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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逢1966-第12章

小说: 生逢1966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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蓓蓓和白娘娘一样美丽,一样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确实很妖。 
  上海郊区的房子往往没有院子,正中的一间就是客堂间,汪蓓蓓就站在那里,她不管怎么站,总有一种特别的风姿,她永远不会很正面地对着你,她知道怎样站最好看。汪蓓蓓看见陈瑞平并不惊讶,很自然地喊了一声:“瑞平。”很久没有听见蓓蓓这样喊自己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的家不是就在黄渡吗,不过是在乡下。小娘舅正好到镇上送公粮。我就顺便过来看看。”蓓蓓很好看地一笑。“你不是在老街上逛过,在文具店里买过东西?”见瑞平有一点愕然,蓓蓓便更好看地笑。“你从桥上走过来的时候,我坐船正好从桥洞里面穿过去。我就对小娘舅说,我就在镇上走走吧。小娘舅就让我在这里上了岸。我就跟着你走。”   
  生逢1966 10(2)   
  “坐下吧,这雨一时总不会停。”这一家摆在客堂中无非是一些沾上泥巴的农具和桌子板凳。瑞平于是和蓓蓓一起坐在一张方桌子边上。蓓蓓两只眼睛看着瑞平,使瑞平有一种被玩弄在股掌之上的感觉。蓓蓓的语气是温和的,她说:“你怎么还像小学里一样分男女生?” 
  这时,他们听到了像野马奔腾一样的声音,由远及近,接着,听到了门口很响的雨声,屋顶没有做泥幔,雨击在瓦片上听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一样。他们能从开着的门中见到瓢泼的雨击打着地面生出一片茫茫的烟尘。苏州河上已经没有了船只,只见暴雨将数丛芦竹打得乱点头。水面上长出无数密密麻麻的芒刺,像一片白色的地毯。又是闪电,又是雷声。屋里根本不能听见对方说话,瑞平似乎有了一点解脱。蓓蓓掩起了门。屋里的分贝下降了一点。她又说:“你怎么不说话?” 
  瑞平无路可逃,眼睛很木然地看着陈旧的石灰墙,那里有一只很大的蜘蛛,正在爬着,顺着墙有一股小小的水流,将蜘蛛的全身泡湿了。 
  “很困难吗?和我说上几句话?”蓓蓓冷笑着说。“弄堂里谁都知道我是一个逃兵,是一个受不了艰苦从新疆逃回来的人。大家都说这是陈瑞平说的。”汪蓓蓓愤愤不平地说。“当年,我到新疆去。你们都说我是假积极。是为了骗一个团徽。现在我回来了,又说我是《年轻的一代》中的林育生。” 
  瑞平不说话,当年,他就认为一个人在学习雷锋的时候还是一个落后份子,在贯彻阶级路线的时候,突然就成了积极份子,似乎不可信。所以现在蓓蓓从新疆回来从逻辑上说也是很正常的。他看看蓓蓓,就这样说:“如果是我,我一旦去了新疆,就不会回来了。” 
  “你啊,我还懒得为你生气呢。瑞平,当年你也报名去新疆的,如果批准你去了,说不定你也要会来的。你不要总想着你是对的。你也有错的时候。就像是在做物理,你也有九十九分的时候。你就是不会从对方的角度想一想。”蓓蓓的两眼满是泪水,她用手帕擦着,总也擦不干。 
  瑞平见到屋子的西北角上有一个地方漏了,雨水正滴答落下来,他就走上前去,将一只木桶放在下面,然后看着屋顶。 
  “或许你没有想到。当年我一开始就不是因为自己会英语会跳舞成绩好而骄傲自满。几乎是一种本能,是乡下孩子的本能。我只能比别人强一点,人家才看得起我,不会叫我乡下人。瑞平我一直记着的,你从来没有叫过我乡下人。”蓓蓓冷冷的语调变软了些。 
  “我当时也是有私心的。我是不愿意再在这样的家庭中生活下去了。好婆每天都说要到香港去。我又不愿意,妈妈在香港早就生了一个小弟弟。我很盼望有一种独立的生活。当然也是有一腔热血的,当时,谁没有热血呢?你不是也有吗?可惜,新疆和我没有缘分。初下去时会感到苦,总感到这不是我长住的地方,晚上虽然想我还是在这里扎根吧,但是一做梦就回到了上海。我感到我的身子来到了新疆,而灵魂还在飘飘荡荡,没有着落。当然,我在干活中是不会怜惜自己的体力的。凡是别人能做到的,我一定也做到,咬着牙也要做到。那天我关节炎发作,我就跪在地里采棉花。过了一个冬天,就不感到苦了,已经苦得麻木了。”   
  生逢1966 10(3)   
  “你当年写来的信是在全校广播的啊。”陈瑞平想起了当时校长慷慨激昂的语调,和每一个教室中的掌声。 
  “正是。这些信与其说是写我的真实思想,还不如说是在写我要想做的人,我是用写这样的信来鼓励自己,在新疆继续干下去。” 
  雨脚渐渐稀下来了。蓓蓓就把门打开,女生总是很细心的,被误解是很可怕的。 
  “文革一来,我就几乎不能熬下去了。因为是有海外关系,人们对我的疑惑一点点说出来了,都说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几乎没有一种逻辑可以证明我是自愿革命的。我没有办法对那些连城市也不知道的人说我们如何划清界线。他们在那边,很奇怪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我实在不能让他们明白我们也是革命的。有人最后向上级汇报,说我是特务,是专门被派到边疆,准备和苏修接头的。后来我想,如果我是他们,也会这样想的。虽然领导不信,但是因为有人这样在说,传言就慢慢滋生了。” 
  这话说得瑞平害怕起来,他因为说蓓蓓是逃兵而感到惭愧。 “他们没有将你关起来吗?” 
  “没有。他们只是怀疑。怀疑就够了。我想来想去,那些都是忠厚而又淳朴的人,他们肯定仇恨敌人。他们要弄明白上海正在学校中贯彻阶级路线,还要很多的时间。后来,我生了病。新疆阿克苏的气候是我不能适应的。我先是感到喉咙很干燥,扁桃腺老是发炎,我曾经到卫生室领了很多的消治龙,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后来发展到了鼻子。我的鼻子毛细血管对干燥的气候过敏,经常流血,一下地干活就不行,刚刚将镢头举起,鼻子就出血了。有很多的人流过鼻血,只是最多不过一两个星期就好了,只有我,一年了,老是好不了。我的军衣胸口那一片经常血迹斑斑。要用一块手帕围在那里。后来,我简直不能干活了,就是坐在晒场上拣棉花,鼻血还是在你一点没有注意的时候淌了下来。这时我想,我还是先回上海再说。请假回来一看,你爸爸已经这样死了,我也是心里很慌的。有一点走投无路的感觉。最后只剩下到香港一条路。” 
  蓓蓓光滑的额头上出现了几条浅浅的皱纹。瑞平被彻底软化了。他的眼睛中眼白少了许多,眼神柔和起来。 
  “瑞平,你也很不容易,陈家伯伯本来没有什么事情,现在已经……” 
  陈瑞平摇了摇手,他不愿意想自己家中的这些事情。“蓓蓓,我们不再说这些好吗?到了乡下,做生活最吃力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说,在这里,不讲出身,只讲力气。总没有心上的负担。” 
  “我也不想说,不过除了你和小妹没有人会听我说。当我离开新疆的时候,我们以前68中的同学谁也不赞同,他们认为我是经不起考验。和你一样,认为我是一个逃兵。谢谢你能听完这些。这样讲一讲,心里就好多了。”蓓蓓仿佛轻松了许多。“其实,我等了你好几天,就是想找你,将这些话讲给你听,其他人我谁也不能讲。我们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是很后悔当年出了这样一场风头的。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像今天一样狼狈。我或许在一所非重点中学读书。文革的事情我也是能经受的。至多不能当红卫兵,就像你一样。”   
  生逢1966 10(4)   
  瑞平软下来了:“如果不是你,可能是我到新疆去的。” 
  “小妹还好吗?” 
  “你不如去看一看,又不远。” 
  蓓蓓就瞪了瑞平一眼。 
  “小妹满好的。赤着脚在拔秧,她的小腿上有很多的蚂蟥,自己一点都不知道。他每天起得最早,晚上睡得最晚,遵照毛主席的教导,和群众打成一片,她为贫下中农房东到井里打水,自己挑了,倒到人家水缸里。还把那个瞎眼老太的家里大扫除了一番。” 
  雨渐渐小了,蓓蓓虽然有点近视,却比瑞平早看见一只水泥船袅袅地从东边的苏州河荡来,摇橹的正是小娘舅。他们就走出门去。刚刚下过雨。泥路上就有很多的小水塘,门口就是一片。瑞平脱下了篮球鞋,一只手捏着纸和鞋,另一只手就伸向了蓓蓓。蓓蓓就有点害羞地把软软的小手交给了瑞平。蓓蓓穿了一双塑料底的布鞋,很小心地踮着脚,像跳舞一样,绕过了小水塘,不时还夸张地尖叫一两声。然后这两只手就没有松开过,一直到两人上了小娘舅的船。 
  后来回想起来,他是第一次很自然地握着女生的手。 
  正好是顺路,从曲曲弯弯的水路走,到瑞平劳动的杜家村前先要到许家村。船在青草味和水腥气中航行,不时穿过稻田,就有一团一团的麦香味飘过来。太阳还很高,不过是三点半的模样。在船到许家的时候,蓓蓓的小娘舅就靠上了河埠头,让瑞平先到家里去坐坐。而他立刻就摇橹赶到晒麦场去了。 
  这里也下了暴雨,河边的泥路上也全是水潭。好在这里没有下乡的学生,蓓蓓就又将自己的手交给了瑞平,瑞平就这样牵着她的手走跳上了石板踏级,进了蓓蓓外婆的小店。说是小店,其实很显然只是土路边上的一间屋子。和所有的小店一样,矮矮的屋顶上面盖着青瓦,门楣上有着林彪手书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红色的纸已经被太阳晒得很淡了。小店里面是黑黑的,从外面走进去的瑞平,一会儿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立刻一股霉味和酱油的咸涩味就直冲鼻子。他的头差点碰上了灯泡,梁上下来的一根电线赤裸裸地吊着它,电线上爬着一串黑色的苍蝇。外婆,一个非常矮小的农村妇女,坐在小店的正中。外婆穿着一条白色的长到膝盖很宽大的短裤,她的上身光背,夏天许家村的老年妇女上身不穿衣服,皮肤粗糙,一片健康的黑色。上海女人和男人一样做田里的生活,一样吃苦挣工分。一个女人在农村嫁了人,他的胸脯就不再金贵,老年女人的乳房像两个倒空了麦种的麻袋,扁扁地垂在胸前,一样黝黑。整个前胸只有乳房的下面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还有两个白色的倒月牙。瑞平依然不习惯看女人的胸口,就转过头去。蓓蓓笑着说不要紧,便告诉外婆,他就是陈瑞平。   
  生逢1966 10(5)   
  外婆就笑了起来,她似乎很早就知道瑞平是谁。她笑的时候露出了口中焦黄稀疏的牙,叫他们坐。外婆将近七十,耳朵有点聋了。走路还很快捷。便张罗起来。当外婆转过她厚实的背的时候。瑞平这才四下看看。屋里四个柜台有两个是空的。柜台玻璃旧得泛白。房间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满是灰尘的灯泡悬在空中。土烧、黄酒,酱油,都在一个角落里。火炙糕,云片糕,都装在大玻璃瓶子里,看发黄的包装纸,会相信这些糕点都像石头一样坚不可摧。瓶子里深咖啡色的乌龟糖总是一分一粒的。柜台里的搪瓷杯子、手套、白蜡烛,好象都很久没有买主了,蒙上了一层灰。墙被岁月熏黑,有很多的斑迹,好象是一个陈旧的画框,包容着这黯淡的一切。 
  井水中泡过的绿豆汤和橘黄色的西瓜,用生气勃勃的鲜艳增加了房间中的亮色。曾经泥雕木塑一样陈旧的外婆,穿上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衫,立刻就成了一个慈祥的概念性的形象。 
  “外婆外婆,你变戏法。” 
  “好好”,外婆就回到自己的家中,拿来了一个很旧的白色小布包,从里面拿出来八个康熙通宝。康熙年代的钱币本来是很普通的,但是当外婆将这八个小钱放在白布上的时候,却是一片金光耀眼。“这是罗汉钱。”外婆说。外婆小时候在私塾读过两年书,他将铜钱拿到蓓蓓和瑞平的眼睛面前,说:“一般的钱,康熙的熙,左边多了一竖。只有罗汉钱,才是没有这一竖的。你看这钱亮得很,像是金子做的。其实本来里面就是有金子的。康熙皇帝是将镀了金子的罗汉像,用来做了钱币。这钱币算命就特别准。” 
  “外婆,你都说了九十九遍了,快变戏法。” 
  “瑞平还不知道。”外婆说,“我是说给瑞平听的。” 
  “瑞平,你猜中一个钱币,不要告诉外婆。”蓓蓓说。 
  瑞平就很仔细地看上下各四枚的罗汉钱,他认准了上排左面第一个,这个钱上面有一点流铜。外婆的手很灵巧地将钱币变成了一叠,又排了出来。这会,那个钱在下面了。最后,外婆再将钱排了一次。瑞平认准了,钱又在上面了。 
  当瑞平刚刚说出“上面”的时候,外婆毫不犹豫拿起了上面最右的一个。 
  “对不对?对不对?”蓓蓓追着问瑞平。瑞平说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怀疑外婆看出了他的视线。 
  “外婆教他,教他。” 
  “四旧的东西,封建的,不好教的。” 
  “外婆你是贫农,贫农没有四旧的。” 
  外婆于是说,其实,这很简单,只要将排在上面的时候记上一个长横“-”,排在下面的时候记上两个短横“――”,最后八个钱就全部在它的位置上了。刚才的那个,就是一个“-”、“――”、“-”,应该在这里。我们农民记不住,就将这些加上几个竖条,变成了八个字:“平、求、王、元、斗、非、半、米。”只要记着古人是从右面写到左面的,一点都不难。   
  生逢1966 10(6)   
  瑞平算了一次,没有算对。外婆大笑。蓓蓓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了。 
  外婆最后是用三枚罗汉钱为瑞平算了一个命。外婆先说好了:“我不是算命,我是在讲故事。听故事的人,自己会晓得怎样去做。”瑞平将罗汉钱往上抛了三次,记录下了正面反面。外婆等他抛完了,用一支秃了头的铅笔写下来,一看,想了一想,就说了:“当心一点,我要讲的是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要不要讲?” 
  瑞平说不要讲了。蓓蓓说自己家里,讲一讲没有关系的。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小人和一个女小人之间的事情。男的一开始对女的有意思,用手指头碰了碰女的脚,女子没有发怒,男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就碰了碰女的小腿。女的也是有意思,就没有发声音。男的就扭了人家一下……” 
  瑞平说:“女的不要打他吗?” 
  “没有,”外婆说,“女的反而转过身子了,和他说很多的话,和他香面孔了。” 
  瑞平不知道这个命算得怎样。当时的重点中学里,男生不仅不会对女生说里面的爱情情节,连男生之间也不会说。在瑞平的心目中,一旦女生知道男生“动坏脑筋”一定恼羞成怒,这和外婆说的完全不一样。他的脸也就变得红红的。看看蓓蓓,蓓蓓的脸也是红红的。瑞平就感到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他忽然想到男生在想的事情,女生或许也在想。这样的猜想后来一直萦回在他的脑海之中。 
  外婆又说:“这不一定说的是男女之间,还可以比方别的事情。比如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你和别的什么之间的事情。你自己去想。” 
  那时的瑞平,是无论何时都想不通的,后来他读了周易,才知道外婆当时神秘的暗示其实就是从易经来的。外婆教给他的是悠远的东方智慧。外婆的八个罗汉钱就是八卦。平、求、王、元、斗、非、半、米,就是里、艮、乾、巽、震、坤、兑、坎。外婆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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