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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千江有水千江月-第12章

小说: 千江有水千江月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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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后菜园,只见篱笆内外有三、二小儿在那里嘻笑、追逐;贞观略看了一会,便找着菜瓜棚,开始切割藤蔓;藤丝转绕,牵牵挂挂的瓜果和茎叶;贞观选着肥大的,正待动手,却听大信在身后叫她:“你知道我现在怎样想;”
  贞观连头也没回,只应一句:“想到陶渊明了!”
  “不对!”
  “不会想到司马光和文彦博吧?这两人都做到宰相的!”
  大信哈哈笑道:“宰相也有他童稚的幼年啊!就算你答对一半;我在想你小时候什么样子。”
  贞观哼他一声,继续割瓜;背后大信又说;”其实你还是对的,我也想到了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
  贞观听说,一时停了手中的事,热切回顾道:“他那些诗,你喜欢哪句?”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你呢?”
  “应该也是吧。”
  两人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叫了起来:“快呀!你快过来看!”
  贞观心想:这人有这样的忘情,大概是什么人生难得见着的——她于是放下利刀,兴趣十足的走近大信身旁,这一看:原来是朵才从花正要结为果实,过程之中的小丝瓜;它的上半身已变做小黄瓜那般大小了,下半身却还留着未褪退的黄瓜瓣!
  黄花开处结丝瓜,偏偏这个台北人没见过;贞观忍不住笑他。
  “咦,你笑什么?”
  她连忙掩口:“我笑我自己知道的!”
  大信叹道:“瓜面花身——生命真是奇妙啊!”
  贞观其实是想到“身在情长在”的话;原来身在情在,身不在情还是在……花虽不见,这幼嫩小瓜,即是它来人世一趟的情——大信笑说道:“你想什么我知道!”
  贞观且不言,返身回原处,拾起刀把,将刀背敲二下,这才道是:“你知道么?!那更好,我就不用说了!”
  回来时,大信帮她提着袋子,直到离厨房卅步远,才停住道:“好了,我回伸手仔。”
  贞观谢了一声,接过丝瓜袋,直提入灶下来;偶一回头,看到那人竟是寸步未移;她于是调皮的挤了挤眼睛,才跨步进去。
  厨房这边,油饭正好离灶起锅,贞观交了差,找着一张小椅子坐下,身未坐定呢,她三妗早装了小小一锅油饭,捧到她面前。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3) 
  “你四妗的侄仔呢?”
  “好象是在伸手仔!”
  “阿妗手油,你把它端给人客吃!”
  贞观接过小锅,却问道:“不是得送给厝边、四邻吗?”
  “唉,顾前难顾后啊!上班的还未回到家,前厅又有人客;是你阿嫂娘家的人送礼来,没办法,你还是先去伸手仔吧!”
  贞观站起来,一面找碗筷,一面说:“等我回来再去送好了!”
  她出了厨房,弯弯、折折,才到伸手仔门前,大信已经蹦跳跳出来;”咦!你鼻子这样灵?”
  “鼻子也灵,油饭也香!”
  贞观这次是谨诺有礼的,将它直端进房内桌上,又安好碗、筷,随即反身向外走,嘴上说道:“请慢吃,我走了!”
  “小等!小等!”
  大信连声叫住她:“不行啊!这么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样,你要不要帮我吃一半?”
  贞观笑道:“歉难从命;我还得左右邻居,一一分送!”
  “我也去——如何?”
  大信说这话时,纯粹为了好玩,等看到贞观面部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起来:这些时,她能够海边、大街,四处陪他走着的,原来只为的他是客;此间淳朴的民风,唯独人客至高无上!然而今天,他若帮上手,则无疑易了客位,等于贞观向父老、众人明过路来: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许会有这样的一天,但绝对不在这个时候。……
  两人心里同时都明白到这点,所以当贞观尚开不得口时,大信马上又说:“你去送好了,我站在这边大门口,一样看得见的。”
  贞观那心里,有些疼惜,又有些感动,她微低着头,胡乱点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么一瞥,她的情意即会像飞湍、瀑布,一泻至底。
  厨房里,一盘盘的油饭早分好等着她送,贞观一一接过,按着屋前、厝后,逐户送来。
  大信见她每次端着盘子回来,上头竟都盛有半盘面的白米,感觉奇怪:“你这是哪里来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吗?”
  “嗯,难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贞观笑道:“极对蚋这正是他们的回礼;中国人是有来有往,绝对没有空盘子,由你端回来的,就说这一盘,我拿去时,前屋只有小孩子在,他们不知有此旧俗,只会收了油饭,道谢,我亦转身出来,谁知小孩的母亲在后院晾衣衫,大概听见他们去报,居然赶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门口来倒给我——”
  话才说完,只见大信合掌道:“小小的行事,照样看出来我们是有礼、知礼的民族!礼无分钜细、大小,是民间、市井,识字、不识都知晓怎样叫做礼!”
  贞观动心道:“你这一说,我更是要想起:小时候和银蟾两人沿着大街去送油饭的情形。”
  “有没有送错的?”
  “才没有!”
  “那——”他尚未说完全,眼底和嘴角已尽是笑意;贞观见此,知道这人又要说笑话了;果然往下即听他说:“如果接油饭的也是小孩,不知礼俗,你们有无催人家:快去量些白米来倒上——”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4) 
  话未完,贞观已找来了橡皮筋,弹打了他手臂一下,一面又说:“我在想:这礼俗是怎样起的,又如何能沿袭到今天,可见它符合了人情!邻居本在六亲之外,然而前辈、先人,他们世居街巷,对闾里中人,自有另一种情亲,于是在家有喜庆时候,忍不住就要分享与人;而受者在替人欢喜之余,所回送的一点米粮,除了中国人的﹃礼尚往来﹄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与祝贺之忱!”
  “你再说——我英国不去了!”
  两人原在厅上一对一答,大信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贞观知道:他老早申请到了伦敦大学的奖学金,是等两年的预官服毕,即要动身前往——静默的时刻,两人更是不自在起来;贞观想了一想,还是强笑道:“这也不怎样啊!反正知道了自己的好,也要知得别人的——还是可以出去看看,只要不忘怀,做中国人的特异是什么,则三山、五海,何处不能去?”
  她嘴里虽这么说着,然而真正哽在她心中的,却也是这一桩:两年之后,他将去国离家,往后的路还长,谁也无法预料;难料的让它难料,大信的人她还是信得过,然而世事常在信得过之外,另有情委……她大舅不就是个例子?!就为的这一项,所以至今,她迟迟未和大信明显的好起来;她是不要誓言,不要盟约的,她要的只是心契;如果她好,则不论多久,大信只要想着她的人,再隔多远的路,他都会赶回来——回来的才是她的,她的她才要;可是有时贞观又会想:也许男子并不是这么想法,这些或许只是年轻女子的矫情与负气;而女心与男心,毕竟不尽相同……
  管它呢!贞观其实最了解她自己:她并不是个真会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常常是前两天心堵、发闷,可是到了第三天,就会将它拋上九霄云外——大信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适当话,只道:“不管这些了!反正还有二年……”
  “……”
  “——到时我做个答案,看风将答案吹向哪边!”
  “好啊——随缘且喜!”
  “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帮我吃油饭;还有一大锅呢!”
  贞观走了两步,又停住道:“咦!什饭时间都到了,哪有自己躲到一边吃的理?”
  “那——怎么办?”
  看他的神情,贞观又是爱笑:“我把它端回厨房焙一下,你要缴公库,或者纳为私菜都行!”
  “也好!”
  回到伸手仔,贞观才端了锅子要走,大信却说:“急什么,坐一下再去!”
  说着,一面拿椅子,一面转身去倒茶;贞观不免笑他:“你别忙了;我快分不清谁人是客?”
  话才说完,大信已将茶水倒来,置于桌前;二人对坐无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桌上有个方型小钟,乳白的外壳,上下有金色铜柱;她四妗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给大信用的;贞观伸手把玩,谁知没两下,就把它背面一个转子弄掉到地上——转子直滚至大信那一边,贞观才站起,大信却已经弯身捡了回来;他一面扭钟的螺丝,一面问她:“你看过元好问的摸鱼儿吧?”
  贞观坐回位子,略停才说:“他的名字好象很噜苏,可是词的名字又是活跳,新鲜——”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5) 
  “你知道他怎样写下摸鱼儿的?”
  贞观摇摇头;大信乃笑道:“元好问赴试并州,路上碰着一个捕雁的人,捕雁的人说他才捕了一只雄雁,杀了之后,怎知脱网飞走的雌雁,一直绕在附近悲鸣,只是不离开,最后竟然自投到地上而死……元于是向捕雁的人买下它们,合葬于汾水之上——”
  话才完,贞观已大呼冤枉道:“人家书上只说有两雁,并无加注雌雄之别,怎么你比捕雁的还清楚!”
  大信大笑道:“谁叫你装不知;我不这么说,你会招吗?”
  贞观为之语塞;大信于是自书页里找出一方折纸,一面说:“我把它的前半首写下,你就拿回家再看吧!可不行在路上偷拆!”
  贞观笑道:“这是谁规定?我偏要现在看!”
  大信抚掌大笑:“正合吾心!可是,你真会在这里看吗?”
  “……”
  贞观不言语,抢过他手中的纸,”一溜烟飞出伸手仔;她一直到躲进外婆内房,见四下无人,这才闩了门,拆开那纸。
  摸鱼儿 半阙
  问人间,情是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
  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
  之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
  千山暮景,
  只影为谁去?
  2
  晚饭后。
  贞观跟着阿嬷回内房,老人方才坐定,贞观即悄声问道:“阿嬷,以前的事情,你都还记得么?”
  “是啊——”
  “那你记得我小时候,生做怎样?”
  “我想想——”
  老人一面接过银山嫂递给的湿面巾擦脸,一面说:“你的脸极圆——目睛金闪闪——”
  “不是啦……”
  贞观附在她耳边道:“我是说:好看抑是歹看?”
  老人呵呵笑道:“戆孙你——爹娘生成、生就的,岂有歹看的?每个儿女都是花!”
  “阿嬷——”
  贞观伸手给伊拔头钗,一面撒娇道:“你就说来听,好么?”
  “好!好!我讲——”
  老人玻Р'笑道:“你倒不是真漂亮,可是,就是得人缘!”
  “?……”
  “以前的人说:会生的生缘。所以聪明女子是生缘不生貌。”
  “为什么这样讲呢?”
  “阿姑——”
  银山嫂一旁替老人应道:“上辈的人常说:生缘免生水,生水无缘上曲亏——你没听过吗?”
  “……”
  她表嫂说完,已捧了盆水去换;贞观坐在床沿,犹自想着刚才的话意。
  古人怎么这般智能?这话如何又这般耐寻;原来哪——生成绝色,若是未得投缘,那真是世间最委屈的了。……
  真是想不完的意思;前人的言语无心,他们并未先想着要把这句话留下来,但是为什么它就流传到今天呢?是因为代代复代代,都掺有对它的印证!
  “贞观——”
  她阿嬷理好头鬃,一面又说:“时间若到,你记得开收音机!”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6) 
  “咦——”贞观想起道:“阿嬷你又忘记?!﹃七世夫妻﹄才刚唱完!”
  “没忘记!没忘记蚋是新换的﹃郑元和与李亚仙﹄!”
  她阿嬷已是七十的年纪,可是伊说这话时,那眉眼横飞的兴奋莫名,就像个要赶到庙口看戏的十三岁小女子。
  “你还要听歌仔戏?人家大舅都给你买彩色电视了。”
  “他就是有钱无地用!买那项做什么?我也不爱看,横直是鸭子听雷!”
  说到大舅,贞观倒是想起一事未了,她拉拉外婆的白云对襟衫,又看看无人到来,这才贴近老人耳旁,小声言道:“阿嬷,你劝大妗跟大舅去台北啊!夫妻总是夫妻,以前是不得已,现在又一人分一地,算什么呢?人家琉璃子阿妗——”
  她阿嬷道:“你以为我没劝伊啊?阿嬷连嘴舌都讲破了,我说:国丰在台北有一堆事业,你们母子、婆媳就跟着去适当,省得他两边跑,琉璃子也是肚肠驶得牛车,极好做堆的人,凡事都有个商量呀!”
  “大妗怎么说?”
  “伊说千说万,不去就是不去,我也是说不得伊回转!”
  “——”
  贞观不再言语;她是认真要想着她大妗时,就会觉得一切都难说起来。
  她外婆小想又道:“没关系,反正我来慢慢说伊,倒是你和银蟾——”
  话未完,银蟾已经洗了身进来,她凑近前来,拉了老人的手,摇晃问道:“阿嬷,你说我怎样了?”
  “说你是大房的婶婆——什么都要管!”
  银蟾听贞观如此说她,倒是笑道:“你是指刚才的事啊?”
  贞观笑道:“不然还有哪件?”
  刚才是银城回房时,摸了儿子的尿布是湿的,就说了他妻子两句,谁知银城嫂是不久前才换的尿布——伊半句未辩驳,忙着又去换,倒是银蟾知得详细,就找着银城,说了他一顿——银蟾笑道:“不说怎么行?不说我晚上做梦也会找着银城去说的!”
  她一面说,一面蹲了身子去点蚊香,又想起叫贞观道:“几百天没见到你了,晚上在这边睡好了,我去跟三姑说!”
  “你怎样说?”
  银蟾瞪起大眼睛道:“当然说阿嬷留你!”
  大信是明日一早即走的,贞观本来就有意今晚留此,可以和他多说两句话——银蟾一走,她外婆又说:“阿贞观,你和银蟾今年都廿二、三了,现在的人嫁娶晚,照阿嬷看,不如趁现在几年,到外面看看世界,我跟你大舅说过了,叫他在台北的公司,给你们姊妹留两个缺——”
  贞观停了一下,才问:“银桂不去吗?”
  “伊是一到年底,对方就要来娶人了,银蝉人还小,等她知要紧一些,再去未慢!”
  台北在贞观来说,是个神秘异乡;它是大信自小至大,成长的所在;台北应是好地方,因为它成就了似大信这般弘宏大度的人——何况,小镇再住下去,媒人迟早要上门来,银月、银桂,即是一例。
  “阿嬷,大舅有无说什么时候要去?”
  “你看呢?”
  贞观想了一想:“等过了中秋吧!”
  祖、孙正说着,忽听门口有人叫道;”阿嬷有在吗?”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一(7) 
  贞观闻声,探头来看,果然是大信!
  “阿嬷在啊!请进来!”
  她外婆也说:“是大信啊!快入内坐!”
  大信一直走到床前才止,贞观人早已下来,一面给他搬椅子。
  大信坐下说道:“阿嬷,我是来与您相辞的,我明日就得走了!”
  她外婆笑玻Р'道:“这么快啊?不行多住几日吗?等过了中秋也好啊!”
  老人家是诚意留客,大信反而被难住了,贞观见他看着自己,只得替他说道:“阿嬷,他是和阿仲一样,得照着规定的时间去报到;慢了就不行!”
  “哦!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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