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江有水千江月-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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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尚未说完,先听得小女孩叫了声:“阿叔——”
她回过头看,原来是大信;也不知道人站在身后多久了,只好随便问声:“钓鱼翁回来了——”
大信晒得鼻头微红,说笑道:“是啊,赶回来上了一课,做旁听生!”
她放了表侄女下来,姑侄两个牵着走向前屋来,大信说道:“你不去看我们钓的鱼吗?”
贞观讶然道:“怎么不放在那边给四妗煮呢?”
“你放心!两边都有份!”
前屋里,阿仲已将所获物悉数倒出,置在一个大锅里,贞观一看:“哇!赤翅、沙趖、九条仔、金线,今天什么好日子,鱼都落做一窟!”
小女孩伸手抓了一尾大的,回头问贞观:“阿姑,阿蛮要吃这尾!”
千江有水千江月 九(8)
贞观笑着指大信与她道:“你得问阿叔,这鱼是阿叔钓的。”
小女孩于是回身来问大信:“阿叔,这尾给阿蛮吃,好么?”
“好啊好——”
大信笑着比说道:“叫阿姑煮给阿蛮吃——”
贞观一面收鱼,一面拉了小侄女去洗腥手;回来时,已不见阿仲,只有大信坐在厅前看报纸。
小女孩才坐下,忽又想着说:“阿姑,我们来——鸡仔子啾啾!”
她说着,一面拉贞观的手扳着;贞观只得举右手向上,以左手食指抵右手心,做出骨架撑伞的形状——“嘻嘻!”
小女孩一面笑着,一面伸出自己的小小指头,来抵她的手心,姑侄双念道:
一撮针,
一撮螺;
烟囱孔,
烘肉骨,
鸡仔子啾啾——
到出“啾啾”声时,所有抵手心的手指,都要快速移开,因为右手掌会像伞一样收起来,若是走避不及,被抓住,就由那人做头。
小女孩这次被贞观抓了正着,只听她咭咭声笑个不住:“轮到阿蛮来做——”
她的手掌这样小,只差不够贞观一根指头抵,两人又念:
粗香,细香
点点胭脂,
随人吃饭跑去避—
“避”字说完,贞观缩回手指,小女孩自己抓了自己的,又咭咭自己好笑起来。
“阿姑,再来,再来!”
大信在一旁笑道:“真是要羡慕她——你听过这个故事吗?你一定听过了!”
贞观笑道:“那有这样说故事的,又是起头,又是结尾——”
大信笑道:“那故事是说;一岁到十岁,才是真正的人,是人的真正性情,十一岁以后,都掺了别的——”
“……”
这故事,贞观其实是听过的!
说天生万物,三界,六道,原有它本来的寿元;人则被查访,派定,只能活十年。人在阴曹、冥府,听判官这一宣判,就在案前直哭,极是伤心。后来,因为猴子,狗啊,牛的等等,看人可怜,才各捐出它们的十岁,来给人添上……这以后,十岁以上的人,再难得见着人原先的真性情……
然而贞观想:至人有造命诀;世上仍有大圣贤、大修为者,下大苦心的,还是把他们真正的十龄,作了无止境的提升与延伸。
谈话间,大信加入了她们的游戏;当他的手第三次被小女孩抓住时,贞观忽的错觉:眼前的男子,亦只是个十岁童男!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1)
1
果然她大舅回来这日,最是见景伤情的,真是贞观母亲与二姨!
她大姨亦从台南赶来;见面恍如隔世,父子、夫妻、姊弟、兄妹、伯侄和舅甥,各都欢喜、流泪——眼泪原来是连欢喜时,亦不放过人的;贞观看她那个新日本妗仔,穿戴大和裙
钗,粉脸上也是珠泪涟涟。
从头到尾,都是她大妗在团转着;她虽是逐一拿话劝人,自己却一直红着目眶;大舅面对她,心中自有愧意;贞观见他几番欲语,到底又停住了!
比起来,还是她大妗的无芥蒂叫人敬重,众人见她亲捧洗脸水,又端上吃食、汤水,待那日本女子如客——人间相见唯有礼——贞观如果不是从她大妗身上看到,亦无法对这句话作彻底理解。
而她的待大舅,已不止的夫妻恩义;贞观尚觉得:我们且有姊弟情亲;此时此刻,大舅即她,她即大舅;至情是可以一切不用说,因为一切都知道。
前厅是这样热泪相认的一幕,而后房里,更躲了两个藏身起来,偷洒情泪的姊妹;贞观母亲和二姨,在晤见了长兄之后,悄悄自人堆里退出,各各找了房间避人。
死生大限,此一时刻,她们亦宁可那人另置家室,另有妻儿!
纵是这般,也还是人世长久不尽,即使两相忘于江湖,也是千山同此月,千江同此水啊!
她二姨进了四妗的房去,贞观跟在房门小站一会,还是寻了阿嬷的内房,来找自己母亲。
她母亲立于床沿,背对着门,脸面埋于双手里,极声而哭……
贞观悄来到跟前,递给母亲一方手巾,竟是不能出言相慰,自己也只是流泪而已!
人生何以有情?情字苦人,累人,是到了死生仍未休!
她想起了苏武的诗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世人原都这样痴心哪!大舅是活着的!活着的就要找着旧路回来;父亲和二姨丈再不得生还,既是身尸成灰,也只有生生世世长记忆了。
晚饭后,她外婆特意留她母、姨下来;伊生的五男三女,今日总算团圆、相聚;她当然理会得老人家心头的欢喜。
贞观才走出外家大门,门口处即遇着大信;他真是知她心意的人,知道她会在这种情况下退出身来。
贞观看了他一眼,继续又走;人世间有多少真意思,是在这样的时刻里滋生出来。
大信静静陪她走了一段路,街灯下,只见两人的影子倏长倏短的变化着。
最后还是大信先开口:“你……好些了吗?中什我看见你流泪……真不知讲怎样的话适当——”
贞观没回答,心想:中什那一幕,独有他是外人避开了……哪里知道人家还是看见!
大信又说:“你的心情,我都知道,可是……看到你哭,心里总是——怪怪的!”
贞观扬头道:“没有了啊!我不是已经好了?”
大信笑道:“好,不说它了,其实我知道,看舅舅回来,你还是很高兴的!”
贞观亦说:“是啊!我从出生起,一直不曾见过他,可是今天,我一踏入大厅,看到有个人坐在那里,我马上跟自己说:对啊!这人就是大舅了!大舅就是这个样啊!我还是见过他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2)
大信咦了一声,问道:“那么——七夕那天我来,你在门口见着我,第一眼是不是也想:对了,这人是大信,大信就是这个样嘛!”
贞观轻笑道:“这个问题——拒绝回答!”
走着,走着,早走到家了;贞观因知道母亲,弟弟还在那边,这里家中无人,也就不便
请他进去坐,正要抬头说话,谁知大信提议道:“你要休息了吗?我们去海边看月,……如何?”
“……”
贞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原来——二人一路行来,大信又说:“同为男人,大舅种种的心情,我自认都能够了解,除了伦理、亲情和故土之外,我明白还有另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在历经多少险夷之后,仍然要找着路回来——”
“你说呢?”
“可是,一时我又说不出,说不清;而你,本身却是这力量其中的一股,你是一定知道的!”
贞观言是:“我自是知道!因为这力量在我血脉里流;不止大舅和我,是上至外公、阿嬷,下至银城才出生廿天的婴儿,这一家一族,整个是一体的,是一个圆,它至坚至韧,什么也分它不开——”
“……”
“即使我死去的二姨丈和父亲,在我们的感觉里,他们仍是这圆的一周、一角,仍然同气同息!”
“……”
“像大舅,他是这圆之中,强行被剥走,拿开的一小块,尽管被移至他乡繁殖、再生;然而,若是不能再回到原先的圆里来,那么!”
贞观话未说完,大信忽替她说下去道:“那么,它只是继续活命罢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快乐,不能快乐了……”
“……”
这种震慑,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贞观还是说不出话来,大信见她无言语,于是问道:“怎么就不说了?”
因看他那样正经,贞观便笑起来;”还说什么?都被你说光了?”
两人于是同声笑起;大信又说:“贞观,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不能像你说得这般有力,这般相切身!”
写信不说,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贞观只觉得不很自在,略停一停,也只有笑道:“那是因为你不在这圆内!”
大信不服道:“谁说?我也是同攸息的——也不想想,我三姑是你四妗!”
贞观说不过他,就不再说了,倒是大信因此联想起更大的事来:“方才,你拿圆作比喻,真实比对了,我们民族性才是粘呢!把她比做一盘散沙的,真是可恼可恨!”
贞观说:“出此话的人,定然不了解——我们自己民族本性的光明,这样的人没有代表性!”
大信拍拍手,作喝采状;贞观又说:“不过,或许,中国还是有那样的人,唉!不说了——”
“……”
二人同时沉默起来。
来到旧码头,只见装发电机的渔船,只只泊岸停靠;大信忽地伸手去抚船身:“我真爱这个地方,住在台北的层楼叠屋,一辈子都不能分晓——间间通声,户户相闻,是怎样意思!”
“……”
“我甚至是从三姑丈那里;不止三姑丈,是他们兄弟皆是;我自他们身上明白——《礼记·文王世子篇》内,所说——知为人子,然后可以为人父——的话!”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3)
“……”
月亮终于出来了,海风习习吹拂;贞观只觉自己就要唱出歌来:
岭上春花,
红白蕊;
欢喜春天,
放心开——
她看着身边的大信,心内也只是放心啊!
他今夜又是白上衣,白底条纹长裤,还说那西裤是全国唯一。
也不知这人怎么就这般自信!他是一个又要自负,又要谦虚的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俯拾即是!胸府藏的万宝山,极其贵重的!
大信正是这样自信满满的人,然而,另方面,他又要谦抑、虚心……
照说,这些特质是矛盾而不能互存的,却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方法,使它们在他身上全变得妥贴、和谐了!
两人这般相似,好固然好,可是……
贞观忽然想:要是有那么一天,彼此伤害起来,不知会怎样厉害?
就说他这份倔强: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努力让她了解,他是看重她的,从前那女孩的事,只是他不堪的一个过去,是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个因素之一。
贞观知道:他不轻言遗忘,不提对方缺失,并不代表他还记挂着伊,而是他淳厚的个性使然;是如此才更接近他的本性。
说忘记伊了,那是假的,但廖青儿三个字,却已经变成同学录上的一个名姓!
其实连那女孩的名字,都是他告诉她的:那天——他把一本大学时代的记事簿借她,因为他在里面涂满漫画。
贞观一面翻,大信就在一旁解说;当她翻过后两页,看到上头盖了个朱砂印:“廖——青——儿,哇!这名字好听啊——”
“那是她的名字!”
“……”
语气非常平静,贞观只能对他一笑,便又继续翻看。
大信的意思是:一切已成过去,……然而他就是不说,他是想:你应该了解哇!
有时,贞观宁可他说了,自己好听了放心;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放心,她并非真要计较去。
与其说负气,还不如说心疼他;惜君子之受折磨——她是在识得大信之后,从此连自己的一颗心也不会放了;是横放也不好,直放也不好。
这样,她就要想起阿嬷的话来;老人家这样说过:宁可选择被负的,不要看重负了人的;这个世间的情债、钱债,是所有的欠债,总有一天,都要相还的;这世未了有下世,这代未了有下代——如此转思,她终于明白:大信原来完整无缺!他的人,可是整个好的!——“你在想什么?”
贞观不能回答,只是鬼灵精一笑。
大信又问:“你知道我想什么吗?”
贞观摇摇头;大信于是笑起:“你听过﹃一念万年﹄吗?”
“不是佛经上的?”
“正是!正是——”
大信深深吸进一口气,方才念道:“剎那一念之心,摄万年之岁月无余——”
“……”
“——明儒还有:一念万年,主宰明定,无起作,无迁改,正是本心自然之用——的句子。”——两人说说,走走,不觉又弯到后港岸来;贞观这一路抬头看月,心里只差要唱出歌来: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4)
……月色当光照你我。
世间心识:
真快活;
定定——
天清清,
路阔阔。——
2
七月十五,中元节。
黄昏时,家家、户户都做普渡,冥纸烧化以后的氤氲之气,融入了海港小镇原有的空气里,是一股闻过之后,再不能忘记的味道!
贞观无论走到哪里,都感觉到这股冥间、阳世共通的气息——这日,她母亲特地多做几样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请大信来家吃饭!
菜还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亲即叫贞观去请人客——贞观一到外公家,先找着她四妗,说出来意,她四妗笑道:“你们要请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丰盛吧?”
“还不错!”
“四妗也去,怎样?”
“好哇!”
贞观拖了伊的臂膀,笑说道:“连四舅也去才好,我去与阿嬷说——”
“莫!莫!”
她四妗笑起来:“四妗跟你说笑的——看把我有袖子拉得没袖子——”
贞观放手笑道:“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样呢?”
她四妗道:“等下回好了,今儿我那里有闲,你还是先去找大信,他在伸手仔!”
“伸手仔”的门,通常是开着不关,贞观来到房门前,先在外头站住,然后扬声道:“谁人在里面?”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经立到她面前来;他扬着双眉,大嘴巴笑吟吟的,像一个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岁男生:“啊哈!小姐居然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
“从我到的那天起,这里每间房,你都走过,就只这伸手仔没踏进一步来,像是立愿,发誓过!”
贞观笑道:“你莫胡说!我如今母命在身,来请军师的!”
“军师有那么好请吗?”
“还要排什么大礼啊?”
“至少得入内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犹豫,也不难她!
“那——总得把我手上这项收了吧?”
贞观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只小雕刻刀!
“这是做什么?”
“刻印!”
贞观讶然道:“刻的什么,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你要看,总得入内去吧?还是真要我把道具全部搬出屋外来?”
他这一说,贞观只得笑着跟他进伸手仔。
桌上乱得很,什么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复以图印沾上,又找出纸张铺好。
贞观亦不敢闲坐,伸手将那纸头帮他挪正,谁知这一出手,两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贞观连忙又缩回来。
大信终于将字印盖出来,贞观这一看,差些要失声叫出:那白纸上方一抹朱红印记,正中浑然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