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相处流传-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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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了不少我们亲戚家的姑娘),只信任六指一个。为什么信六指?曹成说,通过这些天与六指接触,发现六指是个好同志。上次慈禧柿饼脸太后到延津来,六指先是感动,后是尴尬;但最后竟从舒服如现在的宾馆自行逃了出来,不与太后同流合污,这就不简单,反映出六指荣辱不惊、视富贵如粪土、出污泥而不染、甘愿过贫穷日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高尚品质。六指当时如丧家之犬逃回村里,也曾赌咒发誓说:再不和贵族来往,甘愿当自己的剃头匠;虽是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活儿低贱,技艺无穷,不是也颇值得一个人自豪地活在世上吗?谁说只有从事政治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那是政治家自己那么定的,我们何必跟着上当?剃头怎么了?割脚怎么了?时传祥一辈子掏粪,不也得到了国家主席的接见?说了这么一大堆活思想,六指心里平静许多。从此挑起剃头担子,不自卑,不骄傲,不再如痴如狂地回想与太后相处的日子。当然,照曹成的观点,六指品质固然高尚,但这种看法又显得幼稚和有些偏废了。因为与不与贵族交往,并不是你个人所能决定的事。你可以不与贵族交往,但你总得接受贵族的领导吗?你剃头挑子虽然可以和贵族的山里红平等,但你总不能忘了大方向吧?中华民国时,你不能再给人留大辫吧?所以,不与贵族结交是相对的,与贵族结交是绝对的,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种的田,是贵族划分的;你挣的钱花的钱,是贵族制造的;你生活在哪个制度,你赶上哪个领导人,就像你的生身父母自个不能选择一样,并不是你自己所能决定的。所以清高是相对的,不清高是绝对的;出世是相对的,入世是绝对的。再清高的僧侣、太师,碰到丞相到寺院视察,不也高兴万分,跪拜在地上吗?不也准备好墨宝,想请丞相给题个辞落个款吗?六指自与柿饼脸太后分手之后,原是准备独善其身、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做一个清高之士的。小麻子用炮轰走柿饼脸太后、入主延津以后,对这改天换地,六指视而不见,漠然处之。所以他虽是小麻子乡亲,但并没有像曹成、我一样沾上些光。上次瞎鹿举办音乐会,也请六指去站桩助威,六指断然拒绝。后来曹成成为“选美办公室”主任、进入宾馆之后,宾馆理发员休假,曹成便请六指去补缺;六指捧着自己可以照出月亮的稀糊糊碗,一开始也是君子固穷,宁死不去与贵族结交;曹成看他可怜样子,便用上边一番大道理劝他。这时六指眼中“扑嗒”“扑嗒”滴下泪,顺着脸颊往下流。终于,开了戒,去了。但说:
“我只挣剃头该挣的那份钱,并不希望得到贵族的施舍。”
曹成说:
“不施舍,不施舍。”
才把六指拖去。这次让村里所有乡亲共同来品尝头肉,也把六指拖了来。六指事先也有话:我只品尝该我品尝的那份。六指说到做到,只品尝分批到他名下的那分,不私下接受个体头肉。该品尝的那一部分,也不像我们刚开始认真,品着品着就疲了,开始胡乱支差,有时味道好的姑娘给无意中刷了下来,味道差的姑娘倒可能榜上有名;六指从头至尾,都非常认真;常自我品尝到半夜五更。六指这样品质、这样认真、不假公济私,所以在从三百份中继续选出三十名时,曹成不信任别人,只信任六指,就一点不奇怪了。曹成把六指叫到自己房间,说:
“六指,接下去选美就看你的了。”
一件重要差事,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就这样落到了六指头上。六指不免感到有些紧张,既感到事情来得太突然,又感到过程似乎太简单。消息传出,许多人哭;也有许多人前来祝贺。六指说:
“实话告诉大家,我有两个没想到:一个是这么重要的差事,落到我头上,没有想到;二一个,这么重要的差事,只落到我一个人头上,我没想到。”
由于老曹对大家都不信任,只信任六指一个,六指看到大家那么恭维他,许多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前来采访他,问他今后的选美动向;这使六指本来消灭殆尽的虚荣心,又重新膨胀起来。自我膨胀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是坏事,只会导致目空一切,狂妄自大,把老鼠看成大像,把大象看成老鼠;但自我膨胀放在六指身上,却是好事,只会更加激发他的爱国热情和严格认真的工作态度与自我牺牲精神。如此三匝,六指不是继续拋头露面,自我炫耀,借此把自己展现在世界面前;反而为了不辜负曹成的期望,开始谢绝各种记者采访,谢绝各种请客送礼,索性把自己反锁到高阁,认真从那三百份头肉里,对照照片,品选出三十个人选。曹成见六指这样廉洁奉公,十分满意,各种场合对大家说:
“怎么样,我选这个品尝人怎么样?”
但老曹这次又失算了。因为这是品肉和选美,不是干别的;如是干别的什么活计,别人不合适,六指合适;但这次是品肉和选美,那么其它任何一人都比六指合适。因为这需要目光、口味、经验,所有这些六指都不具备,他只具备埋头苦干的精神。看六指当年自己选的要死要活的对象,只是一个柿饼脸,现在由他来选美,他能选出什么好的呢?放到别人头上,越埋头苦干越好;放到六指头上,越埋头苦干,离美就越远。六指闭门在干什么?他在闭门造车,赶着大车在南辕北辙。但对这样的议论,曹成一概听不进去,只是说:
“出水才看两腿泥!”
一月之后,出水了。六指打开高阁门,脸煞白,人瘦了一圈。六指一天品尝十个,从十个中选出一个。一个月,正好品尝三百个,从中选出三十个。乖乖,果然,六指品出的头肉和美女照片,都是按照六指个人的标准来选择的。头肉,个个只要咸、酱油味重就可以;美女,只要肥头大耳,黑红健美就可以。整个一个拉洋车人的标准。选出的头肉和美女,个个如此,别说大家哄堂大笑,连曹成也知道自己找人找错了,恼羞成怒地说:
“六指,你是给大王选美,还是给自己找意中人呢?你对得起你一月的饭菜吗?”
六指仰脸看着曹成,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做错了什么事。到了晚上,方才明白自己又干了一件和上次随太后回县衙一样的傻事,那是可望而不可及只能向往而永远没能力达到的境地。这时尴尬、羞愧、自诘、自责,又懵懵懂懂,晕晕忽忽,不知身在何处。半夜睡不着觉,觉得街上喧哗,拉着门往外看,见街上人来人往,在到处乱跑,便心有所动,又一次逃离宾馆,随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六指逃走,由曹成来收拾六指留下的烂摊子。这次曹成起用猪蛋,任命猪蛋为“处理遗留问题办公室”主任,隶属在“选美办公室”下面,处理六指留下的遗留问题。曹说:
“过去起用六指是不对的。六指虽然老实,品行好,但才能、魄力不足。这次接受教训,起用猪蛋。猪蛋虽然有私心,塞私肉,图报复,德不行,但有才,遇事敢干,有魄力,所以用他。”
猪蛋兴高采烈去上任。一上任,果然大刀阔斧,要将六指选的三十名推倒重来,重新品肉,重新看照片。这在延津又引起一阵混乱。十几万闺中待字的人家,又前呼后拥、大喊小叫重新送头肉。猪蛋都将肉塞到了自己房间的床底下。但这时已容不得猪蛋来细细品尝,大王小麻子已等得不耐烦,说迟迟几个月,美还选不出来,我心中的难言之隐,何时才能得到解决?到了这天晚上,由于心中闹得慌,瘴气又有些犯了。于是将曹成叫去,狠狠训了一场,限他三内之内,选出美来。不然就把他脑袋割下来当球踢。曹成回来,惊慌失措,将猪蛋找来商量对策。猪蛋果然大将风度,说:
“大王既然着急,这还不好办?别说三天,就是三个小时,我也能将美选出来。”
曹:
“有什么办法?”
猪:
“关键是改革选美制度。不单是选美,世界上任何事情,只要走到死胡同,一改制度,就豁然开朗了。”
曹:
“制度怎么改?”
猪:
“头肉咱们就别管了,别再拘泥于尝肉的笨办法了,咱们翻扑克牌就是了。”
曹:
“怎么翻扑克牌?”
猪:
“把照片集合在一起,再叫两个人来,敲三家,拱猪,挤黑A,四十下台,升级,不都很简便?”
曹拍了一下汗津津的脑门:
“对,对,说得好,怎么没有早想出这个办法!”
又问:
“还有更简便的办法吗?”
猪:
“有哇,就看你用不用。”
曹:
“什么办法?”
猪:
“扔钢beng,看是字是幕儿;或弹玻璃球,看谁先进窝,不就行了。”
曹点头:
“这也是好办法,不过过于轻率一些,让我再考虑考虑。”
曹考虑三十分钟,拍板,废弃尝头肉、看照片的死办法,改革制度,而且不是搞一种制度,放开搞活,翻扑克牌、扔钢beng、弹玻璃球三管齐下,取长补短,用科学简便、多快好省的办法,进行新的选美尝试。为此,又招了一批以工代干的临时工,麇集在猪的“处理遗留问题”办公室,进行紧张的选美。一时猪的屋里闹翻了天,里边烟雾腾腾,甩扑克的,喝酒的,吐痰的,扔钢beng的,在地板上凿小洞弹玻璃球的,大呼小叫,乌烟瘴气。曹成夜里还听到一片嘈杂,便从自己房间踢拉着拖鞋到猪的门前,拉开一条缝,将脑袋伸进去问:
“老猪,这么乱,行吗?”
猪正晾着肚皮,躺在一张桌子上一边让宾馆服务员给他搔痒,一边监督一帮折腾的临时工,见曹问,不以为然地说:
“乱怎么了,乱是乱了敌人。三天之后,你瞧好吧。”
曹点点头,就退了出去。但回去一直难以入睡,害怕到时候完不成任务,脑袋被割下来让人当球踢。这样提心吊胆三日,猪蛋没有让人失望,他从数以万计的照片中,竟真的选出三个美女来。当猪把这几张照片交到曹的手上,曹悬着的心才放回肚里,说:
“不容易,不容易。”
捏住三张照片,对猪说:
“好好歇歇去吧,可以到风景点去看一看。”
选出这三个美,果然让大家心服,她们全是延津境内的名门望族:一个杀驴家的女儿,家里开着一口沸腾的褪毛杀锅;一个是杀狗家的女儿,家中院里到处悬挂着赤条条的狗的尸体,据说厕所里挂的都是;一个是守株待兔人家的女儿,一到黎明五更,全家人便紧急出动,到延津田野里去分头把守一棵棵槐树,等待兔子往树上撞头。当然,在三天的选美过程中,不正之风也十分猖獗,私下堆过来的头肉,把宾馆都淹没了;各级贪官污吏,如小蛤蟆、袁哨等人,也横加干涉。但结果总算出来了。曹成这时心情轻松又舒畅,在将三个女孩正式移交到小麻子手中、由他再从中挑选一个之前,曹成想先将三个女孩子过目一番。他坐在宾馆会议室,让人将三个入选的美人叫来。三个女孩进来,自然羞羞答答。在曹成去关房门时,却发现宾馆外还有三拨人群,在等待会议室三人较量的结果:一拨人个个拿着杀驴的尖刀,一拨人个个扛着打狗的闷棍,一拨人鼻涕流水,个个袖着手,蹲坐在宾馆外一棵槐树下在守株等着。不管是拿家伙的还是袖着手的,个个眼睛瞪得通红、溜圆。这让曹成大吃一惊。看到曹成探头,他们纷纷喊:
“老曹,看你的了!”
“老曹,呆会到我家吃驴肉!”
“老曹,给自己留条后路!”
并纷纷向曹成亮自己手中的刀枪剑戟。把曹成吓得赶紧将头缩了回去,将门关上。然后一边擦头上的冷汗,一边对猪蛋说:
“老猪,事不宜迟,宜迟就出大事。我今天也只是在正式上交之前,想提前看看她们,顺便摸一下她们的下颏,没想到引来屋外几伙明火执仗的家伙。看来今天这下颏摸不成了,得赶紧把矛盾上交!”
于是,曹、猪将矛盾上交,正式将三个女孩,带到了小麻子的房间。三伙屋外等候的人,也将自己的人群,移到了小麻子房下。守株待兔人家,也换了一棵槐树。小麻子这时正在屋里来回踱步,小蛤蟆在一旁垂手站着。这时的小麻子,瘴气已经过去,头脑十分清醒。清醒的原因,是因为小蛤蟆听到一个消息。小麻子带着红眉绿眼部队,轰走慈禧太后,占据延津已几个月;柿饼脸太后回北京处理内政外交,现在处理得走投有路,于是腾出手来,派兵来报延津的一箭之仇。据细作报告,以小安子为首,带领几万官军和八个洋人,来收拾太平天国的小麻子;前头部队已到了百里之外。小蛤蟆听到这个消息,立即放下怀中的红毛小羊,披衣裳去报告小麻子。当时小麻子正躺在炕上抽大烟,以抵抗一阵阵犯上来的瘴气。瘴气一犯,小麻子又有难言之隐,这时就埋怨曹成怎么还没选上美来;如三天再选不上来,就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听到大军就要到来的消息,小麻子烟枪一丢,头脑立即清醒了,瘴气立即给憋了回去。既然头脑清醒,瘴气不存在了,所以将瘴气时同意和布置的事情,全给忘记了。现在见曹成带了几个描眉涂眼、花枝招展的女孩进来,不知其所以然,停止踱步,迷茫地问曹成:
“什么事?她们是什么人?”
曹也吃了一惊,见小麻子一脸严肃,以为是小麻子怪他将美送得迟了,忙垂手答道:
“回大王,三天没有超过;她们三个,即是从千万人中为大王选的美,现在正式请大王过目,从中再选出一个,尽快成亲,以解大王和二十万延津人民的心头大事。”
小麻子仍不知什么事,皱着眉问:
“什么选美?选什么美?美从何来,又到哪里去?”
小蛤蟆见小麻子已胡涂,便走上前去,附在小麻子耳朵上,将前因后果复述一遍。小麻子这才依稀记起是有这件事。但这时他瘴气退了,身体已不太需要女孩子,何况另有大的麻烦事缠身。于是摆摆手说:
“好了,好了,这事暂不提了,让她们回去吧!”
曹成和猪蛋,三个美女,都吓了一跳。猪蛋问:
“回去,为什么回去?”
小麻子:
“这事我不在这里说,但我会在另外的场合说!”
曹知道小麻子这时头脑已经彻底胡涂,自己忙活几个月的事情,就要前功尽弃,不了了之。这几个月忙活的是什么?于是赶忙跪下说:
“大王,此事这样处理不妥。选美选了几个月,费了许多人力物力,怎么说回去就回去?虽然大王可以让回去,以后想什么时候选美,还可以什么时候选美;但这对延津几十万人民来说,选美到现在,又一下回去,太伤人民感情。大王你想,这三个女孩是从千万人中选出来的,代表着千万的人民,你怎么能说回去,就让她们回去?”
小麻子一愣,看地下的曹成,一番长篇大论,看了半天,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时期,那时怎么受继父瞎鹿的欺侮,怎么得到过瞎娘及乡亲们的保护;曹成就曾保护过他,一次顽皮掉到河里,正在割豆子的曹成跳到河里将他救出。于是,态度和蔼许多,忙上前捉住曹的手:
“老曹叔,事情到这种地步,你说怎么办?”
曹原