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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福寿春 作者:李师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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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此刻,三春见跳蚤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三春叫道:“跳蚤!”跳蚤看过来,道:“嘿,还有闲听书!”又见旁边老头拿了一个碗,替李兆寿收钱,跳蚤是好动的主儿,抢过去道:“我来收我来收,你老头子摔坏了骨头这点钱可治不起。”抢了那碗过来,挨个儿收钱,且道:“多来点多来点,老头说书不容易,没准明天躺床上起不来你们就再也没得听了。嘿,是不是有人要走,都别走哦,谁要走把耳朵割下来留这儿。”又遇上妇女抱着小孩子也来凑热闹的,手伸进口袋半天掏不出一个子儿,又自作主张道:“算了算了,你别掏了,要掏出钱来回家被老公剥了皮。”众人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都笑了,想走的却也不敢走。这跳蚤长得黑瘦,貌不惊人,但凡了解的人,却知他有威慑力。因他曾经和村里有势力的安雄一家打架,安雄有四个儿子,行事也颇为嚣张,一般人家都畏惧。跳蚤被安雄的两个儿子夹攻,逃进家门,取了一把柴刀出来,安雄的两个儿子看那架势,兵分两路抱头鼠窜。跳蚤且不饶过,将他小儿子追到池塘里,拿着刀盯着,不让上岸,又拿石头要将他砸死,直到安雄夫妇赶来跪下求情才饶恕,这一仗打得安雄一家不敢报复,忍气吞声了,跳蚤不要命的蛮横名气也传了出去,加上他又喜欢替人出头,一般人当他是刺头,既服他又不敢惹他。 
  
  跳蚤把钱收完,将一碗花花绿绿的票子和硬币搁在李兆寿面前,道:“老头,我做事还利索吧!”李兆寿嘿嘿笑了,边上的老头夸道:“后生仔里数你仗义。”跳蚤得意道:“就是,我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人,以后你说书光说我就行了。”叫道:“三春,走人!”很洒脱地拉着三春往街上去了。三春道:“从下午就开始找你了,知你去县里,后来又到录像场去找!”跳蚤撇嘴道:“我怎么可能去看那狗屎录像,都是往县里看的,有好片子,《纵横四海》《赌神》,都是潇洒的片子,这里看不到。你知道吗,现在我坐车去县里没人敢跟我要钱!”又道:“你好像也蛮潇洒的,干什么了呢!”三春神秘道:“好事,我一想到有好事做就来找你,想想全村也就你一个人能干,我现在做的事就是录像里面有的。”跳蚤道:“说嘛。”三春道:“有老大,有马仔,有威风,小马哥有多潇洒咱们就有多潇洒。”当下三春将自己回村专程找他的缘由说了一遍,跳蚤当即颇为赞许,两人又瞎掰了些逞强斗勇的事,约计次日一起去县里。 
  
  回头来说常氏,因还会钱是家里一大负担,成天干拆东墙补西墙的事。虽说夏季里每天有那茉莉花,但常氏又不是抠钱过日子的妇人,只要儿女们要吃喝用钱,但凡口袋里有的都会掏出来,日子又颇为排场,只等到那用钱时刻,便习惯临时抱佛脚。这个月的会,那些会脚的钱倒是都收齐了,自己却要短人几块,因此又跟标了会的说去。因常氏的话头颇软,许的承诺又好听,人家便都依了她。虽然如此尴尬活计,常氏也不放在心上,都是乐观的,一心信着儿子将来能有出息的。正赶巧,刚回了家,却碰上一桩好事。三婶过来道:“横坑那边有消息了,砖厂一个技术工卷了会钱带着老婆孩子跑了,砖厂听得二春是有技术的,可过去试试。”常氏听了,振奋得很,道:“哎哟,我儿时运真的来了。”叫道:“二春二春!”厅前厅后都没有影子。细春回道:“又到榕树头下棋了可能!”常氏道:“你且去叫来,说三婶这里有事!”细春出去叫了,片刻果然把二春叫了回来。当下三婶如此这般地说了,嘱咐明日一早便去横坑,二春内心也欣喜不已,又告知了老婆,那份心情恰似:笼中鸟入林,池里龙飞天。 
  
  次日二春吃了早饭便上路了。那横坑,说远又远,说近又近,若从马路坐车去,得绕过漳湾镇才到;若从山路过去,则须翻过一座岭,年轻后生半个小时即可到。常氏拿了车钱,让二春从马路去。到了横坑,先问某某家在何处,找到了三婶的大妹,带了去砖厂。那砖厂就在村边,靠着山头,下面即是马路。刚爬上山坡,那砖厂的厂长就看见二春,知道了来意,问道:“做哪个工序的?”二春道:“烧窑。”厂长道:“正好,去替了卢师傅,让他去睡会儿。”二春便到了窑里,替了卢师傅,专心照看那一窑砖来。这一看,两日后才出来,回了一趟家。常氏心里早有疑问,道:“能做得下去?”二春道:“能做,我得带些衣服去,两三日能回来一趟。”又跟雷荷花说了如此情形。歇了一日,带了几件破烂衣服去当工作服,又往横坑去了。 
        
  二春嘴拙,也不懂跟常氏说个究竟,倒是后来三婶的大妹来串门了,赞道:“那侄儿倒有好技术,在这里闲着,幸亏那厂长赏识了,留着不放。”大家才知道二春在砖厂是个好技术。那如常氏等不懂烧砖技术的,见儿子这么受人夸,便又问了究竟,三婶的大妹便一一道来。原来那烧砖主要有三道工序,乃是装窑、烧窑、出窑。先是挖土制造砖坯,晾干,这全是普通工。待将晾干的砖坯用地排车运到窑里码垛,就开始有技术,码垛须得在中间留出火道,码得好坏跟成砖的质量有关系。又若码得不好,则会塌窑,不过这技术一般人训练后也能合格。主要的技术在点火烧窑,因这火点了后,不能断火,得师傅长久钉着掌握火候。火若抬旺了,砖坯就有可能烧化结硫,只能报废;火若小了,那烧出来的砖不熟,也不能用。这一炉砖五万来块,须烧三天才停火,既是技术活,又是体力活,故而烧窑的师傅最要紧,须懂火候,又须认真,那一窑砖出来才出色。倘若是个三心二意的人,虽然有技术,却难以一心把住火的,那砖出来也多半不满意。那二春在广东干了四年,却把烧窑的火候给通晓了;却又是个闷性子,能用心坐得住,那一窑漂亮的砖出来,厂长已晓得他的火候,比起好些师傅都要专业,当即要定了他。 
  
  常氏听了,满心为儿子骄傲。但凡人问二春在哪里做事,她便答道:“在砖厂做师傅呢。”自此,二春两三日一回,他是实心眼的主,做定了一件事便不再想其他的了,虽是辛苦,却也舒服。常氏也了了一件大事,直叫神明林公有灵。 
  
  因手头紧,常氏早早就指望着洗蛏崽的钱。故而未到立冬,便催李福仁去把蛏位锄了。李福仁道:“这时节蛏位可以锄了,倒要叫细春跟我去,要不然,等我干不动了,蛏位就没人要了。”常氏道:“你且问问孩子。”细春跟着李福仁从盛夏一路忙活下来,从割稻子、插秧、薅草,虽然勉强,但总算让李福仁有了农活帮手。又要叫他干海里的活,细春就不满意了,叫道:“怎么都是叫我!”李福仁苦笑道:“我能叫谁呀,你大哥分家了,干不干我都管不着,你二哥就铁定吃烧砖的饭,你三哥是二流子,我只能叫得动你,往后咱家的地才有人做。要是地都没人做了,那农家怎么叫农家呢。”细春无法,只好勉强应承。 
  
  这一日凌晨,李福仁扛了木锄,细春扛了竹耙,往那海上滩涂干活去,同去的有李兆寿等一干老农。因那滩涂都到下塘村去了,须得走一两个小时,这班老农又不坐车,细春甚是不耐烦,问道:“也奇怪了,为什么要跑这么远干活去。”李福仁笑道:“若不跑这么远,哪有滩涂?原来还有前堂这一块,后来都成田地了。”细春道:“照理说,那下塘地界的滩涂应该是下塘人的,我们村怎么能跑那里去,都隔十万八千里了。”李福仁道:“这里的缘由我都不清楚了,你问兆寿叔他还懂得。”李兆寿笑道:“这说起来又有历史,我这一辈也就知个大体,你们后生更不知了。打从知道养海开始,我们村的祖宗就跟周围乡村争夺滩涂,也不知道争了几百年,并有村子武斗,伤得很厉害。各村头人想着不是办法,便约定一个规矩:涨潮之时,各村从自己村口撒下漂浮之物,漂到何处,便是自村的海域,浮物交汇之处便是界限。增坂村祖先撒的是谷壳,外村撒的是谷壳灰,也是天助我村:外村人只道谷壳灰轻,漂得更远,却不料那灰漂了一阵便沉了,而谷壳却随大风漂得许远,以内尽成了增坂村的海域。因此族谱上有载,本村的滩涂,东至三都口,西到下塘头,南至蛇头,北至屿头,面积浩大,都有根据的。后来土地改革的时候,有一片租给南埕的,顺便被分了去,这些远的事,说起来头都疼!”一路聊着,就不觉得远,九点多钟,到了那下塘堤坝,因是大潮,滩涂上水未退尽,众人便坐在岸上等待。 
  
  此刻日头已经很足,从滩涂的水光中折射过来,晃眼得很。潮水退了一半的滩涂上,蟛蜞、红钳蟹、跳跳鱼、弹涂鱼等等都在觅食,密密麻麻忙忙碌碌,一听行人动静,便退缩在洞旁,以观其变,待人靠近要捉它,便贼似的钻进洞里,甚是机灵。细春因初次来海塘,甚是稀奇,便下了堤去捉螃蟹,螃蟹跟逗他玩似的,待他伸手要捉,才噌地钻进洞去,一个也抓不着。那堤上李兆寿见了,笑道:“螃蟹比鬼还精,你须抄它后路,才能逮住。”细春依了他的办法,找了软泥洞口,待螃蟹缩进去了,却从洞旁将手掌斜抄进去,截住去路,将螃蟹掏了出来。原来此类小蟹,都是自作聪明之徒,逃回洞去并不往深处走,只是在浅处稍躲,待外边没动静了又贼头贼脑出来,故只要稍稍往下抄其洞穴,就可活捉。否则泱泱海塘,面对如此伶俐之物,只能徒唤奈何。细春捉了几个螃蟹,却无处安放,只得放了,权当玩耍一场。那潮水也退干净了,李福仁道:“不要耍了,干活去。” 
        
  各人便踏过布满螃蟹洞的荒滩,到自己的蛏位上忙活。李福仁用木锄将多余的土铲到垄头,蛏位低平之后,又将土翻了一遍,且翻且让细春用竹耙耙平了。细春不明所以,问道:“为何要耙得这么平滑?”李福仁道:“待那潮水上涨,自然就有蛏菌附着软泥上面,长成蛏苗,所以要低平软,让蛏菌着床。”细春不解道:“那蛏菌又从哪里来?”李福仁道:“你这追根问底,我也不知,只知道潮水里天生就有蛏菌。若水势好,蛏菌便多,水势差了,蛏菌便少。”细春又道:“那连江等外县人为何到这里买蛏苗,难道他们那边潮水里没有蛏菌?”李福仁道:“正是,他们那边潮水不长蛏菌!”细春道:“真是奇怪,难道我们这一带海水有什么奥妙,自古以来就有蛏菌?”李福仁道:“也不是从古到今都有,你爷爷做海那时候,蛏菌也断绝了好些年,那时候我也才十来岁,听说后来从别处买了蛏子来种,这潮水才重新又有了蛏菌。” 
  
  父子俩边忙活边聊着,倒也融洽。只是那日头在上边晒着,咸水在下面泡着,细春的皮肤恰似被虫子咬似的,又痒又疼,不时叫苦。李福仁道:“你初次来,这海土不认你,叫你吃些苦;若来惯了,这海土还能治你皮肤的病呢。”细春做得不耐烦了,便想去抓海鸟消遣:原来那鹭鸶、鸥鸟见人来干活,便过来凑热闹。鸟自有它的想法:被人锄过的滩涂上,自然有被翻出的小鱼、海虫,顺手牵羊美餐一顿。所以见了人来干活,便紧跟身后,不离不弃。眼见这鸟离得近,想捉它却谈何容易,见你靠近了它才稍稍躲一下,倒让细春自己在泥地里差点摔倒。李福仁见了,笑道:“这滩涂是海鸟的地盘,你怎么可能奈何得了它,它不来干扰你就算好了。以往这里清窟抓鱼的时候,成百只海鸟来跟你抢鱼呢,你不得不分一些让它吃。”细春道:“这般嚣张,下次来借一杆猎枪来!”李福仁道:“那不成,做海的不能得罪海鸟,它是有灵的:海鸟多,水势就好;若没有海鸟,滩涂必然没得收成了!” 
  
  不知不觉,那沟底又听见海水拍打的声音。远望去,沟渠的水如一条白带,连接到外海去,而一波波水势来得甚是凶猛,眼见着要涨起来,似要把滩涂上劳作的人们给赶走。细春见潮水又要涨起,心中暗自高兴,却问道:“潮水刚退了不久,怎么这么快又涨了?”李福仁道:“今天是大潮,只能干两三个钟头,若是小潮,能呆四五个钟头。”细春早已经不耐烦,叫道:“也好也好,快点回去,要不然被晒成人干了。”丢了耙子去抓弹涂鱼。因那跳跳、弹涂鱼等见海水要涨,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都更加活跃起来。细春没耐心,追了老半天也抓不上一个,只弄了一身泥巴,突然却见滩涂上有一个小拳头般大的洞,比起一般螃蟹的洞要大,用手往里掏,却进不了多深。细春叫道:“爹,有好东西,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洞。”李福仁有经验,远远看了一眼便晓得,道:“是章鱼洞。”细春兴奋道:“爹,你别干活了,咱们今天先把这头章鱼弄回去。”李福仁道:“那章鱼洞深得很,十分费劲的。”因不忍扫了儿子的兴,便扛着木锄过来,一锄锄挖开章鱼的洞。这海上的畜生,数章鱼狡猾,洞极深,农民挖章鱼多因为挖不到底而功亏一篑的。父子俩轮流挖,因越到下面土越硬,细春要不是好奇早就泄气了。那潮水又渐渐逼近,父子俩加快速度,挖起的土都堆了一个小山包。那李福仁颇有经验,挖到一处,便腾出手去一摸,到底了,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章鱼出来。细春颇有些意外,道:“这么深的洞我还以为多大,原来是这么小的玩意儿。”要把章鱼取过来,那章鱼居然把爪子吸在李福仁的手腕上,死死不放。强行拉又怕拉断了,便一条条掰起,取了过来。细春才知道,往日爹到海里做活,偶尔还能带一二章鱼或者大螃蟹回来,都是如此碰巧得到的。当下潮水漫涨,那耕作的蛏位已经被淹没,潮声喧哗着,如性情粗暴的野兽,拍打着堤岸,一切都被淹没,成了海的天下。只有几尾海鸥,如纸般轻盈,在海涛之上周旋不已。农人们早已陆续回到堤岸上,结伴回家不提。 
       
  如此忙碌几日,把一片蛏位锄平。今年水势颇好,将近年底,早有人来报信,说那蛏苗已经长目了,密得很。常氏舒了一口气,道:“老天保佑,这个年有得过了,往年到正月才能洗蛏苗,人都说今年能提早了。”李福仁要带细春去洗蛏苗,细春不免一番埋怨,道:“天都冷了,还叫我下水干活!”李福仁道:“你倒不知了,天越冷,水越暖和,咱们祖先几百年来都这么做下来的,偏你怕冷!”细春半信半疑,被李福仁拽了去,因这滩涂的活计都是有些技巧的,李福仁一心想让细春学会,将来能继承了农事。因此到了滩涂,先让细春认得蛏眼,如针眼大小,密密麻麻铺陈,精致宛如天成。又告诉细春,每个针眼下面均有一个蛏苗,因那蛏苗很浅,只将上面一层泥土刮起,放在细密网兜里洗了,蛏苗便水落石出。如此这般讲解示范,细春倒也很快上手,一心劳作无话。凡是晴天,便都来洗蛏苗,怎奈水势好得不得了,那前几日刚洗过的蛏位,过了十几日又有蛏苗长起,原来蛏苗太厚,洗一遍根本不干净的。来滩涂上劳作的农人,一个个跟捡着便宜似的,均面有喜色,互相打探长势,侥幸有个好年。渐渐逼近年关,蛏苗居然卖了两百来块,李福仁决定再长的蛏苗过了春节再洗。常氏每日里收着蛏苗的钱,心中直念阿弥陀佛。 
  
  这情形,多数人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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