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之子-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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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要找到他。他觉得这几乎跟找到石油一样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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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那儿的时候,一切都没改变。楼下的面包房仍在做着生意。楼上的房门仍然需要刷一层油漆。一条漆布仍然从墙上剥落下来。
汤姆敲敲门。
没有回答。
时间还早。这个时候她不应该——谢天谢地——不应该还有任何客人在她屋里,但她也不可能已经起床、穿好衣服并出门去了。汤姆又敲了敲门,时间够长,声音够大,足以敲醒屋里的任何人。
没有回答。
他靠到门上,感觉到了阻力。他试了试门的强度和重量,然后用肩膀撞向它。门的中间弯了弯,然后就裂开了。
屋里是空的。不仅仅是没有她,而是空荡荡的。屋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那张床,被剥去了所有的床单之后,它看上去更像一个巨大的黄铜甲虫卧在角落里。甚至连气味都没有了。屋里不再有丽贝卡的气味,只有旧地毯和浑浊空气的气味。
有整整两分钟,汤姆就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
小小的厨房和浴室也都空了。里面什么都没有:连个咖啡杯都没有。汤姆茫然地准备离去,然后,他突然灵光一闪,跪到地上,看向床下。地上放着一个廉价的手提箱,箱子被推到了墙边。汤姆拽着箱子把它拖了出来。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50节 1921年夏天
就在他把箱子拖到光亮处时,箱子上面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一个装订好的练习本。汤姆打开它。每页纸上都用铅笔写着两竖排数字。每一横排都整齐地标着一个用波兰语写的字,或仅仅是一个日期。
汤姆试着读懂波兰语,但没能成功。在两兄弟中,艾伦才是语言学家,汤姆不是。那些数字也莫名其妙。第一竖排好像写的是随意的数字,有些前面加了一个减号,其它的很显然都是正数。右边那一竖排写着“Dlug”。第一页顶端dlug这一栏的数字非常大,然后逐渐变小,到第九页的时候变成了零。零这个数字用红笔圈了两圈。剩下的页数全都是空白。
汤姆盯着它看了几秒钟。
然后,它就变得条理清楚了。Dlug的意思是债务。丽贝卡一直都在记帐,记录她挣到的钱和仍然欠着的债务。等到债务还清,她的工作就结束了。
汤姆伸手去够箱子,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丽贝卡的工作服。他砸开箱子上的锁。里面有两件深红色的低领衬衫,一条黑色的蕾丝颈饰,一管口红,几双丝袜,少许颜色更黑的蕾丝。汤姆把箱盖摔上,猛地站起来。他有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兴奋、失落、混乱和愤怒的感觉。汤姆比以往更加感受到了他想找到丽贝卡的迫切。迫切和徒劳。
汤姆把箱子踢回到床下,然后,痛恨别人也可能找到它并从里面得出快感这一想法,汤姆又跪到地上把它重新拖了出来。他会把它提到铁轨边上,浇上煤油,然后烧得干干净净。
但不包括那个本子。
汤姆需要留下一个这个他想要的女人的纪念品。那些衣服代表了他一直引以为耻的那部分。那个本子代表了……嗯,它该死的代表了什么?丽贝卡肯定是整个美国大陆惟一使用复式记帐方式的妓女。他飞快地翻了翻纸页,看着丽贝卡的字迹是一种享受。就在他翻看的时候,一些日期吸引了他的目光。比如说,1919年12月17日,第一竖排写着九块五毛钱,第二竖排在债务那栏相应地扣去这么多。收入。汤姆在看的是丽贝卡的收入记录。
这件东西又让他觉得厌恶。他正准备把本子扔进箱子,让它也和妓女垃圾一起加入铁轨旁的那把火,突然有个日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1919年12月24日。这一页画了一条长线,两栏都是空白。12月24日是圣诞节前夕,汤姆请她为他卖威士忌的那天。
那天他深深地冒犯了她,但那条长线说出了一个故事。那天晚上她一分钱收入都没有挣,她那黄铜大床上只躺了一个人。
汤姆迅速地翻到其它他记得自己跟她共享葡萄酒的日期。每个日子都是同样的结果。一条长线,一分钱收入都没有。汤姆叹息地呼出一口气。这么说并不是只有他对她有感觉。她对他也有感觉。
汤姆抬起头,一阵突然的空虚感让他吃了一惊。
他正站在她曾经亲吻过他一次的地方,当时他闯进她的房间请她跟自己一起离开。他记起那个吻的突然以及它带给他的强烈快感。他今天回来是为了再一次请她跟自己一起离开。像丈夫和妻子那样。这一次,他原本会给她时间,他原本会正确行事,不会再急着去赶火车。
他原本会做很多事,只要他及时赶上她。
原本会。
原本会。
英语中最无用的词语。
1921年夏天。
波斯的阳光将天空烤成白晃晃的一片,快要着火的地面干裂成片片碎土。营地里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离开,而剩下的那十多个则累得像条狗一样,每天从第一线光明出现一直干到最后一丝火苗退出地平线后很久。
自从艾伦决定不搬动钻塔以后,进展就慢得让人绝望。现在改变主意已经远远来不及了——钱时时刻刻都从他们手中流去——但他们的失望苦涩得就像那些钻进他们衣服、食物和被褥的风沙。
埃默里二号已经钻了两千七百英尺。阿莫德曾经预言:那该死又糟糕的锅炉不想再往下钻了,如他所料,故障和阻塞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在很多日子里他们毫无进展。在其它日子里他们挖个五英尺,有时十英尺,有一次,就一次是十七英尺。艾伦和雷诺兹已经不再小心翼翼地收集样本。如果他们挖到石油,那他们就挖到石油。如果没挖到,那就没挖到。事情已经是inshallah——由阿拉真主来决定——不管挖不挖得出石油,岩石标本都帮不了太大的忙。
资金短缺使节俭变得越发重要。他们只在做与工作直接相关的事情时才会点煤油灯。食物严格控制为米饭、扁面包和蔬菜,每周一次大伙儿会分享两只鸡。因为山区的强盗出没,设拉子的燃料价格已经上涨,而营地则迫切地需要燃料。
没有人说出这个字眼,但他们都知道:失败正一天天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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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换了个姿势,皱起眉头。他手上被锅炉烫伤的地方起了水泡,而他的腿部和背部这些天好像被融进了一种永久的疼痛。他揭开帐篷的门帘,想让冷空气流进火热的帐篷,但这只是天真的希望。他又回到他的算术。不管他怎么计算,答案都是他们得在二十六天后放弃钻井。
通往艾伦帐篷的小路上响起雷诺兹沉重的脚步声。这些天来雷诺兹走起路来总是仰首挺胸,但当他独自一人时,脸上总是愁眉不展。
“晚上好,老弟,没打扰到你吧?”
艾伦伸手拿过烟盒,递给雷诺兹一支,然后给自己点了一支。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挥了挥那些纸,“在算钱呢。”烟草对他在战争时期受过伤的肺并没有好处,但他仍然放任自己享受着那种快感。
“算出正确答案了吗?”
雷诺兹的意思是:你有找出另外两百天吗?这是他们之间的玩笑。艾伦摇摇头。“二十六天,除非燃料明天就降价。”
“二十六天……那就是一百二十英尺,如果运气好的话。”
艾伦点点头,“如果运气好的话。”
他们沉默了片刻。对艾伦来说,没有石油就意味着没有洛蒂。对雷诺兹来说,这意味着他的职业终场演奏将因资金短缺嘎然而止。他会无妻无子地返回一个属于可怜人的伦敦。他们还有二十六天去改变他们的未来。
“你有多想回家,乔治?”艾伦终于问。
“想回家?天啊,我愿意给出——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问?你什么意思?”
“我想,如果我们身无分文地出现在阿巴丹,他们不太可能会让我们饿死吧。”
“不太可能,不,当然不会。我的老天,伙计,你没有存下我们返程的钱,是不是?”
“只有一点,只有很少的一点。”
“让它见鬼去吧,老弟。我们可以在一个从印度开出来的汽船上铲煤,如果形势所迫的话。不,不,不,不,不,我没那么想回家。”
艾伦笑起来,“那就三十天。一百五十英尺。”
“一百五十英尺。一百四十九英尺的时候挖出石油,怎么样,老弟?”
“Inshallah,乔治,inshallah。”
第四部分 休战日33天后第51节 这是他们的第三十天
石油改变一切。石油改变一切地方的一切事情,总是这样。它改变了锡格纳尔山上的一切。
那儿现在已经有四十二口油井,每天都有更多的油井冒出来。曾经昏昏欲睡的山上现在一片嘈杂。正常的生活方式崩溃了。在你能拥有一口油井的时候谁还需要只挣五分一毛的小店?在你可以将田地以三倍价格租出去的时候谁还去种黄瓜?就连空气都失去了先前被大海冲洗出来的澄净。锅炉喷出蒸汽,卡车扬起灰尘;煤气喷嘴再给它们加上烟雾、煤烟和火星。
对有些人来说,锡格纳尔山是地狱里的情景;对汤姆来说,它是仅次于天堂的地方。
或者说几乎是:锡格纳尔山可能会有石油,但它没有丽贝卡。有时连汤姆自己都不确定哪样是他更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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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钻到两千英尺的时候,一节钻杆变形了。它现在卡在洞里,那个洞十八英寸宽,大概三分之一英里深。在钻杆被移走之前他们无法取得任何进展。他们拉起钻头,放下一个打捞工具去打捞那根钻杆。他们钩住它,把它吊起来,又把它弄丢,再去钩它,抓住它,把它吊了上来。他们把钻头重新放进去,但他们已经耽误了时间。一支比他们晚开工八天的队伍已经赶在他们前面挖出了石油。九百桶一天,而且压力没有任何问题。
激动日益高涨,汤姆也被这种紧张气氛感染了。焦虑和希望就像日夜咬噬他心窝的两只老鼠。衣服脏了后他就直接扔掉。他忘了刮胡子。他从来不离开油井。
那帮人干起活来跟汤姆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钻探队都不一样。他们全体都迷信得不敢公开抱有希望,但期盼将他们折磨得苦不堪言。黎明还没有在东方的地平线上露面,全体人员就已经来到营地,来到钻塔下面,给锅炉添加燃料,把托板摆放到位。夜晚在西方降临很久之后,他们都还没有完工,而是忙着将钻杆收回钻塔,把平台收拾干净为第二天做好准备。
但是,虽然他们干起活儿像魔鬼,说起话来却像是懦夫。
“就算我们挖出石油,到时候其它这么多井都在抽油,我们会失去压力的。他们大多数人从来都没见过正确钻探的油田。”
“对,但这儿可能根本就不在油田上。你也不知道。没法说。我在得克萨斯西部挖过井,每个都是无油井,但每个都离产油井不超过一两百码。”
“所以你才叫无油井。”
“该死,我对我们的套筒不太有把握。我们的油井套筒是在东部生产的,我觉得可能不适用这种沙地型的岩石。”
他们的各种对话都不会打破迷信的禁忌。比如说,“无油井”可能会往地上吐一口烟草汁,然后深思地说,“假如我们挖出石油——当然了,只是假如——你们觉得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操纵装置?我在想,压力和流动量会是多少。你们怎么想?每平方英寸两千磅,还是多少?我猜一天一百桶左右?可能再少一点?”
“可能更多。阿拉米托斯一号每天仍然能产将近一千两百桶,压力仍然没有减退的迹象。”
“那还不算多。福音沼泽地的波尔萨·芝加一号每天两万桶。我跟在那儿钻过井的一个家伙一起干过。他说都快把他的头发吹掉了。”
“一天两万桶,每桶八毛钱,大概得减掉两毛的生产开销,真是……见鬼,真是了不起……当然了,我们肯定做不到那一点。我,我只要挖出石油就很高兴。”
“该死的对极了。”
“见鬼,如果每天能有四十桶,那也算是产油井,对吧?”
“见鬼,对,那也是产油井。”
大伙儿都同意四十桶仍然是不错的结果,虽然事实上这样的结果会让他们失望而死。汤姆也不太冷静。这是他的油井。他把一生所有的荣辱都下注在这次成功上。巨大的成功将会弥补过去的一切不幸。失败则会击得汤姆连恢复的希望都没有。
但这并不重要。只要旋转的钻杆继续深入地下。只要钻头继续往下前进。只要石油在那儿。
只要石油在那儿。
这是他们的第三十天。
他们的钱已经全部用完,他们的希望也是。油井已经将近三千英尺——可能是目前波斯最深的油井——可它仍然比灰尘还要干。
他们只能面对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是失败了。
像是为了象征他们的失败,他们最后的两头山羊晚上的时候突然倒毙,柔软而安详地躺在钻塔旁边一个小坑里。艾伦沮丧得几乎想把它们给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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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最后一周那少得可怜的薪水发了下去。留下来的一小队人马已经变成了效率惊人、齐心协力的队伍。在这个时候没有人把钱看得很重,甚至连那两个冷漠的俄国人在拥抱艾伦、雷诺兹和其他所有人的时候眼里都含着泪水。阿莫德滔滔不绝的诅咒变成了波斯语的脏话,而且其中掺杂的亵渎的话在某些不那么宽容的国家里已经足以让他被判处死刑。营地全都被拆除,并装上最后一辆卡车。钻塔、锅炉、钻杆和钻头都被留在这一片荒原之上,作为见证过一切的纪念物。
七匹仅存的马匹都被装上马鞍,并骑上了人。其他人都攀在已经超载的卡车上下山。所有能卖的东西都会在设拉子卖掉,卖来的钱将会用来偿还各种债务。
艾伦——刮过胡子并洗过脸,虽然身上穿的衣服破旧得连英国的乞丐都看不上——独自一人走向钻塔。他把手放到松驰的缆绳上,巨大的哈伯德大妈躺在地下半英里处的黑暗之中。没有石油就意味着没有洛蒂——不管是战争时期那个心爱的洛蒂,还是他在下着雨的伦敦街道上遇到的那个欢快、轻浮而肤浅的女孩。不管哪样,没有洛蒂就像是没有生命。
艾伦又走向钻塔,摸着它的木材。触摸木头:这是所有军人都熟悉的迷信动作,曾经有无数次猛烈的炮火或突然的枪声让艾伦伸手去够护墙或是满是泥浆的遮泥板。他掰下一小块木头,慢慢走到两只山羊躺着的小坑。
他们那早已呆滞的眼睛向上看着。苍蝇在暴露在外的眼珠上爬着。艾伦吸了吸鼻子,但山里的空气纯净而清新。他伸出一只手指想要闭上它们的眼皮。他们的眼皮比人类的眼皮要硬得多,在他的指下反抗着。艾伦使出更大的力气,终于把它们的眼睛闭上。那些苍蝇愤怒地嗡嗡飞走。是时候离开了。
他走回到那群人中,发动卡车的引擎,往山下开去。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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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匹走得比卡车要快,很快就消失在蜿蜒的山谷中。艾伦小心地把着方向盘。在有些地方,斜坡非常陡峭,而且人手的短缺意味着卡车有很多地方都需要修理。连急转弯的地方都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