫女鱼贯而出,她们列成长长的两队,分打着“五明金箔莫难扇”。这种宫扇,据说是十六国时代赵国②的石虎所制。匠人们薄打纯金如蝉翼,两面涂饰以彩漆,描画奇鸟异兽和仙人于上,在五明方中隔出三、五寸大小的格子,以云母贴之,细镂精镌,明彻通灵,所以,它们称为“五明金箔莫难扇”。
在这样的仪仗中,我与小怜坐乘肩舆,来到大明殿。
御食游盘③四重,紫金打造,金银参带,共二百四十盏,雕饰精美。参带刻镂之间,茱萸画微细如破发,近观方能得见。
我喜爱的一个绿睛黄发的胡儿,跪在不远处,横竹在手,呜咽而吹。三个石国男童,跳起飞旋的健舞。
笛音缥缈,长带飘摇,开始了梦幻般的一天。
小怜头上的步摇④晃动着。随着她的进食,热气把她粉嫩的脸熏蒸得更加神采焕发。天蓝色的琉璃耳珰,显衬得她脖颈更加白皙。她手上戴着天竺迦毗黎国进贡的金刚指环,指如葱根,修长洁白,让人联想到她的玉足与玉趾。酥胸之上,一个双螭鸡心玉佩白腻可人,但相比小怜的滑腻肌肤,就连这美玉的温润,也逊色不少。
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那么贪婪地望着挂在我父皇墙上的大齐地图。神思恍惚中,我梦游了整个国家。旅行,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太吸引人了。但是,我当皇太子的时候,当儿皇帝的时候,我的弟弟、琅玡王高俨,他出门却比我要多得多。父皇往返晋阳,一般都留我在邺城留守,而是带着他四处旅行游玩。我总觉得,旅行能让人产生敏感的灵性,喷发一种放松的活力。即使原野上恐怖的闪电暴雨,也能让人振奋莫名。如果只是待在宫殿中,生活,就会像无色的风一样,淡然飘去了。一切,都会索然无味。
我的小怜,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她喜欢远行,喜欢陌生地方的新奇与风景。
对于一个帝王来讲,巡游,当然不是什么过度的欲望。好奇,是我与生俱来的奇癖。当我骑马行走在山间、草原、平原,以及蜿蜒的河边的时候,我心中就会有一种发狂的复杂的巨大期望。在我的脑海中,每一条想象的道路,它们都会分出无限的岔路;然后,再分岔;岔路再分岔,以至于没有穷尽。
如果让我无聊地待在某个地方的宫殿,那真是如同梦魇一般。我整个冰冷的童年岁月,就是因为一直待着,待着。枯坐着,读书,读书,枯坐。我又不是僧人,怎能忍受那种别人无法理喻的寂寞呢?小怜,那么善解人意,她的想法,似乎一直与我的灵魂相契合,似乎我们很久以前就是老相识,似乎前世我们就是伉俪,似乎我们从前都曾做过相同的梦。
两个人,有那么多奇异的相似处,确实不同寻常!
宫阙的高墙长垣上,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一夜之间,小怜好像又青春了许多。只要我的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一种荡人心魄的狂念就会勃然升起。她光润灵透的眼睛和温柔娴雅的姿态,使得她整个人在我面前一直晶莹闪光。当着那么多的宫女、宫廷乐师、禁卫军将士、弄臣、杂耍艺人,我常常会陷入对小怜面对面的思念幻想中。我拉着她的手,听着她咯咯的笑声,却想象着她夜晚的颤抖、身体因为愉悦而发出的轻微痉挛。她张开的唇角,火烫的耳垂,被我无形中的干渴的嘴唇亲吻着。阳光下,群星在我们头顶闪着清幽的光辉。而小怜那张孩子气的美丽的脸,是那样充满生命力,总是清晰异常,闪烁着莫名的光焰……在我的白日梦中,她总是把她美妙的头颅向我轻柔地投转过来,哀怨地微阖双眼,战栗的嘴,呼出甜美的薄荷般的气息,用她搽着唇膏的嘴唇摩挲我的脸颊,幽幽地靠近我,从我胸中吸走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渴望,我的梦想。
三十九 欢乐一日敌千年(4)
“陛下,广宁王高孝珩求见。”宦者来报,一下子打断了我幽幽欢快的思绪。
广宁王高孝珩,是我大伯父文襄帝高澄的第二子。这个堂兄,风神俊爽,多才多艺。在我们大北齐,他历位司州牧、尚书令、司空、司徒、录尚书。我做皇帝后,委任我的这位堂兄为大将军、大司马。究其然也,宗室名王,领衔而已。果真让他带兵,猜忌顿起,反而是害他。他的四弟兰陵王高长恭勇武绝伦,说话大不谨慎,已经被我毒酒赐死。我之所以给这位广宁王堂兄以大将军、大司马的名号,其实正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指挥过战事,而且,他看上去弱不禁风,近年来又病肺,根本没有能力造反。
广宁王高孝珩爱赏人物,学涉经史,文章写得极好,广有技艺。他擅画苍鹰,为我北齐第一,见者皆叹以为真。此外,他在我父皇武成帝在位的时候所画《朝士图》,一时妙绝。
广宁王向我施礼后,开门见山,说:“启禀陛下,周军虽然撤退,大战劳民伤财,各州郡捉襟见肘,加上各地天灾人祸,如果不开源节流,军国资用不足。周军如果再来,不知道我们如何凑集军费去抵御!”
我本以为,广宁王入宫,是与我谈论吹笛技艺和丹青画法。见他表情如此严肃,顿觉清兴被搅,我颇感不悦。不过,近为宗室,他直言如此,应该是出于忠心。
“……好吧,以朕名义拟旨,对国内关市、舟车、山泽、盐铁、店肆等等,开始重新征税,轻重有差,不要马虎……对了,可以在国内开酒禁,允许民间酿酒。或许,这样一来,酒税可以抽取多些……”想起前日韩长鸾、穆提婆与我饮酒时候的建议,此时正当其用。
广宁王面露难色。他犹豫片刻,想要再说什么,话到嘴边,没有讲出。
这位堂兄还算是很聪明,他的大哥、河南王高孝瑜和他的三弟、河间王高孝琬,当年也是因为多嘴多事,贸然出语不逊,皆被我父皇杀掉。
“陛下,司徒赵彦深薨逝,不知皇上是否已经命礼官给他赐谥?”
赵彦深此人,乃我高家旧人,自我二伯父文宣帝高洋时代,他就得任要职。我继位后的武平二年,得拜司空。不久,瞎子祖珽在我面前讲他坏话,赵彦深就被我下诏出为西兖州刺史。武平四年,祖珽失势,他复被朝廷征还,从司空公迁转司徒公。不久,由于丁母忧,这老头子回家守丧。
对于这个官场老滑头,我基本谈不上有什么好感,不过,也没有什么恶感。
“七十老翁,暴疾而薨……至于谥号,容礼官详议。”我敷衍着广宁王。
“我们北齐宰相,自文宣帝至今,善始令终者,唯赵彦深一人而已……”广宁王似乎还有话说。
我打住了他的话头:“昨日与昌黎王韩长鸾商议,近日朕出游各宫,晋阳十二院宫落成,急需宫人充入其中。拟旨,在国内括杂户女,年二十以下、十四以上未嫁者,名单悉集于省,隐匿者,家长处死刑!”
广宁王高孝珩闻言,若有所思。他没有再进言,默默点头,拜舞而退。
① 腊日在十二月,但不一定是八号,各个王朝根据他们的五行来确定具体日期。
② 指后赵。
③ 类似现在饭店内能转动的大小桌面。
④ 佩戴在高大的发髻上的头饰,会随着女人的走动而摇颤,故称为“步摇”。
四十 惊涛舟已漏(1)
除夕。凛冽的寒风,透明的、让人睁不开眼的灿烂阳光,鼓声阵阵、脚步声声的大傩舞,每块重达五十七斤的皇宫厚砖地面……晋阳的早晨,充满了旺盛的生气勃勃的假象。
除夕大傩,始于魏朝高宗和平三年①的军傩。当时,魏朝借岁除大傩之礼,耀兵示武,日后成为制度,一直流传下来。魏朝的傩舞盛况空前,他们在都城皇宫摆步兵大阵于南,陈列骑兵大阵于北,各击钟鼓,以为节度。步兵各队,分别穿青赤黄黑,共为四队。盾槊矛戟,各队执兵不同,排列有序,周回转易,作进攻势态。阵法方面,有飞龙腾蛇之变,函箱鱼鳞,四门之阵,变化多端,共十余种阵法。那些参加演习傩舞的士兵,都经过专门训练,喝呼呐喊,跽起前却,莫不应节。演阵结束后,南北二军皆鸣鼓角,作吼声。作为观众的皇帝、王公大臣们,也都在一旁大声叫喊示威。最后,南北二军,各令骑将六人去来挑战,马军、步军,更相进退,做相互进击状。当时规定,军傩演习,南军败,北军捷,以此结果,魏朝来表达他们征服南土、扩展疆域的意愿。
如此盛大的军傩,到我们北齐的时候,演变成岁终演武祭祀仪式中戴面具的群体傩舞,兼备祭祀、实战、训练、娱乐之功能。但从规模上讲,我们北齐的岁末大傩要小得多,演示者也从军人变为乐师子弟。
按照我们北齐规制,季冬晦日,选乐人子弟十岁以上、十二以下为“侲子”,共二百四十人,集体表演傩舞。其中,一百二十人头戴赤帻,身穿皂褠衣,手执长鼗;另外一百二十人,身着赤布裤褶,高执鞞角。为首指挥的傩舞领队,头上高戴着黄金四目面具,熊皮蒙首,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边跳边唱;还有一百二十艺人,身穿彩色兽衣,模仿传说中的穷奇、祖明之类的瑞兽,共十二种,毛茸角立,蹦跳雀跃。
所有这些傩人,依照鼓吹乐声的节奏,总归中黄门负责引导,军中仆射骑马指挥,在皇宫内舞跳呐喊,以逐恶鬼。
这一天,戊夜三唱,城内诸里门开,傩者从四面八方聚集,被服器仗,排列队伍,严阵以待;戊夜四唱,开诸城门,二卫皆严。上水一刻,皇帝常服,即御座临观。王公大臣和执事官,第一品以下、从六品以上,都要陪列预观。
一切准备就绪后,舞傩者鼓噪,入殿西门,在皇宫禁内四处游走舞蹈。而后,他们分成两队,分出二上阁,在庭院内作十二兽儛戏,喧呼周遍,前后鼓噪。
最后,他们出殿南门,分为六道,出于郭外,四处旋舞。
相比魏朝原先的军傩,我们北齐的傩舞,更像是演戏。
让我心中暗悲的是,傩舞中,还有人戴大假面,演舞《兰陵王破阵曲》。此情此景,让我陡然追忆起我被毒死的四弟、兰陵王高长恭。
我紧闭眼睛,把泪水吞入肚里。阳光,在我紧闭的眼皮上就化成了粉红。
晋阳的岁末,变得毫无生气,没有任何蓬勃的生机。瞬间,在光怪陆离色彩的后面,我感觉,光线一点点蓄积起来,甚至堆积起来。这色彩,越来越深,天空逐渐变成一片深色的肉红。玫瑰色的天空,真让人惋惜。
在王公席上,与皇帝距离很近,我真切地看见了冯小怜。这个吴女,那么年轻美丽,超出常人的想象。她的仪态,自始至终,显得异常放肆,又特别优美。我知道,在大北齐,连皇后都没有这样的做派。
天生尤物,祸我国家!
她把胳膊支在桌上,琉璃酒觞举到前臂之上,表情中有一丝倦慵的懒散,看似无精打采,实际上是一种让我们北齐年轻皇帝心醉的纯洁傲慢。我发现,她的目光,时时在傩舞的队伍中瞬息闪过,转向她身边的皇帝。从她目光中,可以感到谦恭的、真诚的、谄媚的温柔。
可以看得出,这个女子,对于皇帝来讲,不仅仅是感官享乐那么简单。举手投足间,我在她身上发现出一种魅力的威望,那是一种可以让男人迷醉不能自拔的诱惑!
看着她鲜艳犹如玫瑰的脸,看着她双颊上盛开的笑容,看着她言笑间如白色睡莲花蕊的嫩舌,我可以想见,她的魅力,并非源于意志力,而是源于致命的能迷惑男人灵魂的娇媚。她不是那种自命不凡的、美貌的女子,她的魅力,正在于她的不自知……
记得我九叔武成帝末年,他曾梦见有一只巨大的刺猬,连天接地,冲撞而来,最终攻破邺城。梦醒后,他四处祷解,广求巫师,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在北齐境内大肆索求刺猬油膏,想以此杀尽刺猬,破除噩梦。不过,我王府中有解梦的道士,曾经悄悄对我讲,当今皇帝,名字叫高纬。刺猬,猬者,纬也!二音相谐,乃我大北齐灭亡之兆!
自从冯小怜受宠后,我们北齐的宫内宫外兴起一种“腾鸟”发型,妇人女子,皆剪剔青丝,以着假髻,发型危斜,状如飞鸟,髻心正西,高翘危耸。有识者断言,这种发型,喻示元首剪落、穷迫西奔。
四十 惊涛舟已漏(2)
此外,邺城、晋阳二城,儿童游戏,喜欢以两手持绳,拂地而却上跳,边跳,边口唱“高末”。至于原因,人皆不知。“高末”、“高末”,莫非暗喻我们大齐高氏运祚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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