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逢1966-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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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走了,还是先回到了大同坊。娘要瑞平和她一起上三楼。她关上了门,就在四处寻找东西。瑞平问娘在寻找什么,娘说,你妈妈有一把量衣服的竹尺,从萧山带来的,不知在哪里。瑞平在缝纫机的后面一找就找到了。
娘把尺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就对瑞平说:“脱下裤子。趴在床上!”
娘和很多的萧山爹娘一样,用尺或者鸡毛掸帚教育孩子的方法一直没有改革创新。况且她还很传统地在执法之前先要宣判。她说:“瑞平,你如果是妈妈生的,我没有话讲。不过你是我生的,我不打你谁会打你?你妈妈在日本人手里没有死,在国民党手里没有死,死在你的手里!”
生逢1966 15(7)
“不是我,不是我,我做的全部是对的。”
“贱胎!欠打!还不快快趴到床上去!”娘吼起来了。娘的威严来自于生出瑞平的子宫,以及喂养瑞平的那对乳房。高出娘一头的瑞平不敢不依。瑞平一旦趴在了床上,他就矮小了。
“说,毛主席叫你批判你的妈妈了吗?”娘用尺指着瑞平。娘有道理,她不认为自己仅仅是依靠子宫说话的人。
“这是划清界限。”
“毛主席文化革命的指示没有说要你划清界限么?《老三篇》也没有说要你批判妈妈么!我学习毛主席语录从来没有见过这一条。”
狠狠的一下,瑞平的臀部立刻肿起了红色的一条。“这是为你爸爸打的。你爸爸一生没有欠过谁的钱,难道前世就欠了你的?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又是一下。在屁股清脆的皮肉声夹杂着竹子的碎裂声。红色的棱起上,有隐隐的血色。“这当然是为你妈妈打的。你以为你可以这样批斗一个妈妈?你以为你是吃西北风长大的?你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第三下没有吃到力气,因为竹尺已经断了。尖利的断竹刺破了瑞平的皮肤。“你爹说,要好好教训你。我们惭愧啊!原先以为送去的是一个麒麟子,不料是一个,”她一时失语,改口说,“一个什么东西!”
娘将尺子一下子扔到了屋角里。坐在床沿上,用土布衣襟擦拭着眼睛。一天一夜,在医院的病房里,无话不谈,娘什么都知道。
瑞平翻过身子,用手一摸,手上已经见血。
娘看了一眼,后悔打得太重了,就说:“小人在爹娘的面前,没有面子这件事情。其他另当别论。瑞知瑞芬那里我都不会说的。“
然后,她站起来慢慢收拾着东西。说着:“你爹现在困在床上,每天咳嗽不断。有一天,半夜起来,大喊一声,鹰没有烧坏!还说做梦梦到了八大山人。”
娘说,当夜就有一班到金华的车。她马上就要走。瑞平说还不如坐早上七点到宁波的车。娘说,她已经见到了妈妈了,就一天也不要在上海住了。瑞平说,妈妈要走就在早晚,不如就告别一下。娘突然就勃然大怒了。指着瑞平的鼻子说:“你以为我们姊妹一场,能有这样的狠心,看着她就走在我的面前吗?我只要到过上海,见了面,以后的印象,就全是她还安安眈眈坐起在床上,吃我的鸽子汤,吃我的寸金糖,吃我的牛心番茄,和我说话。人将死我吃不落看,我一定要哭,一定要跳的。”
她将东西理毕,背起,走到门口,车转身子,说:“瑞平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就替我做一件事情。”
生逢1966 15(8)
瑞平忙将楼梯的电灯打开,说:“我做得到一定会做。”
娘说:“火车站你就不要送了。今天晚上,你就将那条老参放在碗里,碗放在饭镬里,用水蒸四个钟头,用小火,锅里水少了就添一点,碗里自然就会蒸出汁水。你就捧着这碗参汤,到病房里,送到你的妈妈床前。”
瑞平说:“我能做到。”
“没有完。”娘说,“这根老参估计能够吊住你妈妈三天。所以,你在送上参汤的时候,要喊一声妈妈,让她在最后三天中记得她还有一个儿子。”
瑞平默然。
娘走下最后一格楼梯,在出门的时候,又说:“你妈妈说,你已经四三天没有喊妈妈了。” 瑞平闻到了娘身上一股汗馊味。这两天,娘没有洗过澡,没有换过衣服。
瑞平搬过一张方凳,一个整夜坐在厨房里。厨房里很久没有灯光了,除了小妹给他带来的饭,瑞平经常不是吃一碗阳春面,就是在食堂胡乱对付一顿。他最后一次在厨房里,还是蒸霉干菜的时候。现在,他看着如同十来颗豌豆一样的蓝色的小火,舔着锅底。他反复问着自己:“我能喊一声妈妈吗?一个红卫兵能喊地主分子一声妈妈吗?”
生逢1966 第四部分
生逢1966 16(1)
妈妈醒来了。这是黎明时分。淡淡的曙光已经将病房长长的窗帘变成了乳白色。每一个重病人的心里有一个钟,计时的就是死神的脚步声。妈妈已经听到了这不祥的声音。或许她一辈子没有什么大错,只是失去了一些机会。她这些天来永远在后悔自己一九三八年没有在徐州再坚持一下。她以后的日子就全部会改变了。一个女性其实永远将自己和家庭联系在一起。家庭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她永远是弄巧成拙的,她的人生愿望一个也没有实现过。他的丈夫已经死去,她没有生过儿子,虽然她在儿子的身上花尽心血,不过文化革命一来就将她的儿子夺走了。在食堂卖饭票虽然是为人民服务,但是如果说有什么成就感也说不上。何况她本来学的是蚕桑,她只有在嘉善养了一年的蚕,那一年桑叶歉收,蚕也是病病殃殃的。
所以她可以对自己的一生判定一事无成。
因为无数一事无成的人全活着,她也感到可以活着。
自从丈夫死去,她一直在死和生之间徘徊着,她完全知道自己每向前走一步全是最艰难的选择,有很多次,他已经决心要追随丈夫死去了。但是瑞平小时候偎在她怀里睡觉的奶香味道她是一直忘不了的,她其实对瑞平没有彻底失望。她希望能看到瑞平结婚,能看到瑞平生儿子,这是一个母亲最普通的愿望,那怕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从傍边看着他们。
一个女人还能依傍什么生存下去?一个女人还有什么人能够奉献呢?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死亡,她很欣慰自己没有逼迫瑞平表现对自己的亲情。她想对瑞平说,你不要为自己斗了我而感到遗憾,你是应该的。作为母亲,我最大的担心是你恨起了党,恨起了文化革命。那样,你就要变成另一个人,你就要陷入一种无尽的怀疑和彷徨之中。你完全可能像对门的子建一样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如同别的学校揪出的小反革命一样对抗运动。我什么都不能做,就余下了牺牲。如果将来你还能记得我,是我的幸运,如果你将我忘记了,我也不知道了。妈妈似乎还有很多的担心,瑞平太乖。妈妈这时候才知道瑞平不如小木克这样老练,不如蓓蓓这样机灵,不如小妹这样坚定。
妈妈今天醒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音非常空洞,就像是在一个穹隆很高的大厅中有共鸣的脚步声,这是一个很沉稳的人,面对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过来。她已经和死神面对面,死神注视着她,她也注视着死神,她心有不甘。妈妈的梦,是很轻的。她已经没有了痛楚,也没有了敏锐的思维,她的思想总像春水一样无定向地流动着。她知道自己流泪了。一滴。
生逢1966 16(2)
有一只温柔的手,用一块细软的棉花吸干了泪水。妈妈的面颊感到了女孩轻轻的呼吸,
还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味。妈妈知道这是谁的手,这个住在前弄堂亭子间里工人的女儿,每个夜晚都在她的床前。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她一起打球,她也知道儿子其实真心喜欢的是这个女孩,而不是汪蓓蓓。女孩没有蓓蓓美丽,女孩也没有蓓蓓乖巧。妈妈和爸爸其实本来对这个女孩是很有意思的。有一回听到瑞平说到小妹的好处,妈妈和爸爸曾经特地去过一回球场。那天小妹穿着白上衣和蓝裤子,衣服和裤子都不是新的,但洗得很干净。她带来的饮料是用两个果酱瓶装的大麦茶,洗得很旧的毛巾装在一个有补丁的旧书包中。爸爸对妈妈说,我很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不做作,很朴素,很本色,很自然,非常像你。她那时还不会打球,但是从她的动作来看,很协调,很灵活。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很聪明。她会用眼睛很大胆地看任何人,她会很爽朗地笑,笑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手势。想来她的性格大大方方,不需要阿谀逢迎。还没有发给她球鞋,她的布鞋鞋带蹦断了,她就将鞋子脱了,再把袜子脱了,赤脚跑在球场上。她似乎是全场球技最差的一个,但是她没有自惭形秽,总是跃跃欲试的样子。爸爸又对妈妈说,看来她也不会因为自己出身贫穷而自卑。妈妈只是含糊答应着,女人当时想的不好说出去,她看到了女孩结实的胸脯,想着她生孩子的时候有丰沛的奶水,她又看到了她往后有点翘的屁股,妈妈知道她会生儿子。
那天,蓓蓓也过来了,就坐在妈妈的身边,若无其人地谈笑着。妈妈见到小妹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不过只有一会儿,她立刻又在球场上奔跑了。妈妈女人敏感的神经曾经跳了一下,对自己说,她对瑞平是不是也有点意思?
以前妈妈曾经非常妒嫉这个女孩,因为瑞平想要的一切,这个女孩全部都能得到。妈妈的妒忌在一定意义上已经传染给了瑞平。但是妈妈后来又非常仇恨这个女孩,全家的悲剧就是从抄家的那个夜晚开始。不过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她为什么要寻到自己的家里来抄家呢?以前她在弄堂中见到,总是要喊一声“瑞平妈妈”的。妈妈很后悔她一直见到这个女孩立刻高傲地转过头去。或许这是最后一个后悔了。她能为自己解释的是,女孩正是在妈妈的冷淡中让妈妈了解了。妈妈这样想过,就有一点安心了。这个女孩她不会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她做的最傻的事情全部是一种本色。但是妈妈总不会完全放心,她恐惧地想,一个倒马桶家的女孩会将自己的儿子带走,在自己死去了之后,瑞平将在弄堂里破旧的木板上吃咸菜过泡饭。
生逢1966 16(3)
昨天,婉菊在床头问她,经常到病房来的两个女孩,谁是瑞平的女朋友。婉菊说:“我真的羡慕煞了。瑞知以后的老婆,只要有两个女孩中任何一个的一半,我就心满意足了。”妈妈说一句喘一口:“两个全是空中飞的天鹅。瑞平怕是没有福气。你看我们这样的成分,还有女孩肯跟瑞平?”婉菊笑着说:“两个全有意呢。”妈妈将浑黄的眼睛盯着婉菊:“哪个好一点?”婉菊说:“那个长的。那个女孩老实,以后瑞平不会受欺负。”妈妈就不说话了。婉菊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瑞平在萧山的时候说过抄家的事情,我看,如果那个女孩没有在,瑞平一定会带了红卫兵抄了自己的家。你要叫小人听共产党的话,共产党不是叫他们造反有理的吗?我们家的那二百二十幅画,还是瑞知爹自己烧坏的呢!如今的事情也只好换种脑子想想了,宝栋和你在解放之后能有一七年的安待日脚,已经是很运气了。”妈妈摇了摇头,娘就说:“她是嫁给瑞平,又不是嫁给你。”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眼前是一团白色的雾,这是那团棉花。然后是一对丹凤眼。妈妈感到这对眼睛很温柔,她能这样看我,将来一定能这样看瑞平?
“你能叫我一声妈妈吗?我的儿子好久没有叫过我了。”她是想这样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人家有没有听见。
丹凤眼弯了,因为女孩的眼睛眯起来了。她可能有一点惊讶。
“妈妈。”她喊了一声,妈妈没有表情,或许妈妈的耳朵已经失去功能了?
“妈妈。”她又喊了一声。
“我听见了。”又是一滴泪,滚落在枕头上。
女孩继续说着:“妈妈你再睡会儿吧,天还要过一会才亮呢。”
妈妈好不容易伸手摸了摸着小妹的脸,她听到了又一声“妈妈”。
小妹很担心妈妈有什么事会喊她,为妈妈换了湿掉了的尿垫之后,就没有再上躺椅睡下。她就趴在妈妈的病床边上了,她确实累了,一会儿就有轻轻的鼾声。
妈妈抚摩着她的辫子,想着,如果是另一个世道,她将是多么可爱的人!妈妈也苦过,也小康过,知道朴素和本色其实也是可以欣赏的,哪怕她的妈妈倒马桶。
神经消耗的能量没有肢体消耗的大,妈妈的思绪可以漫天飞动,但是动一动手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一点点将手收回被子,再抽出来,中途停留了三次,才摸到了小妹斜纹布上衣的口袋,放下了一些沉甸甸的小东西。
妈妈为儿子做完了最后一件事情,这时可以完全坦然地面对死神了。死神的面容并不狰狞,死神其实是将死的人自己的面容,或者是已故亲人的面容。今天来迎接妈妈的是陈宝栋。妈妈就笑了一下。死神也笑了一下。妈妈就说,你可以将自杀的秘密告诉我了。爸爸就点点头。
生逢1966 16(4)
妈妈又说,不用担心你的儿子,来,让我告诉你……
病房里很安静。妈妈也很安静。本来她的呼吸就很微弱,现在只是在吐气了,她连续吐出了五口气,肺里就没有新鲜空气了。她的肺已经没有动力,也没有任何弹性了。妈妈的脸就渐渐变得透明白皙,像蜡一样。
一个大汗淋漓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瑞平狂呼一声:“妈妈!”
瑞平只是在后半夜才在床上躺了一会。那时参汤已经变得澄黄,似乎有一点粘稠,参香弥漫了小小的灶披间。他小心翼翼将参汤端上了楼。守着参汤,他睡下了,不能仰面,只能合仆,他这时才感到臀部的疼痛。
后半夜的梦总是很多。梦中,妈妈将他抱在怀中,兵荒马乱之中坐上了到上海的火车。火车一直在摇晃着,妈妈就一直哭着。这样哭到了上海。上海解放的时候,他是在妈妈的怀抱中,看着红旗飞舞的。
妈妈在说什么?我最大的担心是你恨起了党,恨起了文化革命。那样,你就要陷入一种无尽的怀疑和彷徨之中。就像对门的子建一样变成一个疯子,或者如同别的学校揪出的小反革命一样。我的命很苦,你的命也很苦。如果牺牲了我,能让你成为一个被革命信任的青年,那就牺牲了我好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就余下了牺牲。如果将来你还能记得我,是我的幸运,如果你将我忘记了,我也不知道了。我谁也不怨,苦命能怨吗?
在梦中的瑞平心如刀绞。
最后,他梦见了一个很陌生的人。瘦瘦长长的,好像就是爸爸的模样。爸爸说:就走了?妈妈说,再等一歇。瑞平还没有安排好。爸爸就站在那里。妈妈就睡在病床上。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爸爸已经扮演了死神的角色。他看到了妈妈闭上了眼睛,然后流下了一滴泪。妈妈分明在说:“我的儿子已经四三天没有叫我妈妈了,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妈妈?”妈妈是对谁说的?他不知道。但是然后他听见了有人在喊“妈妈”,一连两声。
大汗淋漓。瑞平就这样醒来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面是一个饭锅,里面就是参汤。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突然醒悟过来,原来妈妈刚才是和死神在说话。死神假扮成爸爸的模样,要将妈妈领走。而妈妈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