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之子-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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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奔跑自如吗?”
“你觉得自己能从多大程度上容忍炮弹的声音和冲击?”
“你觉得自己可以在严峻的形势下指挥下属吗?要记住下属的安全都靠你了。”
艾伦不想完全撒谎,所以他的答案明显地很是吞吞吐吐。短暂的询问结束了。
“请稍等片刻,好吗,蒙塔古?”上校说道,然后低声和两名同事商量着。艾伦能听到上校在说,“如果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让他们回到战场,那我们见鬼的来干什么?”而坐在他两边的中尉则表示强烈反对,并指出艾伦近期的医疗记录为证。艾伦坐在冰冷的屋子里,等待着他们的判决。他搓着双手取暖。
然后医生们停止嘀咕,上校再次开口。
“听着,蒙塔古,我们达不成一致意见。这两个家伙担心你还没有准备好再次面对德国鬼子。你——”
他的话被打断了。在上校和艾伦都没注意的时候,一名中尉拿起一册文件,将它重重放到桌上。那声音就像一声枪响。
虽然意识上没有受到惊吓,但艾伦的身体却失控了。他往空中跳起一码左右,当他落地时,脸色苍白如纸,浑身颤抖,两眼大睁。他的呼吸声就像是煤气中毒者的发出的咯咯声。
片刻的静默。
屋子里惟一的声响就是火盆发出的噼啪声以及艾伦的肺部因为需求空气而发出的痛苦呼唤。
上校悲伤地点了点头,“谢谢你,蒙塔古。就这样吧。”
一个星期后。
汤姆的身体越来越瘦,衣服越来越肥。随着身体的逐渐虚弱,他在汽水厂的活儿也越来越累人。每天早晚,米奇·诺加德都叫他拿起笔写信回家求助。每天早晚,汤姆都说“不”。可到了第七天,汤姆屈服了。既然没有别的可以下咽,他就咽下自己的尊严。他写信回家。他写信给他的父亲杰克,写信给亚当爵士和帕梅拉夫人。
他没有收到回信。
他又写了一次。
还是没有回信。
“那又怎样?”诺加德说,“再写。给你认识的每一个人写。给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写。不停地写,直到你收到回信。”
可是汤姆摇了摇头。战争会让人半疯,而战俘营会让人完全疯狂。汤姆放下笔,再也没有写过一封信。
这是个错误,虽然可以理解,但仍然是个可怕的错误。
汤姆不知道的是,他的第一批信被装上了一条开往多佛的医院船,结果这条船被鱼雷击中而沉没。他的第二批信被装上了红十字会的卡车,这辆卡车原本将会经由黑森林地区开往瑞士。卡车受到了觅食饥民的袭击,东西被洗劫一空,信件全部丢失。
汤姆将一直是“失踪,假定死亡”,直到战争结束,或是直到他死去。
“我的儿子,亲爱的!”去温彻斯特火车站接艾伦的是帕梅拉。她紧紧地拥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当她终于放开他时,已经满脸泪痕。“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在为汤姆哭泣,那个她一直像母亲那样爱护的孩子;她在为艾伦哭泣,这个失去了兄弟的孩子。艾伦说不出话来。
回到家后,他父亲和汤姆的父亲杰克也都是这样。当然,他们都很高兴见到艾伦,可他的存在只会让汤姆的死显得更加真实。
“他是最优秀的军官,是最优秀的人。”等他俩的声音都平稳下来以后,艾伦对杰克·克瑞里说。
“他当然是——你们俩都是……我说,这场战争是个肮脏的腐烂的臭气熏天的耻辱,伙计。请原谅我这么说,可任何会带走像他这样的人的事情……”克瑞里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艾伦在家呆了三个星期。这时节正是美丽的秋天,高大的榆树上一片黄灿灿。
事后证实炮弹爆炸对艾伦所造成的伤害远比当初意识到的要严重。一个像针那么尖的碎片扎进了艾伦的胸部,两个肺脏都被刺穿。碎片从外部几乎看不出来,所以最初的医生们没有发现。碎片在肺部呆的时间越久,造成的伤害越大。艾伦做了一次成功的弹片移除手术,不过等到他足够强壮的时候,他还得再接受进一步的手术。家里本来有几个客人,都是初进社交界的少女,她们现在在南安普敦当护士,在艾伦回家之前都已经悄悄离去,为了让病人得到该有的休息和宁静。
艾伦到家的时候是如此虚弱,以至于他不得不被抬上床。可在关爱和温暖下,他开始康复。虽然肺部的情况仍然很糟糕,但他的身体又开始强壮起来。除去肺部外,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健康的人了。
可是比生理上的伤害更痛苦的是心理上的伤痕。艾伦发现自己在二楼的卧室里几乎无法入睡。宽大的窗户和毫无掩蔽的方位使他觉得无法躲避随时可能袭来的炮火和枪弹。与恐惧斗争了三个晚上后,他屈服了,搬进了一楼的储藏室,储藏室建得就像一个碉堡,四面都有石墙把他和外界隔开。他睡觉的时候整晚都点着蜡烛。
大厅另一边的婴儿室里摆着一张大比例尺的扎格罗斯山脉的地图:汤姆十四年前亲手摆在那儿的地图。汤姆九岁时用蓝铅笔画下的弯弯曲曲的线条标出了石油用地权的范围。有的夜晚,当睡眠难以造访、肺部费力地呼进呼出空气时,艾伦会拿着蜡烛走进婴儿室,看着地图上设拉子以北山区那粗略的轮廓线。他向汤姆保证过他会去那儿找到所能找到的东西。那里会有石油还是只有干燥的土地?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证实,除了最古老的办法:钻井。
有的早上,在黎明照亮冬日天空的时候,他还呆在里面,穿着睡衣,举着蜡烛,看着地图,沉思着,沉思着……
有时候他觉得找到石油好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2节 找到石油还不够
诺加德在床上翻了个身,递给汤姆一把橡子。
“今天从工厂回来的路上对着一棵橡树撒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诺加德自己也有一把,他敲碎硬壳,嘎嘣嘎嘣地吃起里面的坚果。汤姆也照着做了,咀嚼得很仔细。他的胃开始向外鼓起,但它里面有的只是痛苦的肠气。有时候他试着呕吐,但能吐出来的只有混浊的气体,而且这种呕吐不能减轻任何痛苦。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艾伦·蒙塔古。愤怒、辛酸以及自怨自怜混在一起,就像胃里的肠气一样折磨着他。
“战前你是干什么的?”诺加德问道,“我可不是请你列举你的十顿大餐。”
汤姆咧嘴笑了。这些天来犯人们的谈话都是围绕着食物,或是肥皂,或是啤酒,或是生活中不胜枚举的小细节。“石油,”他说,“我干的是石油业。”
“不会吧?”诺加德坐起来,橡子掉到床上。“是钻探还是……?嘿,你们英国有油田吗?”
汤姆摇摇头,“是买卖。不,英国的土地都干透干透的。”
“我敢打赌,英王大概都快被这气疯了……哪家公司?”
“美孚,新泽西的美孚石油公司。”
汤姆希望爱国的诺加德能对他的回答感到高兴,可诺加德却撇了撇嘴,骂道,“该死的洛克菲勒。把我们所有人在这个产业的立足之地都给毁了。简直是见鬼。新泽西的美孚石油公司,见鬼去吧。”
他们聊了下去。在战前,诺加德是个独立的石油商,一个自己拥有工作队的钻探商。
“每次我们伸下钻井的时候,总希望能带出石油的气息。小子,当我站在自己那三十亩土地上的时候,我从来没像那样把钻头磨得那么利过。每次这么做的时候,你总会觉得油砂就在那一头闪闪发光。
“你找到过石油吗?我是说,你自己。”
“两次,就两次。”
“是吗?”
汤姆的饥饿,对家的想念,对艾伦的愤怒,统统都消失了。他怔住了,旧时的石油瘾比饥饿更让他难耐。
“第一次是宾夕法尼亚州布拉德福市的一口小井。第一天,我抽出了三十桶。两个星期后,八十五桶。四个星期后,不管我怎么做,都只能抽出十桶油,这还是运气好的时候。结果我以一条新裤子的价格把那口井给卖了。就在那条路上两英里远的地方,一块我曾经想买但没买下来的土地上,我的一个朋友挖出了石油。那个王八蛋在那儿一个星期就抽出了三千桶。”
汤姆敬畏地呼出一口气。这就是石油业的可怕之处,这个辉煌的事业集运气、冒险和地质于一身。“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就像美梦一样甜蜜。从一开始我就把那口井称作‘老福’。钻井轻松得就像切黄油。两千英尺后就发现了石油气。三千英尺后,我们的脚全都浸泡在石油当中。每天六百桶。‘老福’尽了最大的努力,上帝保佑她。”
“然后呢?”汤姆知道诺加德正在逗他玩,可他忍不住还是掉进他的游戏。“然后呢?”
“然后约翰·戴维森·洛克菲勒偷走了最后一滴油……他拥有那个地区所有的精炼厂。他所付的价钱几乎都不够把石油运过去。他榨干了我的一切,然后在我上门求他的时候把我的井买走了。找到石油还不够,汤姆,把它变成美元才是最重要的。”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和几个月里,诺加德一直跟汤姆讲述着他在宾西法尼亚州和俄克拉荷马州从事石油业的经历,还有“从来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以西,但是,等到这些国王们和皇帝们厌倦了打仗之后,你会在那儿看到我正在自己的后花园里钻探石油。”
汤姆的瘾又上来了。如果他能离开战犯营的话,他已经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他会进入石油业:不是和艾伦一起,而是独自一人。不是在波斯,而是在美国。不是依靠其他任何人的金钱或是善意,而是依靠他的头脑,他的勇气和他的决心去取胜。
虽然他被困在监狱里,可有时候他觉得找到石油好像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艾伦越来越强壮:强壮到足以承受第二次手术,这也是最后一次手术。
1917年2月,他被送进南安普顿一家专业医院。一切都准备就绪,他被打上麻药。一名护士说,“请数到十。一,二,三……”
他在灯光下头晕目眩地醒过来。
床边摆着一架屏风,两个医生,一个矮胖的护士长,后面还站着一个漂亮的护士。医生正在争论治疗的方式,并且抨击着以前的缝线方式。等他们发现艾伦已经醒了之后,就开始问他一些问题,检测他的恢复程度。
今年是哪一年?
“1913年。”
哪个月?
“没概念。”艾伦因这个问题的愚蠢而发笑,希望医生们也能够注意到可笑的一面,可他们没有。
他叫什么名字?
“艾伦。”
艾伦什么?
“克瑞里。艾伦·克瑞里。”
医生们发出自言自语的啧啧声,然后就消失了。护士长不满地看着艾伦的被单,把它们掖得紧紧的,紧得简直就可以把病人打包送出国了。然后她也走了。
那位漂亮的护士走到床边。她有着一头红褐色的头发,脸上长着雀斑,还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她把被单松开。
“可能不太整齐,”她说,“但至少你能呼吸了。”
他冲她微微一笑,“我想医生们不太喜欢我。”
“他们谁都不喜欢,除非你的病情特别有意思。”
“这么说我还不够标准了?我觉得全身就像被汽车轧过一样。”
“哦,手术的时间相当长。比预计的要长,不过你会愈合的。我见过的更糟糕的病情都愈合了。”
艾伦意识到肯定就是她帮自己更换了衣服,还帮自己洗过澡。他的脸因为一种老派的困窘而发红。
“别担心,我在这儿已经呆了两年,什么都见过。”
“还是……”
“还是没什么。”她把体温计放进他口中,迫使他中断抗议,“中午是吃炖羊肉还是喝苏格兰浓汤?”她问道,“吃羊肉就点点头,喝汤就摇摇头。顺便说一句,羊肉炖得很糟糕。”
艾伦摇了摇头。
“不错的选择。我已经给你父母亲打过电话。他们晚上就会过来。我告诉他们你会有一点儿头晕,不过你很乐意见到他们。我会悄悄地帮你拿一些花瓶过来。帕梅拉肯定会带一些花儿过来,哪怕是把花房里的花儿全都拔光。”
“谢谢——”
“啊!体温计!别说话!”
“嗯。呃呃。”
她把了把他的脉搏。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感觉非常美妙,使他虚弱身体的其它部分感觉就像有卡车轧在上面。她的白制服让人头晕目眩。他看着制服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落。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他慢慢睡着。
他的父母晚上抵达的时候,带了一大把鲜花,好几罐蜂蜜,好几瓶大麦汤,还有(他父亲趁着他母亲忙着插花的时候给的)一小瓶威士忌和一把香烟。
“那护士是谁?”他问道,“她说起你们的时候就好像认识你们一样。”
“护士?你是说洛蒂?红头发、蓝眼睛的那个?天啊,艾伦,亲爱的,我都跟你说过十好几遍了。那是洛蒂·邓洛普,今年在我们家呆过的姑娘之一。是个可爱的姑娘。我一直希望你能见见……”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3节 逃跑行动
“Hier! Komm! Bitte Schnell!”
那个看守已经上了年纪,满头银发,是个犹太人。他站在监狱院子里大概三十码远的地方,冲着汤姆招手。
汤姆指了指自己,“Ich?我?”
看守点点头。
汤姆拖着步子走过去。酷寒的冬天已经转为春天。汤姆的体重仍在减轻,他已经确信自己将死于饥饿。他无精打采,无动于衷。他的胃鼓了出来,塞满了肠气和空虚。他跟上看守。
“Ja?”
“Hier。 Ein Geschenk。 Fur dich。”一份礼物。给你的。
汤姆笨拙地伸出手。看守给了他一包糖,两小罐鹅油,一瓶黑莓酱。汤姆看着这笔财富,几乎无法理解。看守试着向他进一步解释。汤姆无法完全听懂这个犹太人带有口音的德语,但他听明白这是红十字会寄给另一个人的包裹,那个人最近刚刚死了。看守看到汤姆的状况,所以想帮帮他。汤姆是如此的感激——如此的震惊——他哭着说谢谢,就像一个收到圣诞节礼物的孩子。看守把他的感谢挥到一边,告诉他要慢慢吃,然后就走了。
这份礼物就像是生命的第二次机会。
汤姆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都吞下去,可他知道,如果这么做他的胃肯定会发起反攻。他用了五天时间吃完了鹅油和果酱,每天早晚就着一大杯凉水吃一勺糖。他的胃发出抗议,但痛苦的胃胀气减轻了。这么多月来第一次,汤姆觉得自己变得像个人。而且,作为一个人,他已经准备好采取行动。
那天晚上,在战俘营的角落里,他向诺加德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们逃走吧。”他说。
艾伦逐渐康复,洛蒂·邓洛普一直照顾着他。有天早上,就在他的意识逐渐走出手术前的一片迷雾时,他坐了起来试图表示感谢。
“多谢你所做的一切,”他说,“很抱歉我没有早点说这些话。我肯定表现得很粗鲁。我猜是因为麻醉剂的原因。”
“当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