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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故乡相处流传-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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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大难之中,摸她脸摸她身,对她是一种安慰。沉激动起来,本来对天地冥晦害怕,现在也不怕了,觉得天地这样倒十分美好,天地出问题并不是一件坏事。于是任那手在身上乱摸。不过白石头到底情窦初开,只知女人心,不懂女人身;只知道摸,不知道怎么摸,于是摸也只是瞎摸,半天摸不到正地方去。特别在他脑子中固存着一个古怪的想法,即认为女人生孩子是从肚脐眼生出来的,所以以为女人身上肚脐眼最神秘、最宝贵、最丰富和最令人向往和激动。于是从上到下,摸到肚脐眼,便停在了那里,不再往前走。一只手抚弄着肚脐眼,在那里不住揉搓。沉被摸的感觉也不一样,以前瞎鹿都是直奔主题,没见他在肚脐眼那里委婉和停留过。现在见手在那里摸,虽然摸得让人有些不着头脑,但以为是瞎鹿的一个新发现,是要抚摸身怀十月的孩子;对不明不白的孩子好,比对自己好还令沉激动,所以沉的肚脐眼虽已被揉搓得生疼,但仍任那只手在那里折腾。正在这时,天地冥晦结束,乌云飘走,太阳出来了,天大亮了。大家眼睛一开始不适应,后来适应了,发现白石头的手竟在沈姓小寡妇肚上停留,都大吃一惊。沉这时发现摸她肚脐眼的不是瞎鹿,而是白石头,不禁惊叫一声,一下跳出几丈远。这一声惊叫,引来了成千上万的人;白石头呆在那里,手还习惯性地在兀自揉搓。瞎鹿这时明白是怎么回事,跳上去掴了白石头几个大脖拐: 
  “×你个妈,欺负到老子头上了。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以为你是个小孩子,谁知你人小心不小,一直在调戏我老婆!” 
  接着又说: 
  “既然这次调戏,难保以前没调戏过。说不定我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干的!这么说,还真冤枉袁哨和曹成了!” 
  接着又跳上去掴白石头他爹白蚂蚁的脖儿拐,骂他教子无方,养出这么个混账不堪偷鸡摸狗的儿子。接着又是打滚哭,又是告状,让朱皇上给他做主。朱皇上考察了一下现场,让沈姓小寡妇撩起衣衫,察看被抚摸揉搓的痕迹。这时白石头白蚂蚁父子都清醒过来,跪到地上求饶,说下次不敢了。先求瞎鹿,瞎鹿不依,说老婆都让人侮辱了,头上绿帽子都戴了,还有什么饶不饶的?再饶,连衣服也绿了。两人又求朱皇上,朱皇上说: 
  “当然,两个人在一起,只是摸摸肚脐,没发生什么实质性问题,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白石头的,没经过医院化验,不足为凭。按说应该饶你们。我对你们当事双方,都不偏不倚,沉又不是我老婆,我没必要从中间硬做仇人。只是现在是非常时期,灾难不断,流民死伤过半,人心浮动,军心不稳,稍不注意,干草就溅上了火星,一场大火会把我们烧得干干净净。所以,这时出现的问题,就应该从重从严处理!” 
  然后转向胖头鱼: 
  “你说怎么办?” 
  胖头鱼皱着眉头说: 
  “乱棒打死!” 
  朱皇上点头: 
  “就这样吧。谁让他们赶上了呢。” 
  于是,还没等白石头白蚂蚁反应过来,军士已如狼似虎上去,在千万人面前,将白石头乱棒打死,打成一滩肉酱,像酱油般四处流溢。众人叫好,都盯沈姓小寡妇看。众人散后,留下白蚂蚁一人,哭着收拾儿子四散流溢的尸首,哭得嗓子都哑了。 
  白石头死后半个月,这时发生了瘟疫。瘟疫不是别的,瘟疫是一种味道。先是葱味,后是蒜味,再后是韭菜花味,再后是烂梨味,烂苹果酱味;然后是大热天人死后尸体腐烂的臭味。一得了瘟疫,先是发烧,后是头痛,后是浑身没劲,后是口干舌燥,后是大便不畅,后是如麻风,脸上、手上、腿上和脚上的肉一块块往下掉;或像梅毒,烂鼻子烂眼睛烂生殖系统;或是像爱滋病,血液感染,到处是不适的毛病。──当然,最后是死,一死一了百了,再没有痛苦和感觉。这次瘟疫大作与以前的龙卷风、暴风雪、天地冥晦不同,以前灾难气候恶劣,这次灾难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大家行走得都很轻松,心情很愉快。在阳光明媚、轻松愉快之时,各种气味纷至沓来。对气味首先感到不适的是曹成。因为曹成有心脏病,加上以前头皮被刮,腐烂生蛆,所以对气味特别敏感。他生就祖祖辈辈做丞相的命,哪里想到有一天会沦落为灾民,气喘吁吁夹在我们中间行走?他嗅到葱味、蒜味,心口马上堵得慌,心脏病就犯了。本来葱味、蒜味只是瘟疫的兆头,但这个兆头他就受不了,堵得慌,犯心脏病;还没等医师赶过来抢救,就大面积心肌梗塞,脖子往后一歪,无声无臭地死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还是富贵命。往前比,他命比袁哨好;袁哨死在大风雪中,人还没死,尸体就扔了。曹死在人群中,而且说死就死,没有痛苦,也没被人扔到雪地里自个等死的绝望。而且因为他是第一个死于瘟疫的人,大家还有些伤心,对他还有些哀悼和怀念。等到后来瘟疫大作,人成批成批死去,大家虱多身不痒,就来不及痛苦了。何况死的比活着的人多,不痛苦的比痛苦的人多,相比之下,到底哪一类人更痛苦,就很难说了。何况后死的,大部分都是在瘟疫后期,有烂脸的,有烂手的,有烂鼻子烂眼烂生殖器的,惨状目不忍睹,曹成说死就死,浑身到处没烂,还落下个囫囵尸首。相比之下,这就不错了。 
  曹成死后,接着死的人就多了。瘟疫像秋风扫落叶,又像滚汤浇蚁穴一样,把我们杂乱而批量地、迅速打发到了另一个世界上。二十多万迁徙队伍,一下又死去十几万。到处是烂了鼻子、眼、生殖器的尸体,横七竖八摆满了田野,在那里发酸发臭,酸臭得连苍蝇、老鼠与兔子都不见了。我们这里,曹成之后,接着死的是白蚂蚁──他死了不大可惜。自白石头被乱捧打死后,他口口声声说不活了,现在来了瘟疫,他死了更好。何况他脸上的肉都烂掉了,远看像一个骷髅,留他干吗?但他临死时,又声泪俱下地说: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朱皇上,救救我!” 
  接着死的是瞎鹿──他死时,沈姓小寡妇就要分娩了。他叹息: 
  “看来我们真是冤家,他一来,我就要走了。” 
  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时他倒对沈姓小寡妇不计前隙,对即将分娩的孩子,也不追究了,只是张着烂掉下巴的嘴,拉着沉的手说: 
  “我要去了,使我放心不下的,有四。” 
  然后扳着指头数: 
  “一,是你;二,是孩子;三,是艺术;四,我走了,你们没了小头目,能好自为之吗?” 
  说完,瞎鹿──这个迁徙队伍中我们的小头目,潸然泪下,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去。倒是沈姓小寡妇,在瞎鹿死后,没有显出太大的伤心,这叫我们愤愤不平。 
  接着猪蛋也死了。猪蛋临死时,不再霸道和威风了,开始挂念潞、泽两州老家的老娘,郑重其事地把将来抚养他老娘的任务,交给了他的朋友我孬舅,说: 
  “老孬,等你们到延津,成了财主,请派架直升机把我老娘接去,享几天清福,我在地下就闭眼了,也算咱们兄弟一场!” 
  孬舅郑重其事点点头。猪蛋见孬舅点头,放心了,恢复了生前的威风模样,毫不痛苦地、大丈夫一样地、脸含笑容去了。 
  稀稀拉拉的旷野上,只剩下孬舅、我和沈姓小寡妇。 
  这时,沈姓小寡妇分娩了,生下了日后叱咤风云的小麻子。 
  小麻子一生下就不凡,不说生在瘟疫之中,单是生下来,就不像一般孩子“哇哇”地哭,而是“咯咯”地笑了。 
  这可把我们吓了一跳。
朱皇上又把剩下的残兵败将集合收拢起来,继续向延津进发。这时,十成人已经死掉七八成了。劫后余生者,也都是些烂掉鼻子、眼,从瘟疫中死里逃生的残缺之人。比如孬舅,耳朵就烂掉一只,现在成了一只耳;烂掉的那只只剩下一个仍在流汤的肉疙瘩。我的鼻子也少了一块。为了美观,只好天天贴块膏药。膏药上写道:“患的是鼻窦炎,鼻子仍是完整的。”面对我们这些残缺不全的人,朱皇上又骑在一棵大树杈上给我们做动员。朱说,妈拉个×,搞一个迁徙,没想遇到这么多困难。先刮龙卷风,又来大风雪,还有天地冥晦和瘟疫,加上黄河,加上个别人捣乱,我们受损失不小,十停人死了七八成。来的时候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现在成了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清清。这是好事吗?当然不是好事。这是坏事吗?我看也不尽然。我们中华民族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善于把坏事变成好事;一切都好时,大家一盘散沙;一遇到大的困难,反倒增加了凝聚力。人多怎么了?人多容易闹矛盾、扯皮、相互推诿、相互拆台。现在我们十成人死了七八成,这令我们悲伤;但也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化悲痛为力量,干出更多更好的事情。何况经过这么多困难,还能保留下来的人,必是人中之精英,芦荡之火种,大家不要怕,将来都是要重用的。延津如同一块月饼,人多时到那里,月饼分开咬,每人一小口;现在剩得人少了,反倒可以多咬几口,这不是好事是什么?现在的目标是延津,任务是整理队伍前进。朱讲完话,接着是宣传队唱戏。唱的是《芦荡火种》,给大家鼓舞士气。缺鼻少耳的众位乡亲,听了朱一番话,又看了《芦荡火种》,士气果然被鼓了起来。正要前进时,沈姓小寡妇怀里的孩子小麻子哭了。小麻子刚生下来是笑,现在走路时哭,而且哭的声音清脆嘹亮,把我们吓了一跳。朱听到声音,挥鞭跃马奔到沉的跟前。沈以为朱要责备她及孩子,说孩子的哭搅乱军心;谁知朱却笑了,一只手将孩子举起来,又给大家做起了动员。说: 
  “看到了吗?这是孩子!虽是瘟疫中,我们却能生孩子!人能死,我们就能生。生生死死,没有穷尽。大家不要怕人少,不要怕路途远,等到了延津,一人给你们一个老婆,大家可着劲生,人不就多起来了吗?” 
  大家都笑了,情绪活跃起来。 
  朱又说: 
  “为了表彰沈姓小寡妇在大灾大难中生孩子,现在,我宣布,授予沈姓小寡妇‘英雄母亲’称号!” 
  大家欢呼,把沈及孩子小麻子抬着拋到天上,又接在丛林般的手臂上。过去沉为怀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吃够了苦头,没想到到头来因为这孩子又成了英雄,成了大家爱戴的英雄母亲,所以也感动得流下了泪。有了这个节目,大家情绪更加高涨,开始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歌曲,踏上了征途。 
  但到真的踏上征途,困难又出来了。经过瘟疫,大家成了伤残之人,腿脚都不灵便,虽然可以身残志不残,但毕竟成了一支老态龙钟的队伍。一走路脚就绊蒜,胳膊上、脸上都打着绷带,如何走得快?这时朱皇上显出大将风度,不再让军士赶大家,用鞭子抽大家;一次胖头鱼训斥了一个没有耳朵的小孩,朱听说后,亲自带胖头鱼给那小孩的父母赔不是。朱把自己身边的侍女全部派了出来,让她们站在路边扭肚皮舞,打快板,唱莲花落: 
     乡亲们 
     前面看 
     眼看到了下一站 
     同志们 
     往前走 
     谁落到后边谁是狗 
  逗大家笑,给大家鼓劲,朱还用“望梅止渴”的办法(还是已死的曹成发明的办法呢),说: 
  “大家好好走吧,前边五十里,就延津!” 
  大家听说快到了目的地,都欢呼雀跃,情绪高涨,拼命赶路。等赶了五十里,朱又说: 
  “再赶五十里,前边真是延津!” 
  大家又赶。但此办法多用几次,也不灵了。这时又有个别动摇分子起了想脱离队伍逃跑的念头。朱不放心,便收集妇女的绑腿带,用长长的绑腿带将我们连结起来,用马在前边拉着我们走。他倒骑在马上,给我们做思想工作: 
  “弟兄们,姐妹们,同志们,朋友们,咬紧牙,坚持,总要到达目的地。到达延津就是胜利。我们面前是有困难,可这困难比推翻一个王朝还困难吗?几个和尚,联合起来,都能弄成大事,把元朝都推翻了,哪里还在乎一个走路。只要我们不怕困难,胜利的曙光就在前头。” 
  于是,我们在朱的带领下,果然又有了一股劲头。就这样,走了一月,又死了一万人,埋了一万人的尸首,一天,终于到达一个村子,胖头鱼拍着手说: 
  “到了,到了,这次真的到了延津。” 
  于是,给大家解绑腿带子,让大家活动一下手脚。大家活动一番,听说目的地终于到了,都十分兴奋。孬舅说: 
  “终于到了,可以安家了!” 
  又对沈姓小寡妇说: 
  “他婶子,一块来了许多乡亲,现在就剩下咱们四个。咱们从今往后,就相依为命在一块过吧。咱俩伙在一块,让他(指了指我)给咱们当小长工,看着小麻子!” 
  我当时就撅嘴不高兴。怪孬舅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我──他的外甥。自路上只剩下他、我、沈及沉怀里的小麻子,孬舅就开始不怀好意,一方面要在我们这伙人里充大,当小头目(据说为了这个目的,他曾给朱皇上和胖头鱼每人送过几块在包袱里放了一年任何大灾大难都没舍得吃的梨膏糖);另一方面就是打沉的主意,向她献殷勤。为了给沉献殷勤,多次指使我,让我这样那样,以显示他的能耐和威风。这已让我多次心里不痛快。现在到了延津,他又向沉提出这个话题,让我当他们的小长工。这让我怎不愤怒?我虽年轻不懂事,但也是朱皇上的一介子民,遵他老人家懿旨,我迁徙延津。朱说,任何迁徙延津的人,都可以跑马占地,成为蒙古王爷,成为财主;皇上让我当财主,现在一到延津,你为了自己情欲有个固定发泄的地方,竟让我去当你们的长工,给你们照看小麻子,我心里怎不愤怒?过去我忍耐多次,他一直执迷不悟,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他又说出这话,虽是他外甥,我也再忍不住,于是想回敬他两句。没想到没等我回敬,沈姓小寡妇突然翻脸,兜头吐了他一脸唾沫: 
  “瞧你那熊样,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撒泡尿照照你的德性。路上你东一言西一语尽欺负我,我孤儿寡母,路上不方便,怕你使坏心,没有理你;现在到了延津,不用再走路了,我还怕你何干?我明白告诉你,赶早收起你那胡涂油蒙了的坏心,好多着呢!(多像《红楼梦》里人的口气!)” 
  又说: 
  “再敢这么闹,我告到皇上那里,说你调戏民女,强奸未遂,看你吃不了兜着走!” 
  把孬舅噎了个大拐脖,半天愣在那里,干瞪眼说不出话。我当然幸灾乐祸,乐不可支。这无疑替我出了气。孬舅的阴谋没有得逞。我是他阴谋中的一部分,他大的阴谋没有得逞,当然我也跟着解脱了。但我不敢把这高兴露到面上,怕他打我。沈转头抱孩子走后,他向我摊手: 
  “看这女人,看这女人,多么不讲良心!我照顾了她一路,到头来她这么说话!” 
  我赶忙也装出同情的样子,跟着他唉声叹气。 
  既然到了延津,大家就准备卸下包袱、铺盖、讨饭盆之类。这时大家又疑惑: 
  “既然到了延津,怎么没人欢迎我们?不是一到延津,我们就成了蒙古王爷和财主了吗?那些奴才和佃户都哪里去了?” 
  连皇上身边的胖头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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