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女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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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光一。”村松向市子介绍说。
市子仿佛见到了一本封面雪白的新书,她寒暄道: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以前,我见过伯母。”
“哦?是吗?”
“您也许已经不记得了。那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
“那么小的时候的事,你还记得?”
市子摘手套时,指尖感受到了光一那热辣辣的目光。
“夫人,请坐这儿吧。”村松指了指窗边的一把椅子。
“大部分的灯都熄了。”市子说道。
她指的是丸大厦和新丸大厦的灯光。
方才来接村松去吃饭时,二楼的这间房子里尚残留着夕阳的余辉,对面丸大厦和新丸大厦灯火通明,天空中的云霞被染上了淡淡的粉红色。在两座大厦的中间是遮蔽着皇宫的黑树林。
更令市子惊异的是,这间屋子的下面就是进站口。在她的眼皮下,往来的车辆频繁地停靠、驶离,人群躲闪着车辆向这里拥来。
“怎么样?我从这二楼的窗户可拍了不少照片呢!”村松也凑过来,一边探头往下看,一边说道:“就在那座红砖岗亭附近,常有怪人出没。”
这时,站前广场已笼罩在一片夜色中,不知何故,穿梭往来的出租车不停地按着喇叭。
村松向佐山谈起了参观“我们人类是一家”摄影展的事。
“我们搞广告摄影的也该重新考虑一下了。我们拍的美人像太多了,其实,摄取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才是最重要的。”他转而对市子说道:“不过,我倒是想用一次夫人的照片!”
“您别出我的洋相啦!”
这时,村松发现光一显得有些不自在。
佐山说:“是不是天皇陛下去参观时,把日本原子弹受害者的照片遮盖起来的那个摄影展?”
这次摄影展的照片是从全世界的应征作品中遴选出来的,并遵从美国人的要求,从中撤掉了原子弹爆炸的照片。佐山和村松正对此发表着各自的见解,光一却站了起来。
“我得去照相馆为学校取广告照片,那儿九点关门,所以……”
“一定要到家来玩儿呀!”市子叮嘱道。
“是。”
光一赧红了脸。
“我先走了。”
市子欠了欠身子,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光一盯过的手上。这是一双白皙而柔软的手。
“对了,光一!”村松叫住了他,“你顺便看看休息厅里的那些人照完相了没有,然后告诉我一声。”
光一刚一出门,市子便对村松说道:“您平时从不谈自己的孩子。您把那么好的儿子藏起来,今天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市子不禁想起了自己因流产而死去的孩子。据说是个女孩儿,要是活到今天的话会有多大了呢?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用被子蒙住头嚎啕大哭的情景。
一眨眼的工夫,光一就折回来从门外探进头说:
“已经没人了。”然后,他转身就走了。
村松请佐山夫妇来到休息厅,然后要了三杯低度鸡尾酒。
出生在东京的村松对佐山感慨地说:
“现在,我依然眷恋着东京。每当我走上这熟悉的街道时,心里就激动不已。有时我还梦见又住在了东京,但不是我搬回了东京,而是把东京搬到了我那儿。你说这梦怪不怪?”他笑起来。
佐山从衣袋里掏出烟盒,市子见里面只剩下两支烟了。她悄悄地站了起来。
市子在酒吧买烟的时候,一位身姿绰约动人的女子由侧面的楼梯款款地走了下来。市子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那姑娘上来以后,立刻站住了。市子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白皙俊俏的面孔,那忸怩羞涩的神情似曾相识。
“咦,你是……”
“伯母……”
市子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姑娘。
“伯母。”阿荣一把抓住了市子的手。市子感到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在市子的印象中,阿荣如同男孩子一般淘气可爱,不过,那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你是阿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一直在哪儿来着?”
“在这儿……”
“你当然在这儿,我是说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就住在这儿。”
“住在饭店里?一个人?”
“瞧您说的,当然是一个人啦!”
“是吗?”市子愕然无语。
“伯母,请您原谅。”
阿荣扑闪着那双妩媚的大眼睛兴奋地说:
“伯母,您是特意来找我的吗?哈,我太高兴了!”
“不是的。”
“一定是的!您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市子也为活泼开朗的阿荣所感染,她打趣道:“告诉你,大事不好了!你妈妈寄来了快信,可是,我们也没见你的人影儿,于是就给大阪打了电话。你妈妈一听可吓坏了,说不定已经报警了呢!”
“报了警也没用。谁能想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会住在站前饭店里呢!”
“是啊!所以我也给吓了一跳!”市子盯着阿荣的脸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我那儿?”
“起初,我是打算去来着……”
“那为什么没来?也不知道你在哪儿,多让人担心呀!”
“我是想干干净净地去您家。”
“嗯?”
“到这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刚住下,身子就来了。”
“是吗?可怜见的……伯母也是女人,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呀!”
“您说得对。伯母您知道吗?当火车翻越连绵的雪山时,我就想,在雪山的后面有伯母、有一个崭新的世界……我就是为这而来的。”
“去我家吧,一个人在这儿也不方便。”
“不。”
阿荣摇了摇头。
“真是太有意思啦!我从没这么开心过。”
“你这孩子可真任性!佐山在这儿,你可不能这样说呀!”
“伯父也来了吗?”
“就在那边。”
市子用眼睛向临窗的一张桌子示意了一下,只见村松和佐山两人一边欣赏着广场上的夜景,一边聊着天儿。
阿荣向那边瞟了一眼,立刻惊慌地躲到了市子的身后。
“去我家怎么样?”
“旁边那个人是不是在大阪搞摄影的那位村松先生?”
“是啊!”
“哎哟,吓死我了!伯母,请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他……对了,请您跟我一起躲到房间里去吧。”
“我躲起来?去你的房间?”
“快一点儿,伯母。”
“好吧。”
市子任凭阿荣拉着自己的衣袖,含笑说道:
“村松先生就住在这里,所以我们才来这儿的。”
“他就住在这儿?没让他发现真是侥幸。”
“被发现不是挺好?反正我也是要打电话告诉你妈妈的……”
可是,阿荣急不可耐地说:
“我的房间是317……在三楼的最里面。我这就回房间去。待会儿您偷偷地带我出去好吗?”
“好吧。那……”还没等市子说完,阿荣便转身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市子从她的背影中也能感受到其无比喜悦的心情。
休息厅并不大。
市子回到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时,一个侍应生走来,请村松去接一个电话。市子趁村松离开之际对丈夫说:
“真是吓了我一跳!阿荣就住在这家饭店里!”
“谁?”佐山心不在焉地问道。
“就是三浦的那个女儿,离家出走的……”
“那姑娘住在这儿?”佐山立时清醒了许多,“她来干什么?”
“她好像在大阪的时候认识村松先生,可能是不愿意被看见吧。村松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我离开这里去阿荣的房间,他不会见怪吧?”
“那倒没什么……不过,这是个让人操心的姑娘。”
“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啊!”
“你见到她了?”
“嗯,刚才就在这儿。”
市子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反观佐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市子无论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很热心,尤其是现在,似乎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投入。
两人没有孩子,夫妇相濡以沫,生活十分平静,但市子总是寻求在两人的感情中增加一些新的内容。佐山对此十分理解。
市子为年轻人美好而纯洁的心灵所感,因此乐于照拂他们。这或许是她的美德,是她得以保持青春的原因之一吧。
就拿阿荣的事来说,佐山本想劝市子把她送回她母亲那里,可是,市子早就决定要照顾她了。
在家里,无论妻子做什么事,佐山都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妙子在角落里一声不响,他就会感到不安。
村松回来以后,市子就上三楼去了。她来到317房间门口,试着敲了敲门。
“来了。是伯母吗?”
门开了。从房内泻出的光亮衬托出阿荣倩丽的身影。
她面施淡妆,秀发垂肩,面庞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您来啦!”
“你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个房间里?”市子瞧着房间感到有些气闷,“这房间简直就是一个白色的箱子!”
“那当然,这是饭店里最便宜的房间嘛!”
阿荣毫不在意地说道。
“一天多少钱?”
“一千元,服务费另算。”
二层村松的房间十分宽敞,里面放有两张床,还带卫生间,而这个小房间只有一张简单的铁床。房间的一段墙壁挂着布帘,里面鼓鼓的,帘边露出了阿荣的外套,这显然是权当衣柜用的。白色的洗脸池和镜子就安在房内的墙上,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小桌。这与村松的房间简直是天壤之别。
阿荣将一把布面椅子搬到市子面前,然后自己坐在了床边。
“伯母,这儿不能住吗?”
“当然不能住!”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房间,只能凑合了。”
“你来我家就好了。”
“到东京的那天晚上,我确实是想去伯母那儿来着。我出了八重洲口一问出租汽车司机,他说多摩河离这儿很远。我想,万一他把我扔在那黑咕隆咚没有人的地方,还不吓死我呀!于是,我就决定在站前饭店住上一夜。结果,我坐着出租车围着东京站绕了半圈就下来了。您说我傻不傻?其实,从八重洲出站口走地下通道就行了。刚到的那两天,我就一直待在房间里没出去。”
“就在这个房间?我可受不了。”市子又向四周看了看,“真让人喘不过气来。这屋里没窗户?”
“嗯……窗户……您看了一定会吓一跳。”阿荣从床上站起来,推开上面的一块厚厚的玻璃,然后向市子招了招手。
“那儿能打开?”
“您过来瞧瞧,从这儿能看见整个进站口。”
“真的呀!”
市子惊讶不已。透过窗外的铁网,可以看到下面进站口的全貌。检票口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进站口的圆屋顶有八个角,每个角都有一个小窗,这些就是三楼的客房。没想到,饭店居然把这样的房间都利用上了。
“在这里整天都看不够,天天都这么热闹,到处都是人……他们谁都不知道我在这里观察着他们。从这里不是可以了解形形色色的面孔吗?”
“是的。”
“那个穿白色短大衣的人……”阿荣的脸凑到了市子跟前,“我吃饭前就见她在那儿了。她等男朋友已经等了三个多小时了!”
“未必就是男朋友吧?”
“除了男朋友,谁能等那么长时间?”
“……”
“傍晚约会的人很多……一般都是女的等男的。”
“你是从这里观察到的?”
阿荣点了点头。
“等人时的样子和两人见面时的样子真是千奇百怪,有趣儿极了!我在上面有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替他们着急,对于有好感的人,我就盼着对方快点儿来。”
“胡闹!”
“左边是专供外国人用的特别候车室,有一个跟美国大兵来的女孩子躲在那个角落里不停地哭着。我真想跟在外国人后面悄悄地混进去看看……”
“什么?”
“那里不许日本人进,您说气人不气人?听说地面是锃光瓦亮的大理石,连一片纸屑都没有。最里面的墙上还刻着日本地图呢!”
市子怀疑地想:这丫头在饭店住了几天,不知干了些什么。
“伯母。”阿荣猛然回过头,鼻尖几乎碰到市子的脸上。市子嗅到一股年轻的气息。
“住在这儿,一大清早就会被上班的人的脚步声吵醒。这屋顶都被震得直颤。从窗户往下一看,下面排着许多长队,我真想在上面为他们喝彩。瞧那人山人海的场面简直都有些吓人,但是,我还是想为他们做些什么。我想,我一定能做到……”
这时,阿荣显得异常兴奋,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你都在哪儿吃饭?”市子问道。
“车站这儿什么都有。在八重洲口的名店街有数不清的饭馆,米饭二十五元一大碗,寿司饭团三十元一个,花一百元可以舒舒服服地吃一顿。”
“是吗?”
“我对东京站已经了如指掌,这里就像是人群旋涡的中心。”
“阿荣,”市子站起身,“我现在就同佐山离开饭店,你如果不想见村松的话,就从进站口那边下去吧。然后在那儿等我们。房费我来付好了。还有,我们家里住着一个跟你年龄相仿的姑娘。”
“是谁?难道不是我一个人吗?伯母,那我不去了。”
“我不愿意。”阿荣坚决地说,“我以为可以一个人住在您家里,所以,就从大阪来了。要是有别人在的话,我就不去了。”
说着说着,阿荣的眼里闪现出了泪光。面对着这任性的姑娘,市子感到左右为难。她解释道:
“一来我们不知道你要来,二来,我们收留那姑娘也是有原因的。”
“我不管什么原因!我只要一个人守在您的身边。”
“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好了,你先同她见见面再说吧。”
阿荣轻轻地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姑娘的嫉妒和独占欲使阿荣小儿女态毕露,显得更加娇艳妩媚。
“真拿你没办法!难道非得把妙子赶出去不成?对了,她叫妙子。”
“知道名字又能怎么样?反正我决定不去了,就这样好了。”
市子没想到阿荣为自己而离家出走竟会闹到这步田地。她不由得想起了佐山说的话,也许这孩子真是个“让人操心的姑娘”。
“你不去我家,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您就别管了。”
“我哪能不管呢?我不能让你再住这种地方了!”
“伯母,我已经预付了三天的房费。”阿荣强忍着眼泪说道。
“是吗?”
市子把手放在阿荣的肩膀上说道:
“一起回去吧?到家以后我们再好好谈谈。我在进站口等你,好吗?”
阿荣站在那里未置可否。
市子回到休息大厅向村松告别后,朝进站口走去。这时,只见阿荣拎着一只廉价的塑料包从候车室那边走来。
“求你对阿荣什么也不要说,好吗?”市子向佐山央求道。
阿荣的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
“伯母,让您久等了。”
“这是阿荣,你还记得吧。”市子的口吻似乎是非要佐山承认不可。佐山点了点头。
“嗯,记得。”
一回到家,市子就把阿荣引到了客厅。
“妙子……”她向保姆轻声问道。
“她回来了。天黑的时候……”保姆答道。
“她就像个影子似的悄悄地进来了。我上三楼一看,房里没开灯,她正要上床……”
“她哪儿不舒服?”
“我问她要不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